听《杜诗详注》的微言大义
2021-05-23李婷婷
李婷婷
短评:自宋代以来,注杜者号称千家,虽非实指,亦足夸富。在古典诗学领域,杜诗之尊显,一如六经。既然“六经注我”由来已久,则《杜诗镜诠》自可以杜诗为我之镜,《读杜心解》也自可以杜诗表我之心。仇兆鳌的《杜诗详注》向以博采广收、体例完备著称,但这绝不意味着一视同仁、照单全收,而是借由对材料的严格筛选与精心重组,来寄寓一字之褒贬。断章以取义,正是选家特有的一种“春秋笔法”。本文借由具体诗例,逐一比对仇兆鳌在编纂过程中的“取”与“舍”,以揭示其客观体例之下的强烈主观动机。其所欲“详注”的,除了杜诗本身,更有自己心底的一番“微言大义”。
——李慈瑶(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讲师,硕士生导师)
《杜诗详注》是仇兆鳌在清初所撰的一部杜甫诗集注本。该书博采众家,堪称历代注杜中最“详”的一部。其自序云:
论他人诗,可较诸词句之工拙,独至杜诗,不当以词句求之……即一鸟兽草木之微,动皆切于忠孝大义,非他人之争工字句者,所可同日语矣。
可见在仇兆鳌眼中,杜诗最好的地方,就是那始终萦回不去的“忠孝大义”。其中的“忠”,又是仇兆鳌格外强调的:
悲欢愉戚,纵笔所至,无在非至情激发……岂必辗转附会,而后谓之每饭不忘君哉!
忠君,虽是宋代以来论杜早有的题中之义,却恰恰是一个新建的异族王朝所要迫切索求的臣德。故《杜诗详注》侧重“塑造”杜甫的忠君形象,绝非偶然。而这层微言大义,往往就隐藏在那些细节的取舍间。
取舍之选与君同
偏向性最明显的注论取舍可观下列几首诗。
首先,是《洗兵马》一诗,其取舍偏向性最为明显。此诗开篇两京克复,太平将兴,诗人欣喜之余,未雨绸缪,忧心国事,讽君糜烂,劝其从正。因其有讽意,故一说此诗寓意在于“规讽”。如钱谦益就认为,此诗意在刺肃宗“不能尽子道,且不能信任父之贤臣,以致太平也”。张溍也赞同钱谦益的说法:“此诗中藏多少事,讽刺不露,非牧斋解则终古茫然耳。”他在《读书堂杜工部诗集注解》多引用钱谦益注解,亦有感于“鸡鸣、问寝二语,含刺甚深”。这个“刺”,自然是针对于君的。但又因其背景在“两京克复”之际,故有人质疑其寓意应为“歌颂”。如朱鹤龄就认为杜甫惜肃宗所用非人,若能专任子仪,终用张镐,则“洗兵不用”,与仇兆鳌“欲念起事艰难”相得益彰。潘耒则直接赞美杜甫的忠君情义:“少陵一饭不忘君,即贬谪后,终其身无一言怨怼。”以此反驳杜甫“刺君”之论。
仇兆鳌亦赞同“歌颂”说。在开篇“已喜皇威清海岱”几句下,仇兆鳌即注:“此闻河北捷音,而料王师之必克。”“王师”,正是受天子福威庇佑的军队。中兴诸将的捷报,自然终究也是君王的功劳。又注云:“又恐肃宗还京,渐生逸豫,故欲念起事艰难,而思将士之勤苦。”一个“恐”字,诚惶诚恐也,因而也就削弱了臣下分庭抗礼、刺君逸乐的不恭。诗末几句“寸地尺天皆入贡,奇详异瑞争来送”中的明言暗讽,仇兆鳌则是完全无视,反言“以慰民心也”。
其次,是《北征》一诗。该诗表达了杜甫欲尽臣子之责,却遭放还的郁愤不平之情,故其中难免暗讽之情。《唐诗品汇》有云:“愁结中,得从容风刺,如此语乃大篇兴致。”其中一句暗讽明晰:“虽乏谏诤姿,恐君有遗失。”对君王薄待谏诤之臣,纵容逢迎小人泛滥于堂,显然是愤愤不平的。
然而,仇兆鳌却径以忠义之论,掩此不平之音。他引用了苏轼之论:
岂非以其饥寒流落,一饭未尝忘君与?……《北征》诗识君臣大体,忠义之气,与秋色争高,可贵也。
可谓直对杜甫的一腔郁愤,视若无睹。又在集评中有意引魏泰道解“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之言,即认为杜甫未明言官军逼迫玄宗,乃有意回护君王。同时,又刻意回避了令君王处境尴尬的下一句:“桓桓陈将军,仗钺奋忠烈。”只因明皇受臣下胁迫杀妃一事,实在有损君王体面。
再次,是《垂老别》一诗。该诗叙暮年披甲的老翁与老妇惜别,本是诗人伤民之苦。故陆时雍曰:“语多决别,痛有余情。”周凯曰:“‘孰知四语,哀恋极情,痛心酸鼻。”仇兆鳌却引胡夏克语:
国家不幸多事,犹幸有缮兵中兴之主,上能用其民,下能应其命,至杀身弃家而不顾,以成一时恢复之功。
不叹垂暮别离,反颂君王弃家之行,庆幸国家得一“中兴之主”,这种荒诞的逻辑,想要千方百计弥合的,无疑正是“忠君”的漏洞。
最后,是《自京窜至凤翔喜达行在所》一诗。该诗乃诗人奔赴肃宗、升作左拾遗后的痛定思痛之作。黄生注云:
公若潜身诲迹,可徐待王师之至,必履危蹈险,归命朝廷,以素负匡时报主之志,不欲碌碌浮沉也。
然除了赞扬杜甫忠君大义外,他还叹息杜甫生不逢君:
不幸遭猜忌之主,立朝无几,辄蒙放弃,一腔热血,竟洒于屏匿之中,肃之少恩,岂顾问哉!
这是明讽肃宗刻薄寡恩。同样地,仇兆鳌又一次完全舍弃了这些不利君王的部分,只取一个“匡时报主”之志,尊君护君之苦心,昭然若揭。
前朝之思不可追
明清鼎革,前朝士人不得不面临严峻的选择。
护旧主者,有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万斯同等遗民。对他们而言,清军入关是背弃主恩,更兼夷狄乱华,所以无不拒绝出仕,以表明其反清立场。
仇兆鳌则是尊新主者中的一员。他生于明崇祯十一年(1638),六年后,明朝灭亡,乾坤一换。故前朝六载,于他不过是懵懂童年,梦幻泡影。归顺于他,是顺势自然,并无多少逆流之艰、换髓之痛。
于是,仇兆鳌自顺治十四年(1657)起便投身科举,并终于康熙二十四年(1685)进士及第,入翰林院。他是如此渴望立身清君之侧,因此三十年间愈挫愈勇。这一过程,亦是他与清朝不断摩合、融入的过程。第一次乡试失败后,他偶得一部《程朱语类》,便“朝夕参玩,理境渐明”。他是如此毫无芥蒂地接受着满清统治思想的洗礼,一心只求及第。
清初宣扬的“广博”的文化主张,亦是仇兆鳌“博考”以注杜的根源。在《杜诗详注》刊刻后的十余年间,他几乎没有停止过补充修订的工作,甚至命其子继续编纂《杜诗补注》,可谓投入。
满清对仇兆鳌的影响是至为深刻的。在那些关键的人生路口,他都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与清朝合作、为清君效力的方向前行。可以说,他所忠的君,自始至终,都未曾有过明朝君王的身影。
《杜诗详注》亦是一部进呈书。作者希冀垂青的特殊读者,则是康熙皇帝。
康熙时期,满清虽已入关,但全国局势未定,民族矛盾尚未缓和。此时的康熙,自然更加渴望能如盛世之主,宾服四方,一统满汉。故康熙尤喜唐诗,支持编唐诗、注唐诗等一系列学术工作,以作为一种追摹盛世的重要文化手段。
于是,《杜诗详注》应运而生。此书既是一部盛唐诗的集注,又契于“忠孝大义”。仇兆鳌甚至将杜诗比作“君臣父子之经”,一字一句,皆切于纲常。既以“唐”衣裹之,又以忠心填之,君王阅之,怎不满心欢喜?
这部书,也是身为臣子的仇兆鳌,对清君的深情“告白”。其中的取舍、评论,无一不在护君、尊君、忠君。就连诗中隐有暗讽,也被他施以巧妙手段掩之。他对刺君之论的反感,对护君之说的青睐,无一不在昭示着对清君的赤忱忠义。“一生爱国忠君之志”,既是形容杜甫,其实亦是仇兆鳌含蓄的夫子自道。
生于明末的仇兆鳌是最忠诚的清朝臣子。抛开愚忠的问题不论,《杜诗详注》里的取舍,是非常巧妙的。他聪明地利用了最高统治者的隐微心理,以“杜诗”为饵,只顺水推舟般,就將自己热滚滚的“忠君”心意传递了过去。仇兆鳌能够“打动”康熙,靠的就是这些潜藏在细微之处的“螺钉”。
(作者系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硕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