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
2021-05-23马德
马德
一
我知道,我的后半生会不断重复这样的时刻:突然想把某件事念叨给母亲,然而,就像一根火柴划燃,还未完全亮起来,便倏忽熄灭。心底,深深重重地“唉”一声,木然停顿在那里,告诉自己—你,早已没了妈妈。
像个孤儿。
不,是永远的孤儿。
曾痴痴地以为,母亲会是永远等在故乡的那个人。之所以迷恋这种“永远”,是因为在自己看来,它没有尽头,也不该有尽头。直到有一天,母亲真的走了,从此再没有在院门口满眼满心地翘盼着你,等你上了炕,把你爱吃的饭菜端上来,还要问你寒暖的人。
仿佛一下子,从脚心底抽走了全部温暖。从此,人世一片寒凉。
庚子年腊月十四早上,我在冀中小城正给学生线上讲课,远在塞外的姐夫突然打来电话,一种不祥的预感袭入脑海,因为姐夫平素极少主动联系我。紧接着,便听到他在话筒里呜咽着说:“你快回来吧,他姥姥不行了!”
顿时天旋地转!极度的悲痛,极度的慌乱,极度的无措,却又极度的冷静……说不明白是一种怎样的感受。想号啕大哭,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响。不敢相信它是事实,却又确乎是事实。
母亲走了,母亲真的走了。
从此,天底下再没有妈妈。从此,人生只剩下归路。
小学的时候,我在油灯下写作业,母亲一边纳鞋底,一边陪着我。粗粗的麻绳穿过鞋底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于我,就是夜的天籁。我写多久,这天籁就响多久。有一次,母亲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说:“妈妈也会写字。”我好奇。母亲便俯下身来,极别扭地攥紧短铅笔,在纸上写下她的名字。那三个字,尽管写得大小不一、歪歪扭扭,却是我认识的汉字中最美的三个。那三个字,穿过几十年的岁月风尘,依然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现在总是难以想起母亲年老后的样子,脑海里,全部是年轻时的母亲:去河边洗衣服的母亲,大中午弓着腰在田里锄地的母亲,炕上哼着苦调调的母亲,扛着镢头去山上刨药材的母亲,年底下跟邻居的女人们打扑克的母亲,把父亲挣的几块钱藏在米柜里的母亲,做饭时从炉火里引火的母亲,始终放心不下光棍儿二舅的母亲,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花衬衫、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天底下最美的母亲。
二
上高二的那一年,听说父亲病重,我请假回到村庄。一进院门,看见炕上坐着的母亲,正低头缝补着什么。我声音尖利地喊了一声:“妈—”母亲看见我,急忙跳下炕,趿拉着鞋冲出来。母亲穿着我年前扔下的一身破旧衣服,裤子有些紧,而上衣又很宽松,颜色黯淡,总之,全然不像印象中母亲的模样。见我没来由地回来,劈头一句:“你咋回来了?”
“听说我大大(父亲)病了,我就回来了。”
“嗯,你大大是病了,你姐夫领着他到官厅医院去看了。你好好上你的学,回来干什么。”
母亲这句,仿佛是埋怨,说完,眼泪一下子滚落下来。
她哭,我也哭。
那是人生第一次,我感觉我家的院子是那么大,几间土坯房又是那么空旷。是的,整个院落当中,只有母亲一个人,只有她一个人支撑着这个家。
母亲生了姐姐和我。但姐姐从小就认为母亲偏心。但凡姐弟俩闹别扭,母亲大抵要向着我。宠爱也会生出惯性,有一次大约是我做得有点儿过分,母亲批评完姐姐之后,顺嘴也说了我几句。据姐姐后来回忆说,我居然一气之下,把花盆里的花都连根拔出,扔得地下、炕上到处都是。后来,母亲便索性一句也不再说我了。那个贫苦的年代,一日三餐几乎都是玉米面窝头,但母亲每每要在蒸窝头的竹箅子上专为我搓下几团莜面鱼鱼(于其时,已是珍馐美食)。上小学时,有一天我放学回家,大约那个中午十分饿,我哭哭啼啼地指责母亲搓下的莜面鱼鱼太少了。母亲说,你别眼大肚子小,你要是吃完了,妈再给你搓,再为你蒸。我一边吃,一边哭,最后实在吃不下了,箅子上还剩一大团,我才破涕为笑。
母亲疼我如此。
我是村庄第一个考上县里初中的学生。母亲喜不自胜,逢人便夸自己的儿子,说我小时如何如何聪明。那些故事,单我听过已不知多少遍,但每次她跟别人说起,总像第一次说一样,骄傲、自豪,眉宇间跳跃着兴奋和激动。那所初中路途较远,在30多里外的地方,要走好久山路才能抵达。母亲总是担心我,怕我身子单薄,吃不了这苦。每到周六,她就坐在老家大门前的矮墙上,朝对面大山的一条小路眺望,看有没有我的身影出現,看看她的儿子能不能在这周回来。
邻居的一个大奶奶经常跟我说:“你妈每星期都要坐在小墙上瞭你,瞭不见你回来,她就哭,她想你想得厉害。你要是回来了,你妈高兴得跟过节似的。”起初,我并不能理解一个母亲期盼儿子回来“像过节”的心情,只是知道,母亲能看到我,于她,真的很重要。
不怕大家笑话,我上初中时还和母亲睡在一个被窝里。初二那一年,母亲响应计划生育号召,在乡里卫生院做了绝育手术。晚上,在两条长椅拼凑的病床上,母亲还要搂着我。父亲反对,怕碍及刀口,但是我坚持,母亲也坚持,我就和母亲在那窄窄的床上睡了一宿。同屋一起做手术的女人们都说母亲太疼我,母亲笑笑说:“他还小。”
那一年,我14岁,母亲35岁。
三
母亲一直觉得她的儿子可以考上大学。父亲病重的那一年,村里好多人都劝,让我不要再去读书了,回来帮帮家里。父亲也便有些犹豫。母亲跟父亲说:“没事,让小子去念书,有我呢!”春种夏耘秋收,母亲就真的一个人操持了起来。秋天的时候,母亲赶着骡车,拉着满满一车莜麦下大坡,坡边就是深沟,如果刹不住,后果不堪设想。母亲就央求骡子,说:“骡子啊,咱家没别人,就是一个你、一个我,你要走不好,咱俩就一块儿掉沟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