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利场阴影里的综艺编剧们
2021-05-20Z.Y黄熙熙
Z.Y 黄熙熙
Chapter 01
“新疆长绒棉事件”波及项目时,入行四年的综艺编剧邹燕正在开会,那是她参与的这档真人秀将要开始录制的前两周,节目组各个工口都在紧张筹备,编剧组更是已经“连轴转”了好几周。
凌晨5点,创意园的办公楼里鸦雀无声,中央空调也已经早早关停了,凌晨过后,整栋楼里只有邹燕所在的综艺制作公司的会议室,还一直亮着灯。六个综艺编剧、两个商务导演和一个艺人统筹围坐在一起召开紧急会议。
这档策划五个月的新节目即将开录,但网络上忽然掀起的事件,让很多外国服饰品牌遭到了大众抵制。舆论沸腾,综艺圈子里开录和临录的项目团队都像惊弓之鸟,开始主动盘查接洽的商务客户里,有没有类似品牌,以防后期受到舆情波及。
邹燕的前领导曾向她强调过:综艺是大众传播的枢纽,顺应大众的意志是首位。遇到这一事件发酵,行业内热播的两大S级综艺节目当天迅速做出了反应——《创造营2021》通过后期技术,将赞助商彪马LOGO露出的地方全部打码;而被运动品牌阿迪达斯赞助的《青春有你3》,选手训练服统一带有阿迪达斯LOGO,因3月25日当晚新一期节目就要上线,节目组只能先宣布节目延播。
邹燕参与的这档真人秀综艺,是某个头部互联网平台的重点项目,植入和合作的品牌众多,对于这一事件的处理,也相当谨慎。当晚,节目组要求编剧组配合商务,开始排查合作及潜在合作品牌,并进行台本和环节设计上的调整。
节目将要录制前,從台本开始进行临时调整,显然并不容易。会议中,商务导演快速说完自己的需求后,气氛陷入了僵局,几个编剧端着各自的笔记本电脑,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不肯率先应声。
一位资历更深些的商务导演只得开口再劝:“各位编剧老师,我们这段时间就尽量不碰服装品类的客户了,原本针对一些客户定制的内容设计都要调整,辛苦大家改一下台本。”
编剧组的几个人悄悄对了下眼神,胆子向来较大的90后编剧陈昭想要开口和商务导演掰扯,却被新点上一根烟,带着隐约怒气的总编剧打断,他冲发言的商务导演发难:“你那叫改台本吗,你那叫调整吗?你这完全就是打翻重写!”
总编剧张隽平年近不惑,曾经就职于湖南卫视,赶上了电视台发展的黄金时代,他是职校毕业,学历不高,但先后参与制作过2016年爆红的几档大型电视综艺。电视台影响力式微后,张隽平凭借丰富的项目经验,很快从台里离职,转做“爱优腾”三大互联网平台项目,手里也握着几档反响不错的S级(多指投资过亿的大型项目)综艺的成绩。
由于常年熬夜加班,张隽平看上去比同龄人更显老态,他眼眶凹陷,双颊下垂得厉害。看到张隽平沉了脸,商务导演只能诉苦:“张哥,你是老江湖,不是不知道品牌出事对节目的影响有多大。我们现在也为难,到处在找补位的商务,但客户们都贼精,上来就是砍价。”
赞助品牌和艺人临时出问题,算是综艺节目的两大致命伤。在这一行浸淫许久的从业者心里都明白,节目的商务客户出现这样的问题,大多时候只能“一刀切”——硬着头皮先抹掉品牌全部痕迹,未录制的部门马上调整台本内容,已录完的部分由后期处理,常常是满屏“马赛克”。
而在播节目艺人出事,更是“天降横灾”。在湖南广电工作过的综艺人都知道,2020年5月,某艺人爆出了“伪造应届生身份参加高考”,形象崩塌,当时他正在参与卫视一档综艺的录制,人已经坐在台下,却被导演组按住不许上场,为保证录制,编剧必须现场删改台本和道具设计,将他的部分全部替换掉。
一根烟燃尽,张隽平似乎是认了命,他转头吩咐组长江黎:“你带着编剧们马上改本子吧。”见总编剧松口,两位商务导演马上挤到几个编剧电脑前,开始盯着她们改台本,并随口指点起来。作为主力编剧的邹燕明白,她想要睡足六个小时的补眠计划,又泡汤了。
综艺编剧,这个职业在外界看来,或许神秘光鲜,但邹燕却觉得,编剧实际处于整个行业链条的下端——熬最长的夜,干最累的活,而苦心写出来的台本,几乎所有人都能上来“指指点点”。就连被她视为老前辈的总编剧张隽平,在行业内颇有声名,却也少不得要遇到这样的尴尬情境。
几年前,张隽平曾带着团队向一个老板汇报节目方案,沟通招商意向。这位大老板当时正在外出差,张隽平和几个核心成员飞到当地,在酒店会议室苦等几个小时后,才等到姗姗来迟、还带着一个“外围女”的大老板。
当他把方案的PPT投影到液晶屏上,给对方详细阐述完节目的模式和内容后,那位老板却拍了拍“外围女”的肩膀,嬉笑道:代我去给编剧们提提意见。在场的几位编剧难掩错愕,而打扮暴露的女人却大大方方站起来,一板一眼地指点起编剧们的方案。
这件事被张隽平视为“奇耻大辱”,他常和邹燕她们聊起这个故事,末了总不忘语重心长地向后辈们感叹:“做编剧,没意思。”
Chapter 02
比起工作上遭遇的歧视,相较同龄人,综艺编剧其实更加害怕“猝死”。邹燕今年30岁,包里常备的是护肝片和维生素。同为90后的组长江黎更夸张,她随身带着一个大药盒,里面是各种保健药丸,手机里设置了闹钟,“到点就吃药”。哪怕需要长期熬夜创作,她也坚持不抽烟、不喝咖啡,保温杯里常年泡着枸杞和杭白菊,用她的话说,自己是“在熬夜猝死的边缘修仙养生”。
江黎是南京大学的中文硕士,地道长沙人,和总编剧张隽平一样,也是湖南广电的离职人员。在综艺圈子里,江黎花名“江神算”,除了做节目,她在“星盘算命”这件事上颇有研究,常给一些同行算运势。她曾草草统计过,同行问询最多的就是:江老师,我要进新项目了,你帮我算算这个项目累不累,熬不熬?
“能熬夜”,已经成为综艺编剧的“标配”能力,但在2013年之前,情况并非如此。那时,国内还没有综艺编剧这个职业,电视台制作节目的人统称“编导”,工作职能兼编剧、导演、后期一体。节目内容也相对格式化,一档电视台著名的语言类脱口秀节目,一期台本的内容大概只有两张A4纸。
2013年后,电视台大量引进韩国综艺版权,诸如《我是歌手》《爸爸去哪儿》等,大批韩国编剧进驻内地电视台,把他们成熟的工业生产体系带入了内地综艺圈。2015年时,电视综艺引进“海外模式”已成常态,涌现出了一批中外联合制作的大型“混血综艺”,加之网络平台崛起,市场资本入局,内地综艺行业由此进入高速发展阶段,电视台体系之外的专业制作公司也大量涌现。
综艺节目的制作环境发生了较大变化,市场竞争激烈,工序和流程也越来越繁杂。以真人秀综艺为例,现在单期节目剧本一般在万字以上,有的甚至需要把嘉宾说的每句话都标注预设。
在制作上,综艺节目也被切分得更加细致,光编剧这一工种,就分出了台本编剧、艺人编剧和选手编剧三大类。其中,台本编剧是节目最核心的部分,承擔的工作量也最多,要负责节目框架搭建、环节赛制设置。艺人编剧又称艺人Follow PD(Producer Director),负责在节目框架内为艺人“立人设”,给艺人导戏,引导他们表现出节目组预计的综艺效果。选手编剧则集中在近两年大火的选秀节目中,为素人选手做剧本,也叫选手Follow PD。
所有编剧都归属为节目导演组,但三种编剧的岗位间,存在的是彼此依赖又互为角力的博弈关系。日常录制时,台本编剧为实现最好的综艺效果,会瞒着另外两组编剧加入一些激发人性和情绪的环节,这种临场设计,容易惹怒嘉宾和艺人,造成的后果却都由PD们承担。而在录制一线的艺人和选手编剧,为保住各自负责嘉宾的镜头露出,会预先拆解台本编剧设计的环节,私下透露给嘉宾们。
很多项目中,台本组的编剧数量最为有限,因人员紧缺,不少编剧需要“从头跟到尾”,从前期策划到完成台本,再到现场录制Follow艺人。和马拉松式的策划会相比,录制开始后,编剧的工作强度要更大,昼夜赶工的情形并不罕见。
项目组里年龄最小的编剧于多多,初入行时做的是一档卫视综艺节目,节目开录后,几天几夜没睡上觉,唯一的喘息之机是,“(节目组)给你半小时,回棚旁边的酒店洗漱,然后立马回来”。那次录制还没结束,一向不长痘痘的于多多就发现,自己熬夜熬到半张脸都爬满了小红疙瘩。
电视综艺圈的人常挂在嘴边的吐槽是,台里“把女人当男人使,把男人当牲口使”,但从电视台跳槽后,江黎发现,市场化的制作环境中,这样的工作强度更是常态。
作为台里资历较老、有热播作品的编剧,江黎在两年前被外部制作公司高薪挖角,然而高薪的背后,是对编剧的时间、体力和精力的极致压榨。江黎初到这家综艺制作公司上班时,老板热情地带她参观了一圈办公区,最后指着休息区放着的两张高低床说道:“我们公司很人性化,特意给编剧组准备了床,免得编剧们熬夜开会后还要回家。”
与电视台较为稳定宽松的运行结构不同,不少制作公司采用的是互联网大厂的管理模式,工作节奏更快,编剧几乎被挤压掉了所有的私人生活空间。江黎常凌晨四五点下班,回家简单洗漱后倒头就睡,第二天中午12点前,又得到达办公室,和同事开碰头会、策划新内容。
网上刚流行起“抨击‘996工作制”的风潮时,江黎看着社交媒体上激昂争吵的评论有些好笑,她向好友吐槽:“‘996才哪到哪啊?”
Chapter 03
和江黎等人不同,工作强度不是邹燕目前最焦虑的问题,她担心的是:自己“不断被边缘化”。
邹燕不是专业编剧出身,从武汉大学新闻系毕业后,就去了地面频道当新闻记者,做的是新闻访谈节目,手里握有让无数同行艳羡的内部编制。但近几年来,随着越来越多的新媒体渠道出现,地面频道的影响力也不断走弱,营收大幅缩水。经历两次降薪后,邹燕在2017年接到一家大型综艺制作公司向她抛出的高薪橄榄枝,让她转行去做综艺编剧。接到通知后,她没怎么犹豫,用了一周时间离职和交接工作,然后马不停蹄地入职了新公司。
在电视台时,邹燕擅长的新闻、访谈类节目,在招商上其实不占优势,目前市场上的主流综艺制作公司,基本上以制作选秀、真人秀、脱口秀三大类节目为主。邹燕刚进公司,就感到了严重的水土不服——她加入的组别是语言类节目,团队里一半是脱口秀和相声演员。平时聚在一起开策划会时,大家尺度很大,说起话来荤素不忌。在邹燕的印象里,她的同事们玩过猜对方内裤颜色这样的“游戏”,每到这种时刻,她都感到强烈不适。
曾让邹燕在电视台快速得到专业认同的名校背景,在这也成了让她无所适从的“缺陷”——在邹燕看来,综艺行业是一个奇怪的存在,节目制作其实并不太讲究严格的逻辑,放飞的脑洞和“好笑的梗”反倒更加重要。公司里,哪怕编剧这样的核心岗位,从业人员也水平不一,而在脑洞和“制梗”上天赋异禀的编剧们,往往都是职校和艺术类专业出身的人,他们“和大众审美的联系更加紧密”。
每次例行汇报创意模式的时候,邹燕的方案都容易被“卡住”。她曾经提交过一个“经典影视剧性别转换”的拍摄创意,让男女角色进行反串表演,同事们看完她在B站上找的素材参考片后,集体沉默了。一位男性领导含蓄地提示道:“这不适合做节目啊,太小家子气了。”
“小家子气”,意味着节目不够大众化,而能否让群体更大的观众接受,是这一行里不少老前辈奉行的“创作铁律”。同是名校背景的江黎,也不止一次遇到过同样的问题。她曾长期参与一档现象级喜剧类综艺的制作,这个节目成功推出几季后,面临着模式固化、亟需升级改版的问题。
江黎和几个主力编剧在头脑风暴会上,共同选中了一个有些文艺气质的方案,却被总编剧一力否定。“他说所有东西都要大众化,所有人都爱看的节目,就是好节目。”江黎拿出当时较火的纪实类真人秀《奇遇人生》作比,希望能做出一些服务特定观众的内容设计,总编剧没被说服,反倒评价:“你们就是文青思想,太矫情了。”
“我当时特别生气,我问他,‘有文艺的思想是件可耻的事情吗?”江黎的质问没有得到回答,那场会议,最终结束在大家的共同沉默中。
文青思路下创作的策划案,是否注定不能打造出爆款综艺?邹燕不知道答案,但她当年被否决的“性转”创意,在抖音等短视频平台崛起后,被无数短视频博主竞相采用。在“火出圈”的真人秀综艺《演员请就位》第二季中,导演郭敬明拍摄的“性转版”《画皮》,更是一夜间爆红网络,贡献了不少舆论话题。
但这一切和邹燕无关,她在公司长期无法得倒重用。来制作公司三年,她轮换了几个团队,每一个都没磨合成功,因为没办法在公司的员工互评中拿到全优,合同里承诺的高额薪水,她也未如数拿到手。
被团队排挤、发展不顺时,邹燕动过当自由编剧的心思,就像她很多同事、朋友一样,不进制作公司,只签单独的项目。她曾尝试私下向一些大型综艺节目组投简历,但得到的多是拒绝,有时,对方会礼貌地提醒她:“你这个简历好难得,为什么不去做一些博物馆科普、‘朗读者之类的节目呢?感觉更像你的气质。我们这种真人秀,动不动滚烂泥坑的,真的不适合你。”
尽管如此,邹燕也没有放弃过可能,她跟每个相熟的编剧都会说上一句:“有项目记得叫上我。”她畅想着,只要能稳定接到项目、转型做自由编剧,自己就能解决目前的困境。
Chapter 04
同组的陈昭,算是邹燕比较羡慕的人。陈昭虽然才27岁,却入行七年有余,他是项目制编剧,不属于任何一个制作公司或电视台,只和单独的项目签短期合同。尽管没有稳定的五险一金,但是只要手头项目不断档,收入一般要比普通在职编导高出不少,而且自由度更大,能挑选自己喜欢类型的项目。
陈昭参与过很多S级综艺项目录制,他的履历里有全胜时期的《极限挑战》,也跟不少业内最出名的制作人合作过。他来项目组的第一天,是总编剧张隽平亲自下楼接引上来的。
双子座的陈昭在人际关系上长袖善舞,在某些方面,也确实很有些自己的“办法”,一些熟悉的艺人在接综艺的时候,甚至会指明要他来当自己的Follow PD。陈昭参加的上一个项目是档音乐综艺,受邀来的几个艺人咖位相当,节目就要开录,现场座位顺序排来排去都没一个定论。一次节目组全员大会,陈昭忽然抛出了三套艺人排位方案,一套按资历排布,一套按年龄排布,还有一套是按艺人间的谈话场气排布。总导演最后选择了第三套方案,各方PD当时都没提出反对意见。
直到第二天,所有艺人PD代替艺人去彩排走位,大家才发现,陈昭坐的竟是正中间的“C位”——之前一天,节目组是在白板上排的座次,灯光、机器和舞台都不具象,大家没有看明其中玄机。
另一位艺人PD不服气,要求按陈昭的另外两套方案重新彩排,结果大家发现,无论是哪个方案,陈昭带的艺人都坐定了“C位”,而此时,时间紧张,也没人能马上提出新方案,只能按照陈昭的方案继续执行。
作为专职艺人PD,陈昭有很多机会长期、近距离接触一些活跃在荧幕上的明星,也见识了不少聚光灯外的“离奇事”,在录制一档竞技类综艺时,他见过两个男艺人因为“玩游戏玩急眼”,在节目现场“一甩麦克风”,就要拳脚相向;也碰到过因为连续录制时间超过二十个小时,所有艺人联合起来,集体罢录的突发危机事件。
碰上这种意外,艺人PD往往都要扮演“出气筒”的角色。早几年时,陈昭做事不比今天圆滑熟练,还遇到过更尴尬的情况。录制一档明星真人秀时,他是一个年轻女艺人的Follow PD,女艺人和一个圈内老牌男艺人要合作一个入水的游戏环节,但女艺人却在现场告诉节目组,自己正处在生理期。
“男艺人资历挺深,就直接问女艺人戴了卫生棉棒没有,用那个(人)是可以下水的”。陈昭记得,当时现场很多人都在叫他的名字,要带着女艺人随身物品的他赶紧提供合适的卫生用品,他那时根本搞不清什么是卫生棉棒,当他举着一包卫生巾冲到摄像机前时,只看到了女艺人丧着的脸,对方低声向众人解释:这不是那个,我来也没准备。
资深男艺人闻言,马上开口指责,“骂那个女艺人,说‘你不敬业,作为一个女艺人,你知道自己生理期,为什么不带那个?”站在一旁的陈昭也被迫直面了对方的怒气,“他说,‘你作为一个Follow PD,你为什么没提前准备好,你们导演组是怎么干事情的?就把对导演组所有的不满,都发泄在我身上”。
艺人PD和艺人之间的关系,其实非常微妙,陈昭多年工作下来,也有一套自己的“方法论”——“我永远跟艺人保持一定距离,尽量保持工作关系,去跟他们平等地交流沟通。”他从不找艺人合照,不借职务之便,替朋友找艺人要签名,也不和带的艺人私下多相处。
陈昭觉得,这样能尽可能将两方的关系维持在“平等”的狀态里,既能让艺人更好地发挥节目效果,也是让他自己感到“舒服”的工作方式。
但这种“舒服的平等”,在很多时候,极易被打碎。陈昭参加过一档投资过亿的探索类户外真人秀,有期节目是在野外录制,艺人们需要按组完成任务来获取生存物资。录制当天,夜晚温度降到零下,有两组嘉宾没凑齐必须的保暖物资,按照节目设定,需要跨组合作才能度过整个晚上。
“但两个队长之间发生了矛盾,一个男艺人跟女艺人互相生闷气,女艺人说,‘我不去求他,我觉得我们组能过得去。男艺人说,‘我也不求她。实际上,晚上非常冷,我们知道谁都过不去。”导演组撒手不管,照常录制,只有同组的年轻艺人和两个Follow PD在中间传话,帮忙沟通。陈昭作为其中之一,出面调停时,却成了这位当红女艺人宣泄情绪的对象。
“我觉得她不是在录制的状态里面发泄这个情绪,就是对我个人的人身攻击。”陈昭苦笑着回忆道。
Chapter 05
因为一直走项目制,陈昭虽不是现在编剧组里资历最深的,但做过的节目数量,却是数一数二。在他常年观察之下,编剧算是综艺行当里最难做的岗位之一。
编剧的收入和付出不一定成正比,很多时候,也难有保障。陈昭天南地北跑过很多节目组,合计下来发现,最难收到项目尾款的就是导演和编剧——摄像收不到钱,可以中途以“扣卡”要挟;艺人可以等“钱到位了”再拍摄,但编剧呢?台本一给,节目一录,“人家说不给你,可能真就不给你了”。
相较其他工种,编剧也没太多能用“灰色收入”找补的空间。陈昭入行后,一年到头,休息的日子十个手指头就能算过来,但直到去年,他的存款才超过五位数。
刚入行的那几年,薪水稀薄,陈昭常勉励自己“少拿钱多干活”,积累经验以待未来发展,但后来他又发现,“我们是个天花板极其明显的行业,缺乏晋升通道。你要么是个编剧,要么是总编剧,中间,没了”。他把综艺编剧划分成两个层次,最上层是总编剧,是“攒项目的人”,而其他编剧和底层的实习生,一概都是待遇不能被完全保障的“干活的人”。
江黎离开电视台之前,是台里知名工作室的主力编剧,由于教育背景出众,文字功底好,入台之初,她就备受领导器重,是各大综艺、晚会的核心编剧。她一度非常满意自己在电视台的工作环境,最终选择跳槽去制作公司,高薪只是部分原因,迟迟无法解决的编制,才是她的“心病”。
她所在的省级卫视,早些年就关闭了内部编制渠道,新员工多采用劳务派遣模式,这些没有编制的员工被台里统称为“非权”。她们由工作室的大制片人发放工资,没有五险一金,也无法享受在编员工的多项福利。江黎的薪资属于“非权”中少见的优渥,她曾为此内心得意过,直到三年前,她忽感身体不适,去医院检查出了肾结石。
江黎到现在还能记得,当时,医生拿着她的CT看了看,安慰道:也不是太严重,外科手术和激光都能够治疗,而且你是电视台员工,可以用医保报销。那一瞬间,江黎感觉自己“好像是做梦忽然醒了”。走出医院大门时,她清晰意识到:自己引以为傲的电视台员工身份,说到底,其实不过是个底层的临时工而已。
“现在卫视的话,就是论资排辈”。在台里待了几年的江黎其实清楚,电视台的体系里,一个老人把“山头”占住后,新人就没机会再上去,可能需要十年、十五年,才能爬到相对具有话语权的位置。
而在外面的市场环境中,综艺这一行晋升的机会可能更渺茫。“再好的(制作)公司,一年做三个节目都累死了,三个节目至多需要仨总导演,一般一个总导演全干了,你在他下面干十年,只要他不退,你还是干那活的”。陈昭和北京、江浙、“芒果”这三大主流综艺制作派系的团队都合作过,他看到,问题的另一面是——综艺行业与很多行业不同,并不能通过成熟的架构来大幅提高生产规模,“人才是这个行业最重要的因素”。
陈昭见过优秀的编剧,“他眼睛很毒,一堆素材,能在里面挑出三个素材给你,最后你发现,就是那三个素材”。还有的好编剧,“脑洞特别大,有无数的方案在他面前,但他永远能再给你搞一个出来”。但一个既懂管理、能整合资源,同时还兼具内容创作天赋的人,本就是稀缺资源。大多数人,哪怕在这行混一辈子,也做不成总导演和总编剧。
陈昭也不觉得自己适合这个行业,他不善写作,看上去长袖善舞,但每次见艺人前,他都需要把自己关在事先为艺人定好的酒店房间里,一遍一遍地转圈,做心理建设。一位合作过的导演曾经点评他,“他说,‘你做编剧,写不行,social又不是最强的,但有一点,如果现场一旦出现本子以外的情况,我第一时间会找你,你在,就能继续拍下去。”
陈昭有极强的执行力,这是他在这个圈子里始终能接到活的重要原因,但这却成不了他长久生存的核心竞争力。近两年,陈昭会频繁思考起转行问题,因职务便利,他总会收到一些艺人团队的“挖角”,但最后都被他一一婉拒掉。身边亲近点的朋友曾好奇问过原因,他只答:我在我这个领域可以做得很好,别人也会看到你的好,但如果换到艺人团队,我的能力,我的优秀,可能就没办法展示。
每个人都有自己最适合的领域,陈昭知道,综艺行业与他不是百分百适配,可他却始终无法轻易跳出眼前的圈子。更适合他施展拳脚的地方在哪呢?一直思考到今天,他觉得自己还是没有想明白。
Chapter 06
离原定的开录时间只剩最后一周,商务组给出了新反馈——节目被新的快消品客户冠名,整个导演组将按计划,全体迁往一个南方城市录制节目。凌晨3点,出差录制前的最后一次编剧会结束,编剧组决定集体去海底捞吃顿火锅。
录前吃火锅是行业惯例,祈祷节目能红红火火。由于疲惫,大家聚在一张桌上吃得异常沉默,为活跃气氛,邹燕抛出了个话题,问大家为什么今天还在当编剧?
“不做编剧能做什么?我跟你们又不一样,年纪轻轻的还有得选。”总编剧张隽平一摊双手,反问道。综艺讲求时新创意,节目是否能成爆款更是一门“玄学”,創作节奏始终“熬人”,张隽平年至不惑,已是处在行业年龄的天花板位置,如果不转岗或者转行,更大的可能性是慢慢往下走,最终被这个系统代谢掉。
张隽平不是没意识到这个问题,他早几年尝试过开过火锅店、儿童用品店、网吧……都是不出几个月就关门大吉;想开辟副业、搞投资,到头来却发现,自己还是得靠做综艺赚钱,来填补亏损的大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