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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奕宏:无问西东

2021-05-20李冰清

睿士 2021年5期
关键词:创作

李冰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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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陈正道的消息说合作电影《秘密访客》的时候,段奕宏有点惊讶,紧接着冒出来的念头,就是“算了吧”。他心里为自己叹口气,老段,你还是在乎啊。

“说到底,我在创作本身面前在乎个人的心理太多了。什么时候能把这种所谓个人的情绪分开得清晰一些,我想我们的创作成就可能可以更深远些、维度更大些。”段奕宏为此反省,从中看到了自己的性格缺陷,“你一直追求的创作状态究竟是什么?它放在你面前的时候,你只是意识到了而已,却无法彻底去执行。”

拍摄电影《记忆大师》的时候,他觉得“彼此都有种受伤的感觉”。“可能导演的那种创作方式我不太适应,他不和我读剧本,也不解释我的质疑和问题……我不知道他是怕还是逃避。”一次他听到陈正道的采访,大概了解了对方的一点小心翼翼的委屈,“他说,段老师觉得他玩心太重。”

段奕宏曾以为那会是彼此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合作。那些让他心里不舒服的感觉不会无故消失,“它真的是在那儿的,为什么我老要忍受这些感觉?”但他觉得自己应该打开心里的那扇门,“如果说这个导演可以挖掘我的能力和潜力,我为什么会在意个人的心态是否舒服呢?我为什么不能和导演主动说,‘我们再合作一次呢?”

他琢磨着,有时候大家把着眼点过多落在了“人与人的合作”上,而偏离了“创作与创作之间的合作”,当然,要把后者从前者中剥离、剔出,着实不易。他想要有所改变,因为这个问题会影响到创作的心态,局限它的深度和透明度,“也有碍于我所追求的那种单纯、纯粹的创作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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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则不痛

虽然应下了陈正道的邀约,但段奕宏不想重蹈覆辙,他给自己做了点儿心理铺垫。“‘当下是最重要的。这次我刻意地控制自己,不管再怎么焦虑心急,都不能影响积极的创作心态。说白了,我先不去想之后是否还会有下文,也不管拍完这场戏是否愉悦,即使不愉悦,也应该换来一种有质感的表达和追求。”

所幸,几年过去,彼此都有了成长,能更成熟地面对问题,也找到了彼此懂得、相对默契的感觉。拍摄到最顺利的阶段,段奕宏主动向导演剖析了一下之前的症结,“那时怎么会吵得那么凶?我说我很轴,我捋不通那个人物的神经和血脉,但我想给你一种更高级的表达。”

其实在看完《记忆大师》的回放时,陈正道已经知道了段奕宏是怎样类型的演员。虽然谁都没有提这次合作的根本缘由,但段奕宏觉得这成就了他一个新阶段的开始,“真的是有一种飞翔和自在的感觉”。就好像有一剂灵药清理疏通了血管中的杂物,他感到通体畅快。

自我的标准与他人、与环境的要求不一致的时候,是选择孤身一搏还是顺应潮流,又是否可能在失望和迷惘中寻到一些出口?段奕宏想过这些问题的取舍。许多人都把“坚持”挂在嘴边,他觉得能落实在作品上才是真正的厉害。“你可以不关心我的创作方法,唯一不变的是,成果是否能留住?在这个行业发展的历史进程中能留下这人物的一笔,这才是最重要的。”

年少轻狂的时候,他甚至瞧不上电影和电视剧。从中戏学习到毕业后进入国家话剧院,段奕宏上过许多大小舞台,直到今天,只要走进剧场,他就会肃然起敬。这次的拍摄借用了上海歌剧院,结束时有人试图把一张沙发移开一些距离,椅腿在地板上擦出“嗞”的一声,段奕宏心疼地板,赶忙让他停下,“千万不能这样,要抬起来。”

这是段奕宏熟悉的环境:舞台,排练厅,铺着拼花木地板的客厅,沉浸在创作里的人。剧场是他可以自在且痛快创作的地方,“无论你从事什么形式的表演,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的选择,来到这样的地方,那种氛围会让你对艺术和创作油然而生一种尊重,对这份职业心生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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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前他重回话剧舞台,在《四世同堂》里饰演“说书人”,好些日子没上舞台,前十分钟都在紧张中煎熬。“使了很多招,数数啊、默词啊、调整呼吸啊……可大幕打开前的提示铃打到第三遍、追光灯就要打到我所站的入场口方位的时候,我还是控制不了那种紧张。没有人帮你,一点也没有,你藏不了:不允许有含糊不清的词,不允许‘卡螺丝,不允许有随意的感觉,不允许失败。”

走出场的最初那几步,他甚至会禁不住颤抖,但走上五六步,皮鞋踩在地板上的摩擦感就會生出化学作用,让他平静,让他丢开种种担心、顾忌和杂念,“一下就让我入定了。”十五六步他可以走到舞台中央,从“大家好”那句开场白开始,理想的节奏和平静感就会回来,“那种感觉太奇妙、太有魅力、太吸引人了。”

只是现在回想年轻时对其他表演形式的排斥,他发现不能把原因完全归结到自己对剧场的顶礼膜拜,“那是种逃避。我脚都没伸进去过,电影和电视剧的镜头表演是什么都不知道,你觉得在舞台上很牛,那不过是种自视清高”。

近几年来,电影市场的繁荣并没有输出与之成正比的优秀作品,在急速膨胀的阶段,到处可以看到急切追求规模和数据的现象,现在的段奕宏不会为此感到愤恨,即使有不适宜,他也可以在变通中寻找到平衡。“社会进步太快了,有怪圈和怪相也属于正常。人的本性就是利益最大化,我们恨不得付出一分就得到五六分的回报,连三分都不满意,怎么还来得及去审视问题和沉淀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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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则不痛。他相信总有尘埃落定的时刻,在那之前,他不需要把自己拘泥在某一个形制之内。“我们能用各种方式来达到想追求的经典。表演太深了,自己的个性是一方面,对业务的追求是另一方面,它们之间有时会产生矛盾,如果我的喜好大于那个阶段的客观现实,我就要摁一下自己所谓个性的东西。”

当然,这并不代表段奕宏已经变成了一个善于妥协的人。电影《长津湖》的拍摄时间非常紧凑,他很是担忧,怎么用那么短的时间去完成一部分量如此重的作品?“我父亲是抗美援朝的老兵,所以我看得很重,越有历史责任感,压力就越大,对自己也越苛刻。”现实的状况无法改变,他想,这或许就是种锻炼,在有限的时间里尽可能高水准地完成任务。

无论创作的条件与理想之间有多远的距离,他都无法向观众解释,自己是在怎样的情况下、用怎样的方式完成了这部作品的创作。“你不能降低标准,但人的极限的确是需要紧一紧、挤一挤才会显现的。”一旦投身于一部作品,他就会把所有的纠结转移到创作时面对的问题上,“我觉得这是一个成熟演员应该具备的素质。”

“创作的优越感很可怕”

被种种“不得不”踹一下,倒是让段奕宏在半推半就间开阔了新天地。团队希望他担任网剧《双探》的监制,可除了忐忑,他对这个职位应该履行的责任毫无概念。“这是我们小团队的第一个作品,必须有一个人来担这个责任。”

这下他想明白了,之前的犹豫就是因为这分责任,“挨骂的责任”,他睡不着时有灵光一闪,“你当男主角的时候不怕挨骂吗?不是一样过到了现在。”只要不把这个职位等同于某个标签,他就自在了起来。“别人怎么做监制的,我学不来、也不用比,更不用像塑造一个人物的方式,想象些形式和方法就能像个监制了。杂念一点用都没有。”

回到故事本身的梳理,把演员一一落到实处,段奕宏发现自己还能有点意见和判断。“这次的网剧用了电影的创作团队,呈现的是电影的质感,那么表演也应该符合电影的质量。我们有导演和编剧各司其职,但我必须把控整个作品的气质调性,对人物的起承转合、表达分寸提出要求。”回到了创作的本身,这些年他有意无意积累下来的经验就“正好到这儿”,他有了点自信,“一个虚虚晃晃的监制就在那儿了”。

即使身为监制,他也不能只是满足自我的表达渴望,“毕竟它是一个电视剧,我们就不能一味当成电影来拍,这个方向在前期就要平衡好。”他给自己提醒,要坚持把这个大方向作为标杆,一旦出现争执,就以之为标准来做评判。“不能孤芳自賞,但我也要争取创作的理念和气质,争取不到100%,保留本身气质的75%总可以吧?”

小团队的第一部戏,品质被段奕宏视为绝对的第一。有些景都已经拆了,他看到问题,还是坚持重拍,“这个问题在当时来说我不能忍,忍了就会痛苦一辈子。”幸而团队的伙伴好些都是他多年的老友,他不用解释为什么,彼此也不需要互相说服的过程。他们对于质量的标准认同高度一致,各自消化属于自己的难题。“《双探》的拍摄把我的急性子磨出了耐心,我能对自己急,但对别人千万不能急,一定要保证创作者心里的热度。”

曾经有位演员无法一气完成一场情绪激烈的戏,他用祈求的眼神望着段奕宏,并要求他戳一下自己的眼睛。段奕宏的第一反应是不可思议,“当时我觉得,怎么能这样啊?”缓了缓他才意识到,那位演员在当下那刻太想要那个效果,做不到的时候,他宁愿伤自己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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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不认同这样的方式,但段奕宏尊敬演员有这样的追求,并且打心眼里感同身受。在许多时刻,演员会进入孤立无助的状态,仿佛周围茫茫一片漆黑,无所凭借。拍摄《烈日灼心》的时候,曹保平导演曾要求他在行刑那幕戏里控制到每一条青筋,“我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强掰自己去完成他所要的效果,可掰着掰着,我说我听不到自己的心跳了。”

段奕宏愿意去用生理性和心理性的双重绝望去换一种可能,是基于他对导演的极度欣赏和信任。导演和演员互相依赖、互相需要,看似血骨相融,有时却无法为了一致的目标同步前进,或者在一些关卡前一起手足无措。

“有些导演可能就是想全权掌控,人物的逻辑他已经建立得清清楚楚,只需要你‘行尸走肉。问题是,身为演员,你不想只‘行尸走肉的时候怎么办?那时你还能不顾一切地把自己交给导演吗?未必吧。”有人说段奕宏“难搞”,“这个所谓的‘难搞,就是我作为演员要呈现出对这个人物的造诣,甚至更高的要求,呈现出我对这个作品的表达。”

段奕宏如何在表演上一一迈过那些坎儿的,过程无法一概而论。“老段你凭着自己的感受,其实也塑造了几个不错的角色,但我也仰仗过剧本和导演。角色的成色和他们有关系吗?当然。和你的拧巴有关系吗?当然。和极限有关系吗?当然。到不了那个极点,我不会有一种反弹或者寻找其他的可能。”

有些感觉是四两拨千斤的,一瞬间会触碰到那些灵魂和精神的东西,有时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却还是离它十万八千里远。多年的经验告诉段奕宏,创作就是“头破血流”的,“往往就是在那一瞬间,它就对了。”他一直告诫自己,无论对与错,这些都是创作的日常,重要的是敢于去尝试,“我们不要习惯于持有一种创作的优越感,不管对于哪一方来说,它都很可怕,会有碍于创作。”

经验不是否定未知结果的判词,它的意义或许深在尚不可见的将来。曹保平近乎把他逼疯,那个让他“蜕了好几层皮”的过程,带给他的不仅仅只是完成一幕高难度表演的成就感。“甚至说,即使我想表达的还是没能在这场戏里达到,在未来它还是会帮助我完成更好的自洽、拓展我自我说服力的能量。身为创作者,只要我们心里能做到的,就应该去经历。”

包容的觉察

有段时间段奕宏一直失眠,“我特别容易放大对一件事的悲观心理——即使这件事其实挺好,也没那么重要。”这几年他的改变在于,一旦这个念头又冒出来的时候,他有能力喊停,和自己对话。

“你看你又来了。对自己好一点啊,放轻松一点。这有什么呢?你要懂得,这件事情现在你解决不了,靠想也解决不了。脚趾头感觉紧张,来,放松,到脚踝那儿还是紧张,来,也放松。对我来说,这种方法从心理到生理都真的管用。”

他犹记得刚到北京上学那会儿,对外界敏感到像一只绷起全身硬刺的刺猬。“不自信,没有安全感,一切都受制于环境,没找到自洽的方式。”那段时间,他会为别人无意踩了自己一脚没有及时道歉而恼火,“太在乎外面的声音,把自己搞得很累。”

回想起来他也觉得惊讶,上学时自己明明是个上房揭瓦的混不吝,“老师要求剪头发,就不剪,旷一个星期的课,早上背着书包出门,放学按时回家,不可思议的那种捣蛋。”三年的考学经历让他变了一个人,“觉得外面的世界和我想象的世界完全不一样,那时真的毛孔都炸开了,保护意识和脆弱感都太强了。”

段奕宏觉得那些日子并不是糟糕的经历:他总能审视自己的不安,揪出后面的原因,从而找到一种真正舒坦的方式,把自己安放在每一个地方。现在他越来越能松弛地融入一个新的环境,在不同的城市拍戏,自己骑个小单车溜达溜达也好,跑步感受下当地的炎热或酷暑也好。拍《长津湖》的时候周围什么都没有,他就自己划定了一个跑步的区域,“还可以体会上坡下坡,还不是健身房里按钮的那种乐趣。”

进《长津湖》剧组前,他提了唯一的一个要求,春节有十天假,他想回新疆伊犁看看妈妈。未料疫情反复,假放了,他却没回成家,母亲已经89岁,见不着,就更加剧了他的惦念和牵挂。2017年他的父亲去世,守孝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上一次给父亲磕头的時候好像还是小学要压岁钱的时候,“今天再磕,人已经没了,这些年都干啥去了?”

从2018年春节开始,他改了家里的规矩,大年三十晚上带着家人给妈妈磕头。“我想到就去做了。是有点儿形式主义,但只要让老人高兴就行。”他怕妈妈觉着礼重,就哄着她发红包,“用这个逻辑给她疏通,她就欣然接受,特别喜悦。我们能不能把对人物的创作心态和体会放在家人身上一些呢?”

人与人之间那些显性和隐性的联系,他现在看得更明白。剧组里渐渐多了2000年前后出生的小演员,有时他们经纪人来道歉,对不起段老师,今天我家艺人看到您没打招呼。“其实你用打招呼吗?大家都在那种场合里,我年轻时还一句话都不说呢。此时此刻你又理所当然地要求小辈所谓的礼貌吗?年龄带来的优越感很可怕。”

段奕宏感谢自己这一路的成长,走过弯路、憋屈过,却也从苦涩中凿出了甘甜,越来越明白自己想怎么过。“我那时可以有自然的自我发展,或许是个性使然,但你别忘了,周围的环境周围的人,可能都给予了你无限多的资源和保护。我们往往感受不到是别人担着我们往前走的,上到一定年纪的时候,我更加感谢别人对我的包容。如果对这一点没有觉察,那年龄又能说明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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