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岛湖之下
2021-05-19赵培龙
赵培龙
我多次由新安江去千岛湖。水上风光、岛上奇观可谓了如指掌。日前,偶然翻阅《中国国家地理》杂志,引起我对千岛湖水底千年古城的关注和好奇。朋友说,不看水下之景,不了解水下文化,不能说真正来过千岛湖。于是,我应邀前往。
新安江,一条流淌着春梦的河流,与千岛湖的山山水水连在一起,构成一幅空灵飘逸的山水画卷。可能有人不知,其实,新安江、富春江和钱塘江是一条洞流。它从皖南屯溪出发,途经淳安县,流至建德市。往东流,经桐庐,流入富阳市,叫富春江;再往东流,到了萧山区的闻家堰,称钱塘江。它像一条闪闪发亮的银练,数百里蜿蜒跋涉,吸纳了无数的幽谷兰露,沾染了太多的桃花流水。
现在,趁着鸥鸟衔来的细雨,沐着异果渲染的熏风,我坐在浓墨重彩的龙舟上,徜徉于锦峰秀岭之间,畅享先贤们曾经受用的惬意与美妙!两岸娇柔妩媚的风光梦幻般漂移。远眺,翠岗重叠、郁郁葱葱,千仞石壁、临江卓立,百丈飞瀑、向谷空悬。近看,江流澄碧,水如翡翠,茶园碧绿,枇杷堆金,村落点点,白墙黛瓦,真乃漓江之胜、三峡之奇。
新安江的水碧澄澄的,看一眼,五脏六腑已是干净透彻。李白当年游览后留下了“清溪清我心,水色异诸水。借问新安江,见底何如此。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的千古绝句。孟浩然则干脆发出“湖经洞庭阔,江人新安清”的喟叹。南宋学者沈约曾以《新安江水至清见底》为题,赋诗纪胜:“洞澈随深浅,皎镜无冬春。千仞写乔树,百丈见游鳞。”还有一位文人更把它刻画得温媚无比:“皱底玻璃还解动,莹然酃渌却消醒。泉从山谷无泥气,玉漱花汀作佩声。”是的,新安江水不论深浅都清澈见底,也不管春夏秋冬都皎洁如镜。
然而,这条绮绣空灵的河流,20世纪50年代终于改变命运。1955年10月,当时电力工业部决定建设新安江水电站,选址淳安和建德交界的铜官。为建电站,1959年,浙江省将原淳安、遂安两县合并为淳安县,29万人离乡移居。同年9月21日,新安江截流,库区开始蓄水。从此,一座580平方公里的湖泊出现,坐落于淳、遂两县的延续千年的古城狮城、贺城,连同27个乡镇、1000多座村庄、30万亩良田和数千间民房,悄然沉入碧波万顷的湖底。千余座与白云厮守的青山,变成了泽国中的岛屿;十余万与鸡犬相伴的烟灶,变成了水族中的另类。半个世纪以后,水电站慢慢退居为华东后备发电站,并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比之承载过大汉湍流盛唐烟雨的新安江,千岛湖虽然年轻,但由于人造风景与自然风物达成了默契,仅几十年的春花秋月,它便成为江南山水中的神来之笔,抑或,可比桂林阳朔鬼斧神工,成為名山名水名城黄金旅游线上的一颗璀璨明珠。
拨开千层碧波,探寻水封记忆。淳安自古名人荟萃。据《新安江大移民》作者童禅福统计,淳、遂两县历代进士有308名,其中状元3名,榜眼1名,探花1名,武进士9名,这在科举时代,全国县一级并不多见。淳安状元是杭州的五分之一,是全国2800多个县市平均数的17倍。考取进士的比例也很高,像原太平乡云村先后中了21名进士,成为远近闻名的“进士村”。
史料记载,贺城始建于公元208年。据老人回忆,水库蓄水前,当地要求对两座县城的民房进行推平销毁和消毒处理,因此贺城基本被毁。虽然如此,但通过水下镜头,积满贝壳的古钱币状精工细琢的“商”字形门廊下成片的徽式大宅依稀可见,城内明清时期的古塔、牌坊及岳庙、城隍庙、忠烈桥等名胜古迹,仍然保存完好。遂安的历史比淳安晚一些,建于唐武德四年(公元621年),因背依五狮山,故又称狮城。据知情者回忆,被淹的“狮城距离大坝很远,城里人没想到水这么快就到了,根本来不及搬”。因此,城内主要建筑物、街道、文物古迹,比如状元台、新安会馆、育婴堂、方氏宗祠和科甲联登坊、禹门三级坊、龙立坊等功德牌坊应该保存完好。透过这些遗迹,我的思绪突然穿越,古往今来先知先觉、文人墨客们一个个朦朦胧胧到达我的面前。
瞧,东汉建初年问的灿烂星光下,深受汉章帝赏识的方储老先生(人奉“方仙翁”),正在昏黄的灯光下,全神贯注地释《易经》著《孟氏易》。那位三国时期的东吴名将、淳安县的创始人贺齐(人奉为“贺老爷”),正正襟危坐,升堂审案,好不威严。唐高宗永徽四年(公元653年)的那个上午,自称“文佳皇帝”的陈硕贞,振臂一挥,应者云集,刀枪林立,当然还有北宋宣和二年(1120年)方腊举起义旗,威震东南半壁的震撼场面。再瞧,皇甫浞、皇甫松父子,正跟随韩愈、柳宗元等中唐著名诗人们开展“古文运动”,吟哦花间派婉约的辞章,那份潇洒倜傥自是风流。还有,晚唐诗人方干,在与同门编辑《唐诗总集》之余,酒酣之际尽情地唱和。元朝戏曲作家徐田臣与优伶们在排戏,南宋状元詹骙、探花何梦桂和榜眼黄蜕,以及著名理学家詹仪之、钱时、朱熹,在瀛山书院创作《观书有感》。明朝的淳安知县海瑞也舞文弄墨起来,什么“谷口山多处,君归不可寻。家贫青史在,身老白云深。扫雪开松径,疏泉过竹林。余生负丘壑,相送亦何心”云云。再瞧远处的山路上,明朝的商辂,正背着行囊奔赴殿试赶考的途中。明末清初著名古文学家毛际可、方楘如,清末民初那个儒商王文典纷纷向我走来……
要说水上风光和水下风流,不能不提淳安民歌。那时丘壑起伏,长满芦苇的江边和树丛林密的坡岭上,少男少女们激情四射对唱山歌好不热辣。你听,“桃红梨白燕唱歌,妹在房中想情哥。往年想哥还犹可,今天想哥心烦恼。哥要躲兵出门庭,妹妹流泪刀戳心。河水能断人行路,快刀难斩哥妹情。”你再听,“三月桃花满山冈,十八囡姑想情郎。双脚跪在青石板,哪有心思洗衣裳。一想想到柳树下,二想想到百草场。白嘎是哥哥背褡,红嘎是妹妹肚兜。哎呀一记棒槌敲,敲破中指痛心肠。八幅罗裙撕一块,赶紧包在中指上。只怪自家乱思情,怪不得情哥怪不得郎。”纯朴大方、直白风流的情歌,令人如梦如幻。你听,更加凄美的还在后头,“正月梅花朵朵开,长工小哥初三来。初三不来初四来,初四不来不应该。小哥初四果真来,先到厨房看小妹。田地生活都会做,聪明能干又有才。”(《东家囡人爱长工》)你再听,“想哥想得脑壳晕,洗衣木槌当作针,走路走得撞壁角,烧饭不焦就是生。”虽然土得掉渣,但痴情敢爱、自然直白、粗犷豪放、酣畅淋漓,天然去雕饰,美得荡气回肠,让人如痴如醉。
只可惜,风流总被雨打水淹浪卷去!好在“西子三千个,群山已失高;峰峦成岛屿,平地卷波涛”(郭沫若诗)的风光依然享誉神州。
为了留住过往,记住乡愁,一个叫余年春的老人,花十几年工夫,访遍周边老人,收集各方资料,终于将两座古城旧貌完整地在地图上重现出来,不少老淳安人回乡,都来找他看图聊以慰藉。
那年春暖花开的时节,作家龙应台回乡寻根,找到余年春,在地图上找到“应芳苟”这个名字,其旁注有小字“冬英”(美君),她激动得无以复加,因为这是她母亲的名字。原来,应美君1949年仓皇离开古城淳安,从此不曾回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