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咪
2021-05-19司新国
司新国
我小时候叫小毛,在老家现在这个小名只有上年纪的人才知道。如果有人喊我小毛、毛弟、毛哥、毛大、毛爷,那便是我回老家或是老家来人了。
第一次养猫,大概在七八岁时。同学狗蛋儿家有一只大花猫,为和猫玩儿,放学后我会去他家写作业。逗大花猫玩儿会让我分神,以致奶奶喊我吃饭时,作业还有一半没做完。男孩儿里我是老大,上面俩姐,下面俩妹,几年后才有了三个小弟。奶奶舍不得打我,会用手捣着我的额头数落我。论辈分,我该叫狗蛋儿他娘嫂子。见我那么喜欢猫,她老开玩笑说我:怪不得你叫小毛,想必上辈子是猫托生的。说着还刮我的鼻子,喵喵叫上两声。
有一段时间,大花猫忽然不欢实了。见了我全然没了先前的精气神。不再蹿到身上让我抱它,不再让我用手抚摸它绸缎般的皮毛,更不在我脚前腿后蹭来蹭去,再后来,肚子越来越大,走起路来慢腾腾的一副不堪重负的样子。老是卧在太阳底下晒暖,或是趴在角落里呼噜噜睡大覺。见我逗它,翻翻眼皮,再不然“喵喵”两声。再逗,就不情愿地避开我,透出了不耐烦的样子。狗蛋儿他娘说,猫怀上了,要生小宝宝了。
再后来,狗蛋儿大早上兴冲冲喊我,说大花猫生了。我放下饭碗就跑了过去。天啊,四个刚出生的小猫,眼睛闭着,叫声细微,浑身红红的,光光的,肉乎乎地在大花猫腹下蠕动。从那天开始,放学后,每天我都会去看小猫们。盼它们赶快长毛毛,赶快会蹦会跳,赶快会大声喵喵。终于满月了,毛也长齐了。四只小精灵,个顶个漂亮。一个全身金黄,毛间点缀着黑色的斑纹,活脱脱就是一个小虎崽子;一个全身乌黑,黄黄的眼珠瞪起来像极了黑猫警长;一个全身雪白,却拖了一个黑黑的尾巴;最奇怪的是一个鼻梁左边如玉般洁白,右边却黑黑一块,像是马戏团里的小丑。狗蛋儿爹说最金贵的是拖黑尾巴的白猫,人称“雪里拖枪”,但我还是喜欢那个小虎崽子,最终把它抱回了家。
刚断了奶离开娘的猫咪很不安分,对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物充满好奇。最喜欢的是玩我的小皮球,最初皮球朝它滚过去时,它很惊恐,很害怕,大概以为遇上了“怪物”,倏地一跳,躲得远远的。直到皮球一动不动停下来,它还趴在不远处死死盯着。见皮球没有动静,才蹑手蹑脚地围着皮球转几圈,再小心翼翼地伸出前爪碰几下,直到它认为不存在危险时,才像个小孩子似的,追逐着,跳跃着,满屋子跑来跑去撒欢儿。
小时候语文课本里有一篇文章叫《小猫钓鱼》。会钓鱼的猫我没见过,但我见过虎崽抓鱼。我家门前有两个大坑塘,夏天是我们小孩子扎猛子打水仗的天堂。那天我和狗蛋儿亲眼看见虎崽静静地趴在河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水里的鱼。有小鱼儿游过来,虎崽先用一只爪子去抓小鱼,鱼跑了;又用嘴轻触水面,鱼又跑了;鱼再来时,虎崽连急带气,两只爪子一齐飞快入水,差点儿掉入水里。吓得虎崽“喵”一声转身蹿上坑沿,溜之大吉。让哈哈大笑的狗蛋儿呛了几口水。
那时候,隔三岔五村里会来走乡串户卖老鼠药的。吆喝的声音像唱歌,又像说快板书,很有意思,至今记忆犹新:“老少爷们儿听我说,老鼠的危害实在多。老鼠药,不值钱,一包只卖一毛钱。一毛钱,不算钱,坐不了车,乘不了船,打不了酱油买不了盐。一毛钱不算多,药死老鼠一大窝。老鼠是个大坏蛋,东间跑来西间窜,偷吃肉来又偷饭,溜墙根儿来满屋转,东梁跳来西梁窜,咬你箱,咬你柜,还咬你的缎子被,咬死鸡,咬死鹅,咬着扁嘴出出脖,爬锅台,上案板,踢烂盘子踢烂碗,吃你家的米,吃你家的面,还吃你家的红薯片,光吃心,不吃边,剩下都是眼镜圈。”不过,自从有了虎崽,卖老鼠药的就再也赚不着我家的钱了。不用买老鼠药,也不用买老鼠夹子,老鼠好像在一夜之间突然消失了。
家里没了老鼠,虎崽似乎很孤独,很急躁,很不安分,后来干脆有时两三天不进家。我担心猫走失或被人逮去,奶奶这个时候会摸摸我的头说:“狗记路,猫记家,小孩儿记他姥娘家。猫机灵着哩,生人逮不住呢!”
也有胆大包天的老鼠偶然来我家串门,这个时候虎崽会异常兴奋:它的脚掌有着肥厚而柔软的肉垫,走路悄然无声;它的脚趾末端有着锐利的钩爪,可以伸缩自如;它的瞳孔能随光线的强弱而收缩放大,即使伸手不见五指,视野照样清晰;它的牙齿尖锐如锥,舌面上有许多倒钩刺。猫鼠相遇,鼠一般少有生还之机。有一天晚上,我正在微弱的煤油灯下看书,忽然看见虎崽伏着身,弓着腰,尾巴平平地贴在地上,盯着门后靠墙的几袋粮食。我当即意识到,这是虎崽发现老鼠的踪迹了。阴谋正在虎崽黄中泛绿的眼中酝酿显现,搏击正在虎崽弓起的背上蓄势待发。果不然,就在我屏息凝神抬眼望时,只见虎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扑过去,一呼一吸之间,一只大老鼠已被它的利爪捺在地上,唯闻“吱吱”哀鸣在耳边响起。
我这个人对物事喜欢追根问底,弄个明白。从书里我知道了一般认为最早的家养猫出现在3600多年前的埃及,在我们国家养猫的历史也很悠久。《说文解字》说:“猫,狸属。”宋代《尔雅翼》说:“猫通谓之狸。”古人普遍称猫为“狸”,爱管自己的猫叫“狸奴”。一个“奴”字道尽了人和猫的和谐温馨,而且我还知道了古人养猫习俗趣事:如果想获得一只猫,必须发出正规的聘书和聘礼来“聘猫”。宋朝诗人陆游写的《赠猫》描述的就是这个场景:“裹盐迎得小狸奴,尽护书房万卷书。惭愧家贫策勋薄,寒无毡坐食无鱼。”这里的“盐”,是古时候聘猫的聘礼之一。那时候盐很贵重,再买一些小鱼,用柳条穿过鱼鳃送给生下小猫的母猫,就是所谓的聘礼了。
再养猫已是我有了自家小院,有了自家书房,书架上的书常会被鼠啃啮。更可恶的是,我奉若拱璧的明版《西厢记》,竞被鼠辈咬得目不忍睹,面目全非。看来我和陆游有过相同遭遇,在陆游的《鼠败书》里就记载过一个秋日清晨,他“检校案上书,狼藉鼠啮迹”,以至发出“坐令汉箧亡,不减秦火厄”之慨。痛心疾首之余,我决定向陆游学习:“向能畜一猫,狡穴讵弗获。”遂回老家找了一只猫,并起名小虎。小虎果然不负我望,虎虎生威。仅来六七天,家里就不见了老鼠的踪迹。小虎比我儿时养的虎崽要调皮得多,最好笑的是没人搭理它时,它会自己玩儿。自己咬自己的尾巴,转着圈儿咬,翻滚着咬,常常把自己摔个跟头,接着还咬,而且乐此不疲,十分开心。再不就是在院里看见蜻蜓、蝴蝶,就一跃而起,伸爪抓去。实在抓不住,才怏怏而止。前年,我收藏了南京女画家徐乐乐一个小小扇面,画的就是猫儿扑蝶图,逼真传神,好像重现了当年的虎崽和小虎,叫我爱不释手。
也有不喜欢猫,甚至厌恶猫的。比如鲁迅先生最烦听猫叫春的声音,他平时打猫的原因竟是“并非它们配合,是它们的嚷,嚷到使我不得入眠,配合是不必这般大嚷特嚷的”。知堂先生说是“鲁迅拿了个竹竿,我搬茶几,檐下放好,他便上去抽打,把它们打散”。其实是公鸡都打鸣,是猫儿都叫春。只是猫叫春的声音真的难听,不独鲁迅先生,没有人不讨厌。只是用棍棒生生拆散“鸳鸯”,且在那般情景之中,似乎有点儿不近人情。
前些日子回老家,坑塘没有了水,早已堆满垃圾。狗蛋儿在漯河当保安,狗蛋儿娘步履蹒跚,已垂垂老矣。但眼不花,耳不聋,说起旧事,笑声朗朗的。我问她还养猫吗?她连连摇头:“不养了,早不养了。现在的猫不光不逮老鼠,老鼠有时反倒还欺负猫,和猫过家家呢。再说收了庄稼,粮食都卖了,吃一点儿买一点儿蛮省事。肉呀菜呀吃不了放冰箱里,养猫白搭力气,没啥用哩。”
说话问,一只大黑猫从跟前蹿过,浑身脏兮兮的。见我盯着猫看,狗蛋儿娘又笑了,说:“你还和光嘟子(光身子)时候一样,恁喜欢猫呀?这是你羊娃哥家原先喂的,现在他儿子接他进城了,他家房子成倒头马了,猫也成了你们城里人说的流浪猫了。你说也怪,这猫咋就不会逮老鼠了呢?”
我愣怔了一下,竟然无言以对。是呀,猫不逮老鼠,要它做甚?
责任编辑:江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