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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不散的蒲公英

2021-05-19高一宜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1年3期
关键词:老师孩子

高一宜

1

回西安已经半年了,感觉像一场遥远的幻梦。

印象中,加定镇小学艳绿色的草坪蒙着厚厚的金光,小草边缘透出细细的毛茸茸的光晕来。我腰上绑着腰鼓,挂着借来的哨子已经进行了声嘶力竭的一场呐喊。高年级的孩子们站在操场上,锣鼓震天响,咿咿呀呀乱成一团;低年级的孩子玩着呼啦圈、足球、跳绳……

2

想起初到青海的那一天。

到达西宁已近傍晚,金黄色的云朵四处随意翻卷,天色依然明亮。宽阔的火车站广场上人头攒动,广场舞热辣奔放,有着明显的异域风情。听说拉萨街头的广场舞狂放不羁,跳的是锅庄,可惜未曾得见。时间已晚,一行人找了青旅住下来。住青旅的要义便是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们,排着队等待使用一个厕所。晨起有人炒菜,西红柿遇油发出刺啦声。领屋响起几声国骂,各色杂味满得要溢出来了。大家谈论天气,谈论爱情,谈论祁连山经年不化的冰川和鸟岛未能南回的候鸟。不问来处,不问归途。

几经辗转,终于坐上了去互助的大巴。互助土族自治县靠近甘肃,我们支教的加定镇紧临甘肃武威的天堂镇。也许是靠近兰州的原因,班里几个孩子都说自己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兰州。我不想将孩子只拘在教室里。那一堂课,我将他们领到走廊的中国地图挂画前,教孩子们一个个念省会的名字。记得小学时,曾有一节数学课因为学校停电,老师让我们把凳子搬到操场上课,心中无限欢喜。

车行驶在乡间的公路上,两旁绿色的谷物连成一片,说是青稞。离开时才知道互助以酿酒闻名。想起学校门口那整个镇子唯一的小卖部里几口巨大的酒坛,一定储存着清冽的佳酿,然而直到离开也没能喝上一口。也许人生总是这样吧,懂得珍惜的那一刻,命运已经渐行渐远。

大巴爬上十二盘道,高原反应和牙周炎使我耳目剧痛。另一个心灵挑战是山顶的旱厕,满目疮痍,难以言述。我不是一个有洁癖的人,但对肮脏的厕所有着深深的恐惧。天空是墨蓝色的,像一块巨大的岩石,散发着冷冷的色泽。山顶也极冷,还存着经年未化的积雪。据说一块冰川有着千百万年的历史,不知北山上的初雪飘落的时候,青藏高原隆起到几千米的高度?

车子行驶了一个下午,载着希望与忐忑颠簸在青黛色的庞大山系中。我们翻过山系的最高峰时,仿佛站在了世界的尽头。山路崎岖不平,大家由最初的兴奋已经转为疲惫,昏昏欲睡。中途下车休息的时候,竟然发现山顶有一家小商店。塑料布打印的店名,棚子搭起的简陋店铺,有着一个很特别的名字——“哇塞!这里有超市!”这个小超市非常符合我看见它时刹那的狂喜心情。更妙的是,后来我在天堂镇还发现了它的分店,令人莞尔。

买到了青海老酸奶,味道微酸,底部还沉淀着牛奶自然发酵的絮状物,表面则结着厚厚一层黄澄澄的奶皮,油香甘甜。在海拔四千米的山顶吃掉,别有一种深刻的滋味。此刻,寒风猎猎,我站在北山高旷凛冽的山顶,漫天飘洒着印着经文的小纸片,还有云海红红黄黄里翻滚的经幡,感觉像在雅鲁藏布江上迎风烧烤,一种时空的错位。远处飘来一股令人难以抵挡的美味,浓烈扑鼻,芳香昭昭。细看时,原来是撒着辣椒面吱吱冒油的煎香肠!突然想起去都江堰青城山的时候,烟雨蒙蒙,人流如织。整个后山漫山遍野都是食物的香气。当地村民占据了每一处可以落脚休息的凉亭,售卖狼牙土豆和腊香肠,还有玉米饼。一小块黄油在铁板上融化,磨得细细的乳白色的玉米汁液用勺子倾倒在滚烫的铁板上,发出“刺啦”一声,不一会儿便煎得金黄。玉米饼边缘微焦,松软甜糯,还带着热气。狼牙土豆堆得高高的,大粒的辣椒粉和香料与食材混合翻炒,泛着红亮的油光。一个铝锅,小火细细煨着腊香肠,香气飘散,融进了道台仙山缠绵的细雨里。我不知道第一个将食品带上景区的小商贩有着怎样的经商智慧,这些素日里平凡的食物,因为山水的加成buff,令人难以抗拒。

如此美味自然不能错过,特别是作为吃货的我。大家都顾不得自己的吃相,大嚼大咽,吧唧有声。吃完煎香肠后我们心满意足地爬回大巴,仿佛头也不晕了。

有雨拂面,狂风吹过,夏季融化了的雪山执意向观景台输送着寒冷的山風。冷热相撞,丝丝缕缕的雨便跌了下来。汽车高速行驶着,漂泊的雨滴很快便被打撒,斜斜地打在车窗上,点点滴滴,渐渐淌成不规则的波纹。阳光自天际泄下,仿佛一只巨爪将阴沉的天空骤然扯破,一时霞光万道,一地圣光。

离天堂镇两公里的旅程,步行需四十分钟,开车也要十分钟。这里缺水,镇子上也难觅到洗澡的地方,只有到邻省的武威去。曾有朋友给我念过一句诗:“放马阴山下,旌旗过武威。”那旷达的诗意,当行走在乡间空荡的小路上时,突然涌上心头,使人不由得想纵声而唱。于是,天地间都回荡着我荒腔走板的信天游调子,才恍然意识到,离家好远,离诗好近。路两旁是淙淙的溪水,一排排整齐的梭梭树蔓延到山脚,寂静又生机勃勃。它们生长得那么自由,那么惬意。四周静极了,显得荒凉而浪漫。极目而眺,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我一个人……

这不是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路,但曾有一刻,我真希望它永远走不完。群山拥簇着的荒野辽阔而空旷。夏风吹起来了,吹向山坡远处的羊群。大通河汹涌奔流,裸露的河床里是青绿色的岩石,这条发源于海西的大河至此已经水面宽阔,流速却不算缓慢。一座石桥横跨大河两岸,水声喧嚣,汹涌澎湃。

天堂镇就在前方。

3

天堂镇隶属甘肃武威天祝藏族自治县,镇子不大,却坐落着庄严又恢宏的千年古刹——天堂寺。天堂寺是藏传佛教格鲁派寺庙,群山拥绕,历史悠久。因来之前没查资料,猝不及防地与这座寺庙相遇。曾不信因缘,却仿佛是宿命的牵引般来到了这里。

你相信命运吗?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一朵小小的蒲公英,生在佛寺旁的花树下。它自在地生着,我自在地来这里,便有了一场相遇。夏日的晚风柔柔地吹着,那一朵晶莹剔透的蒲公英,一下子便散开花盘,变作一把把绒绒的小伞,乘着晚风飞去了。

多么巧。它们长成于同一朵花萼,却散落山野,不复相见。

第一次读懂“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这句话,是在安慰中考结束后的自己时。离散,仿佛吞吐于齿间便有长空黯淡连芳草般的荒凉。既然注定要分开,为何又安排这场相遇?也许有些人只是在你生命的长绳中打上一个结,便远走高飞,一去不回,心中突然涌出一股怅然的疼痛感。我怔怔地站着,看那一朵朵附着种子的绒毛在空中慢慢地飞,它们飞过转经筒,飞过金色的大殿,带着来年春天的希望,隐入天涯。

我们疲惫地下车,疲惫地放行李,收拾寝室,参观校舍。眼前站立的是一群“天堂”里有着蓝色翅膀的小天使。孩子们的红领巾在胸前整齐地系着,他们先礼貌地问好,然后站直身体,将右手高高举过头顶,敬一个标准的少先队礼。他们的眸子像青海湖一样清澈湛蓝,神情专注。一瞬间,我差点儿回一个少先队礼了,心一阵急跳。

做老师最大的感受便是万事皆不可随心所欲。站在讲台上的时候,你不可行差半步。你不可。犹记得小时候许多语文课的细节——清楚地记得。我相信孩子们也会记得,虽然我只是十五天的“一宜老师”。记得第一次自我介绍的时候,带着紧张和羞涩,用开玩笑的语气说“你们可以叫我一宜老师”,自此便签订了契约。

虽然只带一个班,从早跟到晚依然有些疲累,但每天清晨的出操是最期待的时刻。大山近在咫尺,远处的太阳已经升起来。草坪很干净,校方每天会组织孩子们捡拾操场上的垃圾。随着跑步的喊号声,充满希望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上大学之后,很少会起这么早,做广播体操仿佛也是记忆里泛黄的片段。小时候我最喜欢把眼睛闭起做操,结束时睁开眼睛,世界总是一片安静的蓝色,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原理,但总能让眼睛获得片刻的舒适,心也宁静了许多。身上穿着支教队服,亦是“穿”上了老师的责任。我站在我们班孩子的后面,看他们做操。几天后便熟悉了,每一个背影我都认得。

大活动的时候,太阳依旧很毒辣,有支教老师穿着无袖的裙子站在阳光下,让人心疼。暴露在阳光下的老师们最为辛苦。作为语文老师的我,除了一手的粉笔灰,已经算是悠闲了。

支教没几天,我又接手了腰鼓队,初心只是想做得更多,也不过是和其他朋友一起帮腰鼓老师的忙。小时候就很喜欢打腰鼓,喜欢一切流淌着野性的娱乐。我的陕北情怀在这里恣意膨胀。窑洞前飞跳腾挪,大俗大雅的信天游粗犷煽情,鼓声喧闹,黄尘漫天。一个人的时候常常想:黄土高原的血脉究竟给我带来了什么呢?我没有在那里成长,基因却镌刻在骨子里,血液中总有些东西要叫嚣着奔去,奔向无涯的荒原。

孩子们的腰鼓打得很不错,只是队形有些散乱。作为新上任的腰鼓老师,我还要先学习孩子们的动作。能够做的,只有帮忙编排队形和一起管理了。锣鼓响起的时候,仿佛震得群山都开始摇晃。我们囿在学校的小小四方天地里,默然不语的北山见证了这里的欢声笑语,也见证了一段不一样的生活。

镇子只有小小的一块,向东向西延伸都是蜿蜒的公路。过往车辆不算少,大都是重型汽车。洗澡归来的路上又下起了山雨,我们只好请当地住民帮忙,方叫到了私家车。当地人的口音有些晦涩难懂,听一句话像是在解谜题。我常常被弄得一头雾水,十分尴尬。大家相互调笑,说觉得自己是个乡村教师了,虽然比起那些常伴大山的老师来说,我们并没能多做什么。

大课问的时候,孩子们都会出来活动。大课问的时间比较久,总能看到玩得筋疲力尽、气喘吁吁的孩子像一颗小炮弹向你砸来。聚在一起的时候,又似一群等食的幼鸟,伸着脖子四处张望。四年级二班的孩子们簇拥着我,拼命拉我的手。我踢了人生中第一场球,白色的球门承载着无数回忆。高兴的时候,也和他们一起在操场上奔跑笑闹,直到筋疲力尽。在这里,他们认我是老师,我却仍将自己当作孩子。

4

第一次注意到一个叫玲玲的女孩儿,是在来加定的第一天傍晚。天空是海蓝色的,澄澈幽静。志愿者们的车刚开进学校,操场上坐着的孩子们在玩耍。我招手坐下,他们便呼啦一下围过来:“你们最喜欢什么课程呀?”他们很整齐地回答:“英语!”我有点儿惊讶,那你们猜猜我是教什么的老师呢?又回答:英语!我说不对呀,你们再猜,玲玲便說:我猜你是语文老师。

很巧,她是我班上的学生。就这样第一次见面。进班上课的时候,看到坐在后面的玲玲,她朝我羞涩地挥手,两个小辫子扎在脑后,脸上脏兮兮的,笑起来很甜很甜。我说:“你来做老师的语文课代表好不好呀?”她拼命摆手,不说话。“不想吗?”我问,“你想不想帮老师忙?”她终于点点头。

我的语文课代表玲玲有时会悄悄塞给我一颗糖,会上课帮我开好多媒体播放器,下课一定跟在我身后抱电脑。吃饭的时候,她会将我向她那个方向拉,问我:“老师,可以坐在一起吃饭吗?”我们就坐对面吃饭。还有,她会在大课间和体育课的时候拉着我说:“老师,陪我们上课好不好?”

我和玲玲坐在操场上。她已经没有了初见的羞涩。老师,你把手伸出来。我摊开双手。她用力打我的双手,又有点儿不好意思地问:“老师,哪个疼?”我伸伸右手。她又挨个捏我的手指。我说:“食指比较疼。”她用手指比长度,然后两手放在胸前,交叉数七下。我们拉手,四只手没有交叉在一起,而是分开了。“唉——”她叹了口气,说:“老师,看来咱们是没缘分啊!”

我玩过这个游戏,在很小的时候。我有点儿遗憾,摸摸她的头说:“玲玲啊,老师翻越万水千山来与你相识,万千人海中难道不是一种缘分吗?”她羞涩地一笑,摇摇头,又点点头。

大课间活动的时候,玲玲又来找我。老师:“你拉我转圈儿好不好?”我迟疑了一下,抓住她两只手旋转起来。她很轻,像一只小羊,一下子被我拉得双脚离地,飞了起来。我慌忙停下,她又像一片纸剪的蝴蝶,轻轻坠落在地上。我一愣:“玲玲,没事吧?”她先是笑,说:“老师我没事。”边说边不住地揉腿,表情痛苦起来了。我不知该说什么,脑子迅速点击刚才的镜头——摔得不重呀?我抓住她了吗?如果摔倒的是我就好了,但愿没事啊……她轻抬着一只脚,跳了几下,说:“老师,没事的。”眼睛闪着泪花。我急急地送她去医生那里,确认只是扭了脚。

处理好玲玲的脚伤后从楼梯上下来,我已惊出一身冷汗。一时内疚,自责,还有事情刚发生时我下意识的推脱,内心羞愧难当——难道不是你没抓牢孩子吗?你太不注意了!玲玲还是笑着,装着无所谓的样子。听说不能训练,她的表情一下变得苦兮兮的。我放心不下,带着腰鼓一下一下瞅她,过去安慰她。她将双手合十在胸前,向我、向每一个体育老师说:“老师求求你让我训练吧!”样子楚楚可怜,像只受伤的小猫。

我的心像在火烤。佛啊,如果这是我离你最近的时候,信徒不求前程,只求你佑我所牵念之人平安。

玲玲的脚伤很快就好了,她依然那么依恋我,抓我的手,来我宿舍找我,怯生生的。不知为何,那几日互助总是下雨,浓浓的雾气在青色的山上笼起厚厚一层,山上错落分布着许多洞穴,显得更加幽深。山雨霏霏,山神们应该都在自己的山洞里睡觉了吧?刚来西宁的时候,就很好奇,那些山上的神秘洞穴是自然形成还是人为修建?如果是人为修建,会不会是史前之笔?我的思绪胡乱飘着,玲玲依然站在我面前,神情专注地望着我。我说:“玲玲有事吗?”她犹豫片刻,说:“老师我想用你的电话。”我掏手机的间隙,见她的鞋子湿漉漉的,不停滴水,踩脏了地面。她显然有些局促,双手双脚都在不安地扭动着。玲玲想给爸爸打电话。先打了两个,没有人接,又回教室拿了婶婶的电话,总算说清楚了,说爸爸下午会过来送鞋和换洗的衣裳。中午吃完饭回宿舍,又看到玲玲在我宿舍门口等我,告诉我她的鞋子湿透了,怎么办?爸爸还没有来。我帮她打了热水,修了鞋,想想要不要买一双新的,却觉得这样做不好,还是作罢了。一群孩子都新奇地趴在床上看着我,表情真诚。一时感觉挺开心的,是那种被需要的开心。

玲玲能想到我,找我求助,在那样一个阴冷的雨天,那样的雨夜,让我感到了些许温暖。

5

曾经和一同支教的朋友聊天。他说越往西,越看得到中国的路还有很长。这里的孩子,有很多六点钟早起,走十多里,来赶八点钟的第一节课。下雨的时候,脚上的布鞋被雨水泡发,连宿舍的地板都会变得泥泞。小毛才旦国护班表演的时候,悄悄来找我借电话。他要打给爸爸。电话接通了,父子二人用藏语交谈一阵,他遗憾地告诉我,爸爸在山里忙,不能来了。我很爱这个孩子,他的眼神总是乖巧又坚毅,脸蛋儿黝黑,生得清俊纯净。班里组织表演的时候,他是舞者里的领舞,很有表演天赋。小毛才旦的脖子上挂着黄色的吊坠,据说是他出生时,父母从活佛那里求来的祝福。我有点儿好奇,便问他:“老师可以看看吗?”他轻轻点了点头。这孩子总是爱笑,话不多。回來后有一次微信电话,是小毛才旦打过来的,说了句老师我想你了,便不再发声,就那么笑眯眯地看着我。我们互相看着对方微笑,持续了差不多有二十分钟。我说:“小毛才旦,没事就挂了吧?”他坚定地摇摇头。霎时,一种无法形容的思念涌上心头,想即刻就飞过去,与他们待在一起。

互助的清晨总是有雾,白茫茫地缭绕在半山腰,又湿又冷。西安那段时间持续40℃高温,许多人酷暑难耐,都躲到山里去了。而这里,我却换上了羽绒服,与他们相比,似乎生活在另一个半球。

镇子很小,只配备了基础设施,十分钟能走完的距离。来加定后处理最多的是孩子的扭脚和流鼻血,不知何故。气候总是有些无常。清晨的校园冷飕飕的,孩子们已经蹲在洗漱池前洗脸刷牙了,大多数还穿着短袖。他们出早操跑步,身体素质很不错。一个志愿者生病了,我问她早晨有课吗?她笑笑说,有啊!于是互相分药,相互慰藉。

每次大课问的时候,我总会习惯性地看看天。远处青山腰上云雾缭绕,天色依旧阴沉沉的。踩着操场上的水迹,发现自己已经习惯了这里,习惯了离家和独自生活。突然想起“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的诗句,感觉故乡千万里,遥不可及。许久没有看过星星了。城市的上空能见度很低,经常灰蒙蒙一片,啥也看不清。长安沉重而浑浊的鸽灰色天空在夜里会变得更加朦胧,不像这互助的苍穹,蓝天如洗,星河浩瀚。

我曾下了晚自习,暮色落尽的时候,陪两个住宿的孩子出门去药店买眼药。孩子说是眼睛发炎,不能见光。许是用不干净的手揉搓导致的。去药店要穿过一条马路,还要上一道土坡,委实叫人不放心。两个手一边搂住一个,真是种奇妙的感觉。我不再是象牙塔中的被呵护者,而成了为别人担着责任的人。

这里的孩子眼睛明亮清澈,炯炯有神。和内地学校的最大差别是班里竟然没有戴眼镜的孩子!想起自己小学就架上的眼镜,不免怅然。做完眼保健操,有孩子来找我,说傍晚活动课的时候,我们班的班长扭伤了脚。我背着腰鼓疾疾地走,感觉自己像揣着什么东西,内心慌乱。

医生按摩的时候很疼。我用力拉着班长的手,告诉他疼了就捏老师。他不肯,小手小心地蜷缩着,在忍痛。医生又揉了一下子,我用力捏他的手,他才回握我的手,黑黑的脸颊上眼泪一下子沁了出来。他的左手布满伤疤,不知是怎么弄的。处理完他的脚伤,我们做了约定:不告诉同学们班长哭了。这个一直帮我管理同学、守礼乖巧的孩子告诉我,自己的脚习惯性扭伤,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还疼吗?”我问。“有一点儿疼,老师。”他这样说。天色将暗的时候,我陪着这个坚强的小大人,遵循医嘱,在操场上慢慢走路。山风轻轻,暮霭沉沉,天地一片朦胧。

翌日早晨出操,昨天扭了脚的班长又来找我,木木地告诉我,他晚上睡觉又把脚撞了一下,伤势更严重了。“你这么不小心呀?”我笑他,他便低下头,有些赧然地不说话了。

随队医生说需要一些冰块,我们就去找。方寸大的小镇子,我们找了两家药店都未果。好在回到学校的时候,医生已经处理好了,说只要不再剧烈运动,很快会好起来的。下午的体育课,班长一个人垂头坐着,看其他孩子踢足球。听说他是四年二班踢球最好的孩子,酷爱这项运动。

一时寂然,不知道该怎样去安慰他。

已经有志愿者要先离开了,她的孩子们在哭。

他们很伤心,坐在台阶上对我说:“老师,我不想吃饭了。”表情迷茫,泪光闪闪。我说:“宝贝,老师上课讲过十五从军征中的老兵,即使‘不知贻阿谁,依旧‘舂谷持做饭。”他明白食物的力量,虽然依旧泪落衣襟。

而我实际上想对你说,孩子啊,人生总是这样,充满离别,充满期待。也许还没准备好,我们便要奔向未知的未来呢。

站在讲台上,仿佛有一种魔力,你会将万事都忘记。你的所思欲,你的求不得。如果人生能再少,像孩子们一样饱含着对世界的信任与期待,是不敢想象的幸福了。

晚自习结束是傍晚九点,我喜欢坐在操场的白色球门里,透过球网,静静地看天空。孩子们睡得早,热闹了一天的学校这个时候也安静下来了。学校墙边几棵大树站在山脚下,在操场投下一片暗影。主席台上的红旗徐徐地飘,热烈而浪漫。

在互助,我最喜欢仰望星空。这里是青藏高原,离天最近的地方。抬着懵懂的眼睛望向苍穹,繁星不语。静夜,银河从我生命中的这一晚淌过……

6

孩子们都问我:“老师,你要走了吗?”

四年级二班的孩子,每一个都那么乖,那么听话。他们不问我要礼物,而是问我:“老师呀,你想要什么礼物呢?”“我们想给你写信呀!”“老师,我们建一个聊天群吧,我想和你视频通话……”“老师呀,如果,你不忙……如果呀,你路过青海,你来看看我们好吗?”

“——老师,你,还来吗?”

我说:“老师回去给你们寄书好不好?老师自己写的书,一人一套好不好?”

来这里的时候,我只是一名支教老师,走的时候,也只是一名老师。孩子们啊,我到底给你们带来了什么呢?其实,关于离别,我自己也在学习中。

不舍。不舍。远处响起下课的钟声,越来越近……恍惚问一回头,才想起上了大学,早没有了放学铃声。我随着下课的人群慢慢地走,初冬的阳光也透过藤蔓洒在身上,暖融融的。

长廊前一片光影,熙熙攘攘。

责任编辑:蒋建伟

图片摄影:崔家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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