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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少林梦

2021-05-19林友侨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1年3期
关键词:韶关列车广州

林友侨

1983年农历四月下旬,我17岁。

我因病辍学在家。上学的路断了,怎么办?我的未来,路在何方?追看了一遍又一遍电影《少林寺》后,我仿佛获得了“神启”:路在少林,路在武术!影片里精彩绝伦的武功,大气磅礴的场面,迷人的嵩山风光,慈悲为怀的方丈,爱徒如子的昙宗大师,各怀绝技的“师兄”,匡扶正义的觉远,美丽的牧羊女白无瑕,这一切,都让我感到溫暖。我坐不住了,我要前往少林,成为一名行侠仗义的“武林高手”。

我开始密谋一次“出逃”。

我把自己的设想告诉了心气相投的堂弟友孝,然后写了一封信藏在蚊帐上,嘱咐他如果父母找我着急了,就帮他们“找到”这封信。

出门那天,阳光明媚,我坐的是大姐夫的“顺路车”。我借口有事要去找伯父,厚道的姐夫没有起疑。我坐在他的单车后架上,手里拎着一个黑色提包,内有简单的换洗衣物,和一本少林武术套路的书籍。出村时,在晒谷场上忙碌的母亲远远看到了我,我心里咚咚地响,有些紧张,也有一丝离家别母的不舍。

到了圩镇,我找到伯父,告诉他我要去河源打工,想跟他借点儿路费。伯父没多问,给了我20元,我顺利买到了去广州的车票。

人到广州,已是深夜,我的心却在少林。我找到一家便宜的旅馆住了一夜,第二天就赶到广州火车站,想买前往郑州的火车票。到窗口一问,傻眼了!记得当时广州到郑州的火车票是34元,而我“预谋”积蓄的钱加上向伯父借的,一共也就30多元,但陆丰到广州的客车票已用去了8.3元,昨晚住旅社又花去了两三块钱。怎么办?眼看“少林梦”就要破灭,我心有不甘啊!

我在广州街头不辨方向地走着,渐渐发现公交站、电线杆、小巷墙壁上到处贴有各式各样的小广告,有治疑难杂症的,有招工招生的。我一一浏览,看到合适的就记在纸上。当时,伴随《少林寺》的热风,各种武术培训班如雨后春笋般遍布大街小巷,我看到了新的希望。最后在第十甫路附近,我选中了一家霍家拳馆。霍元甲赫赫有名,霍家拳威震天下,学不成少林拳,先学霍家拳也是不错的选择。于是,我报了名。培训班一期三个月,收费5元,每周二、周五两个晚上到馆集中习武。我盘算着,先报学霍家拳,然后在附近找份工,只要能给一口饭吃,我就有了待下去学拳的机会。

终于等到培训开班的第一个晚上。走进武馆,宽阔的练武场上已经聚集了几十名像我这样的习武少年。教授霍家拳的是一位师兄,他让一名已练武多年的小男孩儿先打了一套霍家拳。只见拳来脚去快无比,腾挪跳跃敏如猴,直打得虎虎生风,我们看得浑身上下热血沸腾,恨不得一夜间就把功夫学到手。

当晚教的是霍家拳的一套入门招式,比较简单。第一招右脚前迈,左脚绷直,双掌用力推出,如蛟龙出海,交叉在前,呈护胸姿势。然后站定,让师兄一一检查大家的前弓后箭站得是否稳当,双掌的位置是否到位。经过我身后的时候,这位师兄特意单脚踩上我的后脚,全身离地停留片刻。我用力绷紧顶住了压力,他“嗯”的一声表示赞许。

反复习练这套基础招式,直到出掌整齐,落脚有力,操练起来像模像样,当晚的功课即告完成。返回旅馆,躺在床上,我难以入眠,既想着今晚刚学的招式,又谋划着明天的去路。此时我的盘缠已用了过半,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活儿干。

第二天起床,我买了一个面包充当早餐,然后揣着一张盖有公章的介绍信,到附近的工地去推销自己。这份有红头单位名的所谓“介绍信”,是从在农场工作的大哥那里“顺手”拿的,信的内容是我自己填写的。那时还没有身份证,人们外出住店要凭介绍信。如果没有这张纸,我连旅馆也住不了。

可是,这么蹩脚的介绍信用来付钱住宿可以,用来入职赚钱没门。我先后问了几个工地,人家都不接受。后来我干脆说只要管三顿饭,就干,不要工钱。我以为“免费卖身”,这总可以了吧。谁知一连问了几天,跑了不少路,竟然没有一个地方肯收留。也许人家见到不要钱的,心想这不是傻子,就是骗子,更不敢要了。

在这三天里,我拿着一份广州地图,用一双脚,丈量广州的大街小巷,到过无数此生只可偶遇、难以重复的犄角旮旯。一天,我路过岭南名刹光孝寺,听到了六祖惠能“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的典故。在此之前,我对寺庙、佛教,一概归入“迷信”一类,因为电影《少林寺》的缘故,才对寺庙有了好感和好奇,但仅此而已。光孝寺内的一众神佛,并未给我什么启示,我依旧困顿着,甚至有种穷途末路的恐惧。

在极度迷茫、落魄中,我不知不觉走到了越秀公园门口。在这里,我遇到了进城几天来第一个“关心”我、对我露出笑容的“贵人”。他40多岁的样子,西装革履,国字脸,气度不凡,一看就是个“有身份”的成功人士。他端详着面黄肌瘦的我,问我是不是肝功能不好。我一听很吃惊,我就是因为感染乙肝(多年后奇迹般痊愈)一年前辍学的啊。他说他是一名医生,专治乙型肝炎,家住韶关市解放路124号,叫我随时可以到韶关找他,“我家里还有两个女儿,和你差不多大。”

他在一张白纸上写下地址,笔迹刚健有力,边写边关切地说:“你这个病得抓紧治,不能耽误。”然后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包药丸,黑乎乎的,约有几十粒。他说吃了这些药身体会很快好转,叫我象征性地给5块钱药费就可以了。

偶遇“贵人”,我感激涕零,想都没想,就掏钱给了他。他说了声“韶关再见”,就隐没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我呆立街头,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依依不舍。

很快到了星期五晚上,我准时来到武馆,新学一套动作比较复杂的霍家拳。练的招式我早已忘记,但忧心忡忡却清晰如昨。我心里五味杂陈,今夜学完了,我将不得不流落街头,还能不能再到武馆习武也是未知数。给了“贵人”5块钱,我身上的钱所剩无几,已住不起哪怕再便宜的旅馆了。我想告诉师兄,问他能不能帮我找份工作,或留我在武馆打杂儿,但脸皮薄,从未求过人的我始终没有开口。

随后的几天,我白天继续找工,晚上睡在天桥脚下避风处。当时是初夏,羊城的白天很热,晚上还是有点儿凉。我单衣薄裤,得避避风。大城市的天桥脚下,是另一个世界,晚上无家可归、无店可住聚集这里的人多了去了。我和一个年纪比我大的汉子躺在一起,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看着城市的灯光渐次熄灭,夜色像一张大幕罩了过来,我终于撑不住瞌睡,沉沉地进入梦乡。睡前我不忘将黑色提包长长的背带套进大腿,我担心有人乘我入睡偷东西,身旁的汉子也提醒我,出门在外一切都要小心谨慎。我心想,包带缠住大腿,有人抢包或偷东西我总会觉醒。

天亮了,扫大街的声音惊醒了我。我下意识往大腿一摸,提包竟然不见了。我一跃而起,心急火燎地往周围寻找,我惊慌失措地看着身旁,这些和我“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流浪汉,睡眼惺忪地看着我。和我靠得最近的汉子爬起来,告诉我,不用找了,肯定半夜就被人偷走了。我不死心,疯了似的就往火车站跑。我要去那里截住偷包的人!那包里虽然没剩几个钱了,却是我的全部家当。包里除了衣服、拳譜、笔记本和笔,还有积攒了很长时间的30多枚五分面值的硬币,自己一直没舍得花。包丢了,希望全没了。

火车站到处是汪洋人海,我茫然地转了好几圈儿,疲惫不堪,一屁股坐在冷板凳上彻底失望:广州这么大,人流千千万,去哪里找一个小小的提包?

我摸了一下裤袋,只有几毛钱。在广州,举目无亲,是不能再待了。回家乡,既没面子,也没钱回去。这时我想起了偶遇的“贵人”,想起了他的“两个女儿”,决心去韶关投奔他。不知咋的,我此时对他是那样的信赖,急于见到他。我用最后的几毛钱,买了一张往北到花县(现广州花都区)的客车票。

在花县下了车,我沿着火车的轨道右侧,开始了向北的长途跋涉。约莫走了3个小时,已经过了午饭时间,我消耗力极强的肚子开始咕咕叫了起来,口也渴得要命。这时,我看见路边不远处有两间低矮的瓦房,我想,我该去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讨到一碗水喝。

我爬下高高的火车道,穿过一片农田,走进并不宽敞的瓦房,见到一名瘦弱得好像没吃过饱饭的男子,正忙着刨木料,脚下堆满了木屑。很显然,他是乡村的一名木工,他走起路来一脚高一脚低,是个瘸子。走近他身边,我叫了一声:“大哥,您好!”他抬头看了我一眼,面无表情,继续埋头干活儿。如此遭遇,我已不觉得尴尬。在广州,比这冷漠得多的脸色我见多了。

我转向相通的另一间房子,那里有三个五六岁的孩子正在地上玩耍。这时,一团乌云飘来,天突然阴了下来,雨说来就来,噼噼啪啪打在屋顶上,雨水从残缺的瓦缝漏进屋里,打湿了孩子游戏的地面。我立刻搬张矮凳,站上去,伸手将屋顶瓦片挪了挪,把几处缺口遮住,雨水顺着瓦片往下流,屋内不滴水了,孩子们接着玩耍了。做了一件好事,我开心地从身上搜出仅剩的几分钱,分给了三个孩子。我想反正都这样了,几分钱也买不到饭吃,干脆给了小孩儿吧。当然,我做的这一切,不无博取木工好感的“图谋”。

雨停了,天晴了,眼看“图谋”无望,我只好起身告辞。男子突然开口叫住了我。他停下手中活儿,问我为何孤身一人流落到此。我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他听后给我出了个主意。他说,你往前走到一个火车临时停靠站,和检票的人说说情,看能不能坐上去韶关的列车。他说以往也有这样的情况,他都是这么建议的,有时还真管用。“试试吧,这里到韶关还有几百公里,你走到什么时候才能到啊!”说着他从口袋翻出一毛多钱递到我手上,说家里也没什么好招待,你就到车站买个饼子吃吧。我眼含热泪,双手接过这位残疾木工的馈赠,一步三回头往车站走,心里默念,有朝一日一定要回来寻访这位大哥,以感谢他的滴水之恩!

列车临时停靠站,果真简陋得很。一间屋子,卖票兼办公。旁边有个卖饼的摊档,我走近摊档,将木工给的一毛多钱买了一个饼子,就着车站免费供应的开水咽下。肚子终于垫了一个角。这是我在广州漂流了9天离开时吃的最后一顿“饭”,从此我将身无分文、风餐露宿挨过4天近100个小时的时光。

开往韶关的列车靠站了,二三十个旅客涌向车门,我赶紧挤在他们中间。检票员每接一张票,打个孔,便放一人人车。轮到我了,我说提包连同钱被人偷了,没钱买票,恳请放我到韶关。“不行,下去!”女检票员毫无商量的余地。此时,我脚已站上车门踏板,情急之下,一个闪身,从检票员右侧钻了过去,迅速冲过车厢走道里的人流,连跨几个车厢,找到一个空位,坐了下来。

列车开动了,车上乘务员开始查票,怎么办?我心里着急,却要装着若无其事。我远远观察查票方式,是向每一个座位上的旅客要票查对,而路过车厢的旅客他根本不管。于是我离开座位,壮着胆子迎面向他走去。我在赌,赌他不查我。果然,乘务员继续按部就班查票,我“明目张胆”地走过他的身旁,走到已经查过票的车厢,找了一个位置坐下,一路平安到达韶关。

走出韶关火车站,站前竟然就是我魂牵梦绕的“解放路”。我大喜过望,心里既兴奋又忐忑,一个门牌一个门牌往前找。“解放路124号”,近了,近了,我的心“怦怦怦”地快要跳出来了。可是到了124号一看,怎么是敞开的大门,一点儿不像住宅。我不死心,继续往里走,走到一个柜台前,抬头一看,原来是一问旅馆。我的心凉到了脚底。很显然,我偶遇的“贵人”曾在这里住过。我向服务员问了几句,灰心丧气地走出“124号”,举目陌生的韶关街头,心苍苍,眼茫茫,我该往何处去?

我突然想起同村有一个邻居,长年在韶关煤矿工作,但他很少回家乡,我年纪小,并不认识他,只记得他的名字叫林奕民。绝望之中,我抱着试一试的心理,找到附近一处煤矿打听,可有人认识“林奕民”,矿里的人都说不认识。说韶关有很多煤矿,你不知道他在哪个矿是问不到的。我听后,立即泄了气。

没了目标,我漫无目的地在街头徘徊。黄昏临近,街上飘起油烟菜香。我走到一座石拱桥,又累又饿,就靠着桥头坐下休息。不经意一个低头,发现桥边有一堆东西纹丝不动,细看竟是一名衣不遮体的男子,皮肤乌黑,污头垢面,蜷缩在地,没半点儿气息,看样子离死不远了。从他身上,我瞬间看到了我的未来,死的恐惧涌上心头。我强烈地意识到,如果再流浪下去,他就是我的结局!

我跳了起来,毫不犹豫地往韶关火车站方向走。

进站前,我回头看了一眼韶关,看了一眼令我梦断魂飞的地方,掏出“贵人”留下的字条,决绝地撕成了碎片,洒落在韶关街头。“解放路124号”,我记住了!

1983年的韶关站破败不堪,售票大厅兼候车室一侧的平房正在拆掉重建。我穿过工地,从围墙豁口翻过去,就到了车站里边的月台。工地上没人拦我,但月台的工作人员却警惕地注视着我。一列开往广州的列车进站了,有人下车,也有人上车,我想靠前去,但车站安保人员不止一人盯着我,硬闯怕是要吃亏。怎么办?

列车“嘟嘟嘟”地冒着烟启动,慢慢地行驶,不一会儿,“叭”的一声长啸,列车加速前进,眼看整列车厢就要离开站台,我不顾一切地冲过去,纵身一跃,跳上了最后一节车厢,一手抓住了车厢门扶手,一转身进入了车厢内。这节车厢是独立的,前后敞开,一名袖章标着“列车长”的男子背着手,正全神贯注地看着远方。

我知道他很快就会发现我,与其被动被抓,不如主动“坦白”。我硬着头皮走过去,对着他的背影叫了一声“列车长”。这一叫不要紧,吓得他全身颤抖,转过来的脸已经扭曲变形。看清站在眼前的是一个小青年,他铁青着脸大吼:“你什么时候上的车?谁让你上来的?”我如此这般解释了一番,他听了,非但毫不同情,反而暴跳如雷,用铁钳一般的大手揪着我,直往车后拖,口里连声大叫“下去!下去”!我双手死死地抓住护栏,他拖不动我,终于松开手,狠狠地说:“到下一站就下车,不然我弄死你!”

车厢恢复了平静。他继续背着手,望着远方,扮深沉。我躲在这头,双眼一刻不停地盯着他,生怕他有什么举动。想起自己离家以来风餐露宿,失魂落魄,如今想搭个顺风车也不能通融,我的无名火直往头顶冒。有那么一刹那,我真想冲过去,把这个面目狰狞的列车长一脚踹下车去!但我忍住了。他混账,我还想活下去,我人生的路还长,哪怕在最困顿的时候,我的心中也还有诗和远方。

列车到达一个小站停靠,不等他赶,我快速跳下車,慢悠悠地往车头方向走。5分钟后,列车重新启动,渐渐加速,到了正常行驶的速度。我毫不迟疑,一个飞身,右脚踩在中间一节车厢门外踏板上,右手牢牢抓住护栏,人稳稳地贴在车厢边上。风,掀起我的头发,扑面呼啸。

列车再次停靠在一个山区小站。我跳下车,远远看见列车长在和车站的民警说着什么,民警开始向我走来。我若无其事地往前走,忽然绕过车头,从路的另一面滑下路基,到水渠边舒舒服服洗了一把脸。“呜”的一声,列车徐徐远去,把我丢在茫茫旷野中。

夜,彻底黑了。

我回到路边,继续等待机会。终于,一辆货运列车靠站,然后开扒。我故技重演,飞身跳上中间的一个车厢,然后转身藏在两列车厢的中间。这个地方,由两个硕大的铁钩组成,前车厢灯火通明,白花花一片,就小心翼翼地挪过去,贴着铁窗一望,原来是一整厢肥猪,想必是要乘车南下挨宰的。

我正看得入神,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强悍的汉子,手提铁叉,越过猪群,怒气冲冲地朝我奔过来。来者不善,我边退边解释,想消除误会。但此情此景,一切的解释都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只听“铛”的一声,铁叉扎在车厢铁栏上。伴随着咒骂声,“铛铛”的撞击声又响了几下。见我已退回后一节车厢,汉子才提着铁叉退出猪群。

我惊魂未定,心想,这辆车是不能再坐了,不然给人当投毒杀猪的坏人给灭了,不值得。

我在一个半路小站下了车,走进候车室喝了几杯热开水。从中午吃一个饼到现在,我已经有八九个小时没吃东西了。我靠在椅子上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已是下半夜,车站空空如也,只有一名民警在值班。轨道上正停着一辆空着的货车,不见人影。我想,这是个好机会,我走过去问值班民警,这辆车是开往广州的吗?他说是。我说我要回广州,但钱被人偷了,能不能搭这辆车回去。他看了看我,说,可以,但路上被人查到,不能说是从这个站上的车。我千恩万谢,告别了好心的警察,爬进一节敞篷的车厢,找了个隐蔽处坐了下来。

寂寞的列车,“哼哼唧唧”唱着催眠曲,一路翻山过河,向南飞奔。没有旅客,没有肥猪,没有喧闹。车厢里只有我一人,我透过车窗,仰望着寂寞的星空。星空里,已经没有神话。

远处有灯火闪耀,列车却停了下来,停在一片桑基鱼塘边。这一停,停了很久,我很纳闷,怎么不开了呢?我无计可施,但我不能下车,我干脆躺下睡了起来。列车是什么时候开动的,我已没有感觉。当列车刹车靠站的刺耳声音把我惊醒时,我急忙睁开眼爬起来,眼前突现大大的“佛山”二字。

“到佛山啦,佛山在什么地方?”带着一肚子的狐疑,我走进售票厅看地图,发现佛山就在广州边。我长舒了一口气,走出佛山火车站,眼前是一条笔直向前呈下坡走势的宽阔马路,路上无车无人,安静极了。这就是1983年初夏的一个清晨,佛山给我留下的印象。我做梦也没想到,12年后,我会来到这个“武术之乡”工作、定居,成为一名新佛山人。似乎,有些事,冥冥中自有安排。

但当时我对这座陌生的城市一点儿也没有留恋。我连大街都没踏进半步,就沿铁路直接往广州方向走。走出没多远,一辆列车从车站驶出,越开越快,呼啸着向我冲来,我不顾一切,飞身上车,依然是右脚踩着了踏板,右手抓住了扶梯。可是这次车太快了,我的肚子太饿了,列车的惯性让我的身体悬空横飞起来,我的手再也无力抓牢扶梯,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空中呈水平线向下坠落,重重砸在铁道边鸡蛋大的石子路基上。在身体着地的瞬间,我拼尽最后一股劲儿,一跃而起,继续若无其事地往前走。

突发的一幕,惊动了车上的无数双眼睛,看着一个清瘦的少年,被抛弃在冰冷的铁道边。

列车走远了,我在铁轨边坐下来,发现首先着地的右手手肘和右脚膝盖,各有一处破皮、出血,衣袖、裤管上各留下一个不规则的洞。我苦笑一声,真是万幸,跳火车重重摔下,只受了点儿外伤。

我苦思好久,这才明白,这次失手,除了车速快,肚子饿没力气外,这段从佛山到广州的铁路,修在水田上,铁轨高,路基低,我从低处往高跳,难度倍增。而韶关到广州的铁路,多蜿蜒在山路上,两侧路基高,由高往低跳,自然容易得多。

知道了落败的原因,我决定不再扒车,我打定主意,用一双脚走去广州。

我沿着铁路线一直往前走,直到天黑,才进入广州城。印象中是走到海珠桥头附近一个有顶盖的公交站亭里,我精疲力竭,坐下来歇息。从昨天中午的一个薄饼到现在,过去了三十多个小时,我粒米未进,已经饿得失去了感觉,但我知道再这样饿下去,我可能将连走路的力气也没有,最终像韶关桥头那个流浪汉,倒毙道旁。

我得想办法找点儿东西吃。但我不愿伸手乞讨,这是一个少年最后的尊严和底线。前些天游荡广州街头时,我曾看到一对老父少女弹唱“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的曲子,以博人打赏。那一幕给了我很大的触动和启发:人在江湖,必须有一技之长,哪怕去要饭,会拉二胡会吹箫,打赏由人,这饭也会要得有尊严。

可如今我无技傍身,怎么办?我发现站亭地上有几块西瓜皮,淡红淡红的还有些“肉”,乘着光线昏暗,亭内无人,我偷偷捡起来,像做贼那样悄悄溜到一块水田边,将西瓜皮洗了洗,啃吃起来。

再次回到站亭的时候,一个中年人主动给了我几分钱,手指前方一个小饭店,说你去那个店里买一碗饭吃,清汤是免费的。说完匆匆离去,消失在夜色中。也许,刚才我偷吃西瓜皮的一幕让他看到了,动了恻隐之心。也许,那个小店就是他本人开的,他是用这种方式,救助一个乡下来的流浪少年吧?

按他的指引,我走进那间小店,用他给的零钱买到一碗热饭,和着清汤吃了起来。泪水,夺眶而出。

我想家,想家中亲人了!

重新回到广州,我在天桥下又露宿了一夜,也思考了一夜,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回家!但回家的方向没有铁路,没有火车可扒,客车就坐那么几个人,即使混上客车,没票也随时可以把你赶下来的。最后只有一条路可供选择,那就是下深圳特区闯关!闯得过关,就去寻找同乡,村里在深圳做生意、打工的人不在少數;闯不过关,就让公安遣送回原籍,我也达到了回家的目的。

第二天,我继续往火车站走。广州火车站戒备森严,虽然进不去,扒不到车,但我可以循着列车轨道,找到去深圳的方向。深圳之于我,也是陌生的。

南方的天炎热无比,我一路走,一身汗,开始口渴起来。经过一户人家时,我敲了敲门,想讨口水喝。开门的是一名妇女,见到我,瞬间睁大了惊慌失措的眼睛,还没等我开口,就“嘭”的一声,关上了大门。无奈,我只好强忍着饥渴往火车站走,到了火车站就有开水喝了。

再次来到广州火车站,我直奔饮水机,接连喝了几杯水,随后走进洗手间,从镜子中看清了自己的面目:头发打结、凌乱,脸上一层厚厚的泥土,黑乎乎的,只有一双眼睛在动,难怪那个女人见到我就像见到“鬼”一样,赶紧把门关了。

我对着镜子把头和脸仔细冲洗一遍,露出了黝黑的脸庞和日照的光亮。然后打起精神,大步往深圳方向走。我得走出广州,去到郊外的一个小站搭乘免费车。这一程,又走了半天,夜色,再次笼罩大地。

1983年,深圳方兴未艾,进入特区需要边防证,所以去深圳的旅客、列车并不多,夜班车就更少了。我在小站等了一会儿,等不到车,见山边有一块约有一间屋子大的厚铁板,光光滑滑的,就睡在上面。真的是,天做棉被地做床,风萧虫鸣伴我眠。睡到半夜,我被饿醒了,摸黑儿下到田地里,拔了几株花生。此时花生还没成熟,嫩嫩的花生米很小,但吃起来很甜,很甜。

次日一早起来,我没再进站等免费车,而是迈开脚步往深圳走。我发现通往深圳的铁道边,不同于韶关、佛山路段,这里到处有青瓜诱人的苗条身姿。我边走边看风景,饿了就摘条青瓜吃。

又走到一个小站,我是怎么上的深圳车,已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反正很顺利,顺利得到的东西很容易遗忘。记忆里好像是我跟一名检票员说了一下,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我就混上了车。列车上的旅客寥寥无几,车上留下大把的空位。这对我来说可不是好事,人流少了,不便于“浑水摸鱼”。

果然,车好上,关难闯。在接近深圳关卡的时候,几个乘警像筛子一样,从车头到车尾并排查了过来,不但查票,更要查边防证。我两样俱无,只好诉苦说情。我告诉他们,行李、钱包都在广州被盗,回不了老家,准备进深圳投奔亲戚。深圳的乘警很礼貌,说没有边防证不准进入特区,这是规定,我们也不能违反原则。他们留下一名乘警带我往车门走,说一会儿到了关卡,就把我交给关前车站的人去处理。

列车在关卡前似乎慢了下来,这名乘警用钥匙拧了一下开关,却没有拉开门。意外的是,列车并没有停靠小站,而是重新加速前进。年轻的乘警回头问其他同事,不是要在这里停靠吗,怎么不停了?说完他也走开了。到深圳火车站还有一段距离,他一直守着我也很无聊吧。我这么想着,用手悄悄试了一下门把,车门是可以打开的。我心中窃喜,不动声色地乖乖站在门边。

见到传说中的深圳了。经济特区果然不同凡响,深圳火车站的轨道不下10条,车站附近到处是工地,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但听列车“嗞”的一声,缓缓停了下来。还没等停稳,我一把拉开车门,一跃下车,接连从两辆停站休整的列车轮下钻过去,然后翻过一道围墙,双脚落在了特区大街上。

我知道,警察是不会追来了,但我的心还在怦怦作响。我一直很纳闷,乘警为什么会不知道列车不停关前小站?为什么会提前拧开车门?为什么不在列车到站时看着我?随着社会阅历的丰富,我明白了,其实这是深圳乘警的智慧。他大概清楚我不是什么坏人,抓我没什么用,但又不能公开放了我,就设了这么个局。可17岁刚从闭塞农村出来的我,哪能想到这些啊!

走在特区大街的我,起初还有些惊魂未定。听村里人说,特区边防证查得很严,没证的都会被遣送回原籍。我虽然想回家乡,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想被“押送”回去。再说,深圳是人人向往的地方,我好不容易进来了,何必急着走。我怀着好奇,一路观望着这个崭新的世界。

我的心安了下来,肚子却饿了。路旁有一片工地,立了一块牌子,上书“汕头搭棚队”。我心里窃喜,终于遇到老乡了。我钻进木棚,里边只有一个中年人在洗刷锅灶,显然他们刚吃过午餐。我用家乡话和他攀谈,得知我还没吃饭,他就走到大铁锅旁,铲了一碗锅巴给我,说你来晚了,没其他东西吃了。我接过锅巴,一边吃,一边向他打听去宝安西乡的路怎么走。当时同村有不少人在深圳,但我只记得有个邻居在西乡农场。

他告诉我,去西乡的路很好走,一条宽阔的深南大道直通宝安区,就是有点儿远,大约二三十公里的路程。二三十公里,对我来说已不是事,离家以来,我的双脚不知走过多长的路,到此时脚底已走出了厚厚的一层老茧,脚背也被拖鞋勒出深深的一道疤痕,久久难平。

一碗锅巴入肚,谢过老乡,我迈开步沿深南大道往宝安方向走。走着走着,我发现,若按路规走,与同行的人照面机会不多,那些从后面赶超我的骑车人,我根本看不清他的面孔,即使是熟人,也极有可能擦肩而过。想到这儿,我立即穿过马路走到对面,开始“逆行”。我清清楚楚地看见迎面来的每一个人,我不敢放过任何一张面孔,能不能“他乡遇故知”,就看这一招儿了。

不知走了多久,我来到福田的一个陡坡上,这时我远远地发现有个中年男子正用力蹬着自行车迎面而来,我一眼认出他是同宗族的一个堂叔,名叫德昌。我激动地迎上去叫了一声“昌叔”。他跨下车,睁大眼睛吃惊地看着我,问:你怎么来深圳的?我老实说,是偷跑出来的。然后简要说了一下大致的经过。昌叔听了连连咋舌:“你真是好彩,我平时很少出门,明天端午,要过节了,才出来理发的。”昌叔的话提醒了我,今天已是农历五月初四,我离家出走至今,已整整14天了。

昌叔回头指着他来的方向,说:你往前直走,下了坡有个“鹏城建材站”,那就是我开的。你言兄在站里,你去找他,我一会儿就回来。顺着昌叔指的方向,我往前走了几百米,果然见到有几问板房,中间那间房门上方,赫然写着“鹏城建材站”。进了门,看清屋里坐着的人,除了言兄,还有一个叫国真,都是同宗的堂兄。他们见到我,和昌叔一样吃惊。问明来龙去脉,年纪稍长的言兄立即去打了一碗饭和一些剩菜,说你先吃一点儿,饿太久了不能多吃,晚上再吃顿饱的。此时大概是下午4点左右。

吃过饭,言兄带我去冲凉。我不记得已有多少天未洗过澡了,身上的脏和臭,可想而知。言兄拿了一套干净的衣服让我换上,并特意送给我一件红色T恤,是他在香港的父亲买给他的,非常鲜艳。这件衣服此后我穿了很多年,这恩情我将记下一辈子。

当晚的一顿晚餐,让我永世难忘。肥瘦相问的“三层肉”(五花肉)用南乳焖炒,肥腻红艳,香飘四方,入口一咬,澎湃的肉汁溢满口腔,太美了!我想当年苏东坡落难黄州时吃“东坡肉”,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吧。如今什么龙虾、鲍鱼,等等,送入大腹便便的肥肠中,哪还有什么味道?!只有饥饿的肠胃,才能体会到美味佳肴。

第二天端午,建材站的生意异常火爆,从早到晚,木板、圆木供不应求,货如轮转。昌叔当天进账颇丰,乐呵呵地去商场买回一台电视机。当晚有了电视看,全站人开心得像过大年一样。巧的是,当时的香港电视台,正在热播武打片《再向虎山行》:南沧海,北铁山,一岳擎天决世间,共演江湖侠义行。南北武林正道,艺高胆气豪,“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看着看着,我又一次热血沸腾。

在“鹏城建材站”,我帮昌叔连续干了6天活儿,也可劲儿地吃了6天南乳焖猪肉,身体得到了恢复,脸上渐渐有了血色,我终于要启程回乡了。昌叔决定送我回家,“失踪”这么长时间,家里一定愁坏了。疯过了,浪过了,也该回家面对现实,重新思考未来了。

随德昌叔返乡见到村庄的那一刻,17岁的我前后20天的流浪、漂泊生涯宣告结束。没有悲,没有喜,只有腳底坚硬的老茧提醒我:为了一个梦想,我曾经历过未知的远方!

返乡后,我放下“少林梦”,自修大学中文课程和写作,破格当了一名乡村教师,而后应征入伍,远赴海南,再后来我回到地方,从政府机关到新闻媒体,现又回到政府部门。

前后三十余年,我的文学梦一直在拔节生长。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曲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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