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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的目光

2021-05-19马晓丽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1年3期
关键词:小东当兵公公

马晓丽

与所有的儿媳一样,婚后我首先要面对的就是婆婆。

婆婆还不老,短发光光地梳在耳后,穿一件银灰色真丝绣衣,戴一副很有距离感的变色眼镜。婆婆在深色镜片后面仔细打量我时,我一下就慌乱起来。那一刻我明白了,我碰上的定是个不一般的婆婆。

婆婆果然不一般。婆婆的身上散发着一种独特的气息,是那种仿佛集中了太多不同的因素,因而自身不断地抵触着、纠葛着,同时又补充着、说明着的矛盾气息。我一直能感觉出那气息的存在,却始终也无法说得清楚。

矛盾的感觉几乎无处不在。

表面上看,婆婆是个地道的家庭妇女。婆婆没有职业,没有收入,每日专注的只是些针头线脑儿、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且能把这些小事做到极致。婆婆淘两碗米足足能淘半个小时。几乎一粒粒数过之后,婆婆会举着瓢让我看她淘出的胜利成果——一些细如灰尘的沙粒。婆婆得意地说,只有我才能淘出这么细的沙子。这话我绝对相信。半夜上厕所,突然听见厨房里有声音。我探头一看,竟是婆婆在奋力搓洗一块巴掌大的抹布。婆婆说抹布上绝不能留一丁点儿油星子。我偷偷溜了一眼表,已是下半夜一点多了。青菜要洗五遍,婆婆叮嘱我说。我诺诺地应着,下决心洗上五遍。婆婆在一旁盯着我洗了两遍才走开,再回来时我已经在洗最后一遍了。是五遍吗?婆婆满脸的怀疑,我说是。婆婆不放心地扒拉着菜叶又问,是五遍吗?我说是!心一下就堵到了嗓子眼儿,赶紧转身离开了。身后只静默了一小会儿,立刻就传出了哗哗的洗菜声。我知道婆婆在补洗她没亲眼看见的那两遍。我只能无奈地听着,长长地叹着。但就是这样一个婆婆妈妈的婆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转过脸来,严肃地询问,××号文件你们单位学习了没有?里面有什么新的精神?说不定什么时候,婆婆就会急切地拨响电话,当你忙不迭地跑去接电话以为家里发生了什么紧要事时,却听见婆婆在那边扯着喉咙说,看了没有?新闻刚刚报的,布什又当选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婆婆就会呼地从菜堆中抬起头,打断你的话头说:“不对,一一五师的一部分部队留在山东合并到华东野战军了,后来改成三野。另一部分坐船去抢占东北,加入了东北民主联军(就是后来的四野)。当时你爸爸负责在山东龙口组织部队渡海,我就是从那里上的船。我当时坐的是小火轮,老百姓叫作‘气拍子的那种船。记得小火轮突突突地跑了一天一夜才跑到庄河。到了庄河,我上岸一看.天啊!满地都是苏联红军……”讲过去那些事情的时候,婆婆的目光就显得十分有神。

婆婆节俭。像所有常年拮据的家庭妇女一样,婆婆掂着手里可数的几个钱,整日埋头于柴米油盐的计较之中,几乎把全部心力都放在了从嘴上省钱这一件事上。婆婆忍着腿疼走很远的路去早市买菜,只因为早市的菜比家门口便宜一两毛。婆婆一年中几乎要吃半年的白菜萝卜,不是因为爱好,也不是为了保健,只是为了省钱。这种时候,婆婆像极了没见过世面,没享过荣华的贫贱妇人。但且慢,说不定什么时候,婆婆就会突然冒出一句吓你一跳的话。她会在有一句没一句地扯着家常的时候突然说出:“北平和平解放那会儿,我几乎天天跟着你爸爸去北京饭店吃烤鸭,吃得后来都不敢提烤鸭这两个字了,一提就恶心。”我吃惊地问,怎么会这样?她说当时高兴啊,一枪一弹没发就进了北平城,所以各部队都互相请,首长之间也互相请。婆婆喜欢吃火锅子(婆婆管火锅叫火锅子),常常在撕扯着嘴里那些嚼不烂的羊肉时,婆婆就会发出感慨,讲起自己第一次吃火锅子的情形。那时部队刚到东北,张学良的胞弟张学思邀请他们夫妇吃饭。到那儿一看是吃羊肉,婆婆心里就有些打怵,她怕膻。婆婆说那羊肉切得极薄,摆放得也极讲究。拗不住劝,婆婆试探着吃了一口,没想到那羊肉竞丝毫没有膻味儿,而且极鲜嫩好咬。就是从那次之后婆婆爱上了火锅子。触摸这些往事的时候,婆婆的目光常常会变得老旧而柔和。

婆婆当然不是普通的家庭妇女。婆婆是组织的人。至少婆婆自己是这样认为的。自从十五岁离家出走参加八路军之后,婆婆就把自己的全部都交给了组织。在婆婆的心目中,组织的地位始终是至高无上的。与儿子产生分歧时,婆婆会用组织来告诫儿子,说你不要以为我管不了你就没有人来管你了,还有组织呢。我会把情况反映给组织上,让组织上来处理你!对保姆不满意,婆婆也会用组织来进行批评教育,说既然组织上分配你来这里工作,你就要努力把这项革命工作做好,让组织上放心!进入80年代后,老家突然传来消息,说婆婆那个在新中国成立前就死了的弟弟竟然在台湾活得好好的,是个退伍的国民党老兵,而且还要回来探亲。婆婆一听就急了,说不可能,我早就向组织上讲明我弟弟已经死了,这不成欺骗组织了吗?我一辈子清清白白,没有任何家庭历史问题,一下子冒出个国民党弟弟让我怎么向组织上交代?这个弟弟我不能认!坚决不能认!婆婆一生都无条件地信任组织、服从组织。与公公结婚是组织上给做的主。公公在朝鲜战场上牺牲之后,婆婆是在组织的安排下复员,离開了部队,后来又是在组织的劝说下改嫁了他人。一直以来,无论婆婆自己的生活境况多么尴尬,无论自己承受多少困难,对组织上从来都没有过一句怨言。只要一提到组织,婆婆满眼都是充满信赖的光亮。

这样一个婆婆不能不引起我的兴趣。但更令我感兴趣的还是我的公公——一位从长征路上走过来的,经历了无数次的殊死战斗,却在胜利的最后时刻战死疆场,以马革裹尸还的烈士。

从未谋过面的公公,在我们家里是一个巨大的存在。虽然连我的丈夫也不曾见过自己的生身父亲,虽然为了顾及继父的感情,我们在家里总是尽量回避这个话题,但公公的气息却无处不在。

你无法回避。

你能回避一个名字,但你回避得了与那个名字有关的所有记忆和想象吗?何况,这个名字曾经是如此的响亮,如此的与你亲近。

你能回避一个话题,但你回避得了从这个话题中延伸出来的思考和困惑吗?何况,这些思考和困惑正是你一直企图捕捉、企图破解的生命难题。

你无法回避。就像无法回避自己的出处,无法回避自己的身体一样。因为你有着相承的血脉、相似的额骨和相同的下颌。你无法回避牵引出你而又覆盖着你的这段历史,不仅因为它是有质感、有重量的,还因为它承载着一个家庭永不释怀的伤痛和惆怅……

我一直想把我的公公、把这一切写下来,但却一直不敢动笔。因为我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视角和方式。我不想用虚构来塑造革命英雄形象,也不想写那种掺杂了许多想象的所谓人物传记。我想要更多的真实,更普通的情怀和更平静的叙述。但我知道自己缺乏这种能力,缺乏用普通目光过滤精彩的能力。

庆幸的是,婆婆的存在为我提供了获取这种能力的机会。

走近婆婆,我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与大多数婆媳关系一样,由于丈夫的缘故,我与婆婆之间就有了最近的理由和最远的距离。我们婆媳俩相处得并不轻松。我的敏感和婆婆那充满矛盾的个性,常使我因应对不能而手足无措。在很长的时间里,我们婆媳之间都只能是互相谨慎地审视着,小心地排斥着,有限地亲近着。面对婆婆,我常处于紧张状态。只是在后来,当我发现婆婆在面对我时也与我一样应对不能,一样手足无措时,我才稍稍有所释怀。就是在这样长期的婆媳磨合之中,我逐渐走近了婆婆。走近婆婆的过程,其实就是走出我的局限,缩短我与他们那代人心理距离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婆婆不仅为我展示了一个有着极不普通经历的普通人的生活,而且给了我另一种目光。就是借助婆婆的目光,我才看见了公公的真实表情,看见了许多显赫名字后面的普通面孑L。

我开始整理公公的遗物。

起初,我并没想用第一人称把自己写进去,但在下笔前的那一瞬间,童年的记忆突然苏醒了。我看到了抗美援朝烈士陵园那高远的天空;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湿漉漉的松针味道;听到了孩子们追逐的脚步声和欢快的叫喊声;看见了戴着红领巾的我正伸出手指抚摸着墓碑上那个鲜红的名字——蔡正国……

于是,我让自己也走进了《阅读父亲》。很庆幸我能用两种眼光来《阅读父亲》。我带着外人的眼光,带着一个外人走进这个特殊家庭时的所有好奇、追究和探寻。我也带着家人的眼光,带着作为这个家庭成员的全部情感和独特感受,带着这个家庭内心深处那永远的伤痛和永远的骄傲。

《阅读父亲》出版之后,我迟疑了很久才把书拿给婆婆。尽管其中大部分内容婆婆早已经看过了,但我还是担心婆婆会不满意。果然不出所料,那几日婆婆每天都会来电话质问我。一会儿是因为把她的入党时间写错了,应该是1942年写成了1943年;一会儿说她不会做饭的那些事是发生在丹东而不是延吉;一会儿说老战友们给小东(注:我的丈夫蔡小东。后同。)讲述父亲那天,小东不是坐在中间,而是坐在旁边;一会儿又说小东出生时并没有号啕大哭,只哭了两声。我辩解说,妈妈这是你亲口讲给我的。婆婆断然否认,坚定地说,两声,一共就两声!我几乎不敢接电话了,一听到军线电话铃响就心慌,恨不能闭上耳朵,躲到门外。我向婆婆告饶了,我说这样吧,你把所有问题都记下来,再版的时候我改。其实,我只是这么说说搪塞婆婆而已,我实在受不了没完没了地与她探讨那些连她自己也记不清的细节了。我以为婆婆怎么也得写几天记几天,这样我好赖就可以喘口气清静几天了。没想到,当天晚上婆婆就派小保姆把写好的东西送来了。看着手里那密密麻麻写满三页的纸,我简直是哭笑不得。

第一个问题的标题是:小东1968年要当兵的认识和想法。在这个标题下面婆婆写了整整一大段的文字:

妈妈当时不同意小东当兵主要是觉得他才15岁,正是读书的年龄,才读到初二就“文革”了。(注:“文革”时小东是小学六年级,此处应指当兵那年是初中二年级。)等读完高中,毕业十八九岁去当兵也不挽(晚)。小东当时又气又急。父亲(注:指继父,时任230医院政治委员。后同。)下班回来看此情况,就说,吃饭,吃饭。当兵是好事,是走正路。等我晚上下班回来开个家庭会讨论讨论。谁的意见正确就照谁的办。小东说行,只要你们讲理就行。还没有等他爸爸回来,他就放好了三把椅子,等着晚上开会。晚饭后开会了。爸爸叫小东先说为什么非要当兵?小东说,妈妈也是15岁出来当兵的。她那时还是旧社会,她还是女的,我现在是新社会,我是个男的,我怎么就不能去当兵?妈妈说,那时候日本鬼子打进中国来了,当兵是为了抗日救国,没有国那(哪)还有家呀?小东说我要当兵也是保卫国家,大家都不去当兵,等敌人打来了怎么办?爸爸看妈妈点点头笑着说,小东说得有道理。同意你去当兵。背后爸爸对我(妈妈)说,叫他到部队锻炼锻炼,不行再回来上学也可以。第二天领回军装换上军衣后,上午十点上汽车。就在230医院宿舍大院上汽车的。我和其他家属在汽车旁看他们上车。参军孩子们的父亲因上班都没有回来送他们。当天我们也不知道把他们都拉那(哪)去了。以后才知道都分配到64军(下面)团的单位工作。

来回看了几遍,我也没看出需要修改的问题究竟在哪儿。拿去问丈夫,丈夫一看就笑了。丈夫说,她是怕别人误解不让我参军这件事,怕人家说她觉悟低。一听到“觉悟”这两个字,我立刻茅塞顿开。婆婆对觉悟历来是十分看重的。见到有人占小便宜、不排队等这样的小事,婆婆都会鄙夷地说,这些人真没觉悟!何况是送子参军这么大的事。到底是知母莫若子,小東毕竟还是比我更了解他的母亲。

我一下子就理解婆婆这些天来的焦虑了。许多个人的心理感受,他人是永远无法切身体会的。你的伤口中流出来的血只能带着你自己的体温,即便这些血立刻就溅到别人身上,也会马上就失去原有的温度。我明白了,婆婆不厌其烦地追究那些并不重要的细节,只因为她心中不快。婆婆是认为我把她的觉悟写低了,没能把她写得更好、更符合她对自己的认定。

婆婆是极自尊的一个人。对婆婆的自尊,我素有领教。

丈夫的继父、丈夫、我,我们三个现役军人在一起谈论部队的事情,半天插不上话的婆婆会突然找个话茬儿讲起她当年在部队的往事。也是老军人的继父刚想插嘴,婆婆就抢白道,你是在地方部队,你们是稀拉兵。我是在野战军,我们可是正规部队!

婆婆再嫁后,立即去了偏远的北边,从她原来生活在沈阳的那个圈子中,从所有人的视线中消失了。再回沈阳已经是十几年之后。婆婆和当了兵的儿子一起去八一剧场看电影。灯灭之后,婆婆才悄悄告诉儿子,后面坐着的那些军区首长和他们的夫人许多都是自己当年的战友、熟人。不明就里的儿子想回头看看,硬是被婆婆拦住了。更令儿子不解的是,电影还没等演完,婆婆就把儿子从剧场里拉了出来。婆婆是不想等到灯亮后让那些老战友们看见自己,她不想见任何熟人。

我是在长了几岁,又为人母了之后,才逐渐理解婆婆的。我常想,再嫁这件事究竟在多大程度上伤害了婆婆的内心,使她的性格在极度自尊和极度自卑的纬度上发生扭曲,使她在多年后仍无法正视、无法面对当年的熟人?我猜想,这里有着太多的因素:有婆婆头脑中残留的封建意识造成的自身局限;有从高处突然降到低处的生存窘境给婆婆带来的心理落差;有世俗的挤压和冷落;还有婆婆那破碎了的虚荣、自尊和委屈。我想,婆婆无论怎样做都是应该得到理解和原谅的。婆婆的所有行为,都只是一个正常人的人性的自然反应。何况我们每个人都有着自己不可逾越的局限,更何况婆婆多年来以其单薄之力承受了太多的磨难。

婆婆的自尊常常超过自身的需求。90年代之后,台湾的舅舅提出要来大陆探亲。舅舅在写给自己姐姐的信中说:“我准备从老家去您那里住几日。我知道大陆对老干部照顾得很好,每家都有一栋小楼、一部电话、一辆小车……”这封信给婆婆和继任公公的心理带来了极大的压力。几天后,这两个三八年的老八路共同作出了一个重大决定:赶在舅舅来之前装修房子。素来节省的婆婆开始大把大把地花钱搞装修,花得我直眼晕。看到婆婆花钱的样子,想到婆婆忍着腿疼跑远路买菜和整日吃萝卜白菜的情形,我的心里隐隐作痛,但婆婆此刻却丝毫不感觉心疼。婆婆说,咱们虽然没有小楼、小车,也不能让国民党小看了我们!因为知道舅舅家里养着好几辆车,继任公公就去找干休所商量,把所里的一辆小面包車包了下来。他们当然不能让舅舅看我们的笑话。舅舅住在家里的那几天,为了保证车随叫随到撑足脸面,继任公公把舅舅送给他的烟一股脑儿都撒了出去,自己一根也没抽。我心疼他们,也理解他们。因为我知道他们这样竭尽全力地做,并不只是为了给自己挣脸面。

我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这个家庭、对我的公公婆婆怀有那么大的兴趣了。因为他们的不普通,更因为他们的普通。这是一个有着自己品格的家庭。他们在自己至亲至爱的亲人为国家牺牲之后,从未伸手向国家要过任何特殊照顾,从未对社会有过任何非分要求。多年来,他们无论经受多少坎坷、挫折和委屈,都始终坚持着自尊。他们像所有的普通人一样,过着普通的生活,但他们生活得很有尊严。我带着感情,带着感动,把这个家庭的人一一写进了我的《阅读父亲》。

婆婆现在已经老了。年迈的婆婆目光越来越迟疑。以这样的眼神儿,婆婆是无法看懂当下的:婆婆不明白自己的孙女为什么就是不愿意报考军队院校,不愿意当兵;婆婆不明白电脑上的那个网到底挂在什么地方;婆婆不明白保姆怎么越来越难找、越来越不听话;婆婆更不明白为什么儿媳妇都有资格住单间的干部病房了,而自己这个老革命却没有这个资格了……

好在婆婆如今在很多事情上都不像从前那样较真儿,那样坚持了。

几天前,婆婆突然来电话要一本《阅读父亲》,说是想送给一个老同志。我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知道婆婆已经接受这本书了。其实,我心里清楚,婆婆从来也没想要拒绝这本书,只是需要点儿时间罢了。

如今,婆婆能坚持下去的事情似乎只剩下了一件,就是按时参加组织生活。我知道,这件事婆婆是必定会坚持到底的。其中的原因很深,涉及婆婆那代人意识生成的社会元素,也涉及沉淀在他们精神骨骼中的钙质含量。但这已是我在另一篇文字中探讨的内容了。

责任编辑:蒋建伟

美术插图:段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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