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记（组诗）

到泽库

大风骑马。

草原刚刚展开：那个点燃佛灯的男子，

置身初冬，看见雪岭上空钴蓝，移动的羊群填满了中年。

黎明时

他把祷告送给父亲和母亲。

他还祈求众神，

让鹰喙下爬向云端的黑牦牛

再次成为自己的孩子。

我和他之间

落满一场大雪。白的是挣扎：心一次次淘空，

又一次次接近尘埃。

从早晨到黄昏，

他把自己活成生活本来的样子——

承受，忍耐，顺从，妥协。

黑的是尘世，冷硬如铁，孤苦伶仃，

自己是自己的愿望，

内心举灯的人，不是王，不是主人。

他向前，

和期待的日子不远，

和茫茫草原更近。

这是亲人生活过的边陲。风卷雪粒，

青春不在

日子忘记了很多人。我在暮色中

想起他们：很久以前

月亮领路，

他们一次次告别亲人

走过了峡谷。

十一月底在隆务河谷。雪

雪落河谷。风说故人在远方，

今夜门扉不开。

月亮悬在河岸。木窗上镂刻的牡丹

一朵失眠，

一朵强忍落寞，刮下心尖上的脂油

点灯：浪子吞下火焰

远方荒凉。唯一的赞颂

尽归生活——

从黑夜赶来的

只有雪。

广阔的白，一部分苍茫江山

一部分洁白人间。

最后一片，

落在牡丹心上

是深藏于苦难的恩惠。

寻古寺不至，在黄昏过青南草原

落日召归。

更远的旷野，大雪通天。再远

绛衣隐没雪山，

千灯静燃。是星星归乡

月亮独行，

一人过青南。

风在左吹。刀子穿过骨头

而后穿心。

再吹，人世间互不相问，

空阔更空

岂止一只空樽孤立于上弦月下。是黄昏，

风雪布席

远行者为主道而来。这一天

果然艰难——

我是负罪者

但不负别人的罪。今夜独自穿过草原

不告诉你

生活到底给了我们什么。

岁末，想起德州草原

风中的房子

旧雪和漫过缓坡的长草。我分开两个世界：

白天和黑夜。

它们是安静的——青海湖北侧

牧人赶着自己的影子走向大湖腹地。

已远，天鹅举步

沙洲冷。

太阳在左。

谁是它心爱的人。金露梅收起黄金，

银露梅送走银子。

牛角下一片青草荒芜辽远，这是绝大多数的命运

他选择的生活

面目全非，是他的，又不是他的。

这些卑微的尘埃

被神考验过，自己背负着自己的重——

他们纯洁了。

而隐身牧道的背影归于沉静，

德州多么美。

贵南牧场：正午

一个故乡是太阳，

另一个故乡是月亮。

旷域的城。向南的无名花冠献给更南的男子。

神让他遇见：雪山的银樽

静立原野，第一杯盛满大地的深情，

那么蓝，那么深。

第二杯天空深远，男子饮尽

吞下虚无。

远方究竟有多少苍茫，

神开示他。

贵南的黑青稞

神说，这是我的孩子。

神说，这是雪山下最美的宫殿。

神把它赐给母亲。赐给麦草燃起的火焰。

赐给铁锅中翻滚的牡丹。

神祷告：每一个生命都是卑微的，

每一个生命都会被召去看自己的功过簿。

这人间最甜的黑乳汁，

养活我。

被它抚育的心是鲜红的，每一天装满了悲悯。

去贵南牧场的路上

西风骑马，

我在路上没有看见。

黑青稞还远，

它的歌声叫醒我：蚕吃桑叶吐丝哩，

缎子上织花儿哩；

睡到半夜里想死哩，

心尖上扎刀子哩。

那时，太阳领着我

刚刚经过一个叫过马营的草原小镇。

远处的心里话

谁也没有听见：半个儿蓝天半个儿云，

半边个烧红着哩；

半个儿肝花半个儿心，

半个儿想谁着哩？

贵南牧场：夜晚

月亮赶路，

地上的碎银子，有一块儿是我的。

每天有一只藏羊老去。放生以后

它在雪国独自称王。

最初的主人被秃鹫带到天上，他的一匹黑马

不是黑夜；

他的一匹雪青马，不是黎明。

现在，只有风是骑手

它翻过雪山

把那一块儿碎银子

放到我的怀里。

这一段行进的时光，过马营夜晚寂静。

星星点亮了灯盏。

神说，难道他没有发现你孤苦伶仃

给你指示归宿？

听一个男子讲述贵南牧场的歷史

有些人走了，

他说，有些人还留在那里。

走的人去了西宁，

甚至更远的地方。

留下的人守着青稞地，

把自己种进去。

那些年

命运另有所爱。

他说，漫长的挣扎从青稞开始；我们的未来在想象中奔跑。

大地上蜷缩着守夜田的父亲

他们在一场风里守护儿子，在一片雪中照料女儿。

如果有一粒穗子表达爱，

所有的心都在颤栗：那些活命的粮食

每一颗藏满了茫然和惊喜。

他说，那时已经多年，我们接纳生活赐予的痛苦，同样不能忘记命运的恩泽。倘若还有选择，忘记或宽恕都不是答案。唯有粗粝的日子，才是高原上永恒不变的背景。看，荒原辽阔的祭坛上矗立着无数身影。

而接受天赐的人还在贵南，

散落四方的人还在四方。他们经历不同的苦难

没有多少人知道。

【作者简介】宋长玥，青海人，中国作协会员。先后在《诗刊》《人民文学》《星星诗刊》等国内100多家报刊发表诗歌、散文1300余首（篇），部分诗歌入选数十部选本。出版诗集4部、散文集4部（其中一部合著）。获二十多项文学奖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