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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照在桑巴镇

2021-05-18鲁玉梅

雪莲 2021年4期
关键词:桑巴哑巴叔叔

苏末蓦然听见有人在唱歌。屋里只有苏末和叔叔。她叔叔是个哑巴。哑巴不能唱歌,但屋里确有歌声飘荡。难道有超自然物?苏末有点不敢相信,她试着问:叔叔,是你在唱歌吗?坐在阳台藤椅上的叔叔转过身。苏末太惊骇了,她发现他的耳朵变好使了。不会说话的哑巴这时说:是的。苏末惊诧莫名:叔叔你怎么开口说话啦?叔叔答非所问说:哈哈,我真能说话啦!他说着从藤椅站起来,体态轻盈仿佛恢复到青春年少。苏末忘记说话了,只能一个劲地说:哦,哦。叔叔说:我想我们今晚可以喝杯青稞酒,唱唱我们桑巴河上游的马、牛、羊。苏末从爷爷那里听到过以前人们会对着马唱歌,直到那匹马听歌落下泪来。爷爷说动物是有灵魂的,所以我们要待它们就要像待自己的兄弟姐妹一样。那时苏末很小,问爷爷马的灵魂在哪里。爷爷说马的灵魂在眼睛里。小苏末就看马的眼睛,马的眼睛天空一样清澈。后来,苏末的父母把马牛羊卖了,来到河下游的城市。

苏末从震惊中挣脱出来,她想把哑巴唱歌这事儿拍个抖音,点击量肯定惊爆。

窗外瓢泼大雨把天光遮蔽了,苏末找到哑巴叔叔能说会唱的原因了:白昼变黑夜,阴阳混沌,哑巴能言。

苏末的哑巴叔叔唱了三天三夜,雨就下了三天三夜。

下雨耽误了与老贤的见面。不过没关系,老贤还会约她。

苏末不漂亮,但足够自信。酱鸭脖有多少肉和好看的皮相?凭的是那点渗进骨头里的香不是。

与老贤在一起的时候,苏末的骨头就散发着年轻的香。即使老贤评论苏末的文章口气每次就像在教训一只菜鸟,叫她“呦,傻丫头”,就像他吟诗作赋的时候发出“啊”一样。

苏末与老贤这次见面地点是桑巴镇车站。

躺在碎石上的两列铁轨像两道去势留下的疤。鸣叫的草虫和很多人把这伤疤权当无关紧要之事。这个火车站曾经异常热闹,绿皮火车载着不同口音的人来到这里,褐色车厢的列车满满载着煤炭驶到远方。绿皮火车里的人带来爆炸头、牛仔裤、口香糖、啤酒、电影、旱冰、双卡录音机,还有发廊小姐。可爱的发廊小姐改变了桑巴镇的男人。桑巴镇的女人对发廊小姐深恶痛绝,会对她们说“呸”,她们觉得这些可恶的外来女人使桑巴镇男人缺失阳刚之气,变得整天魂不守舍。

约会选到这样的地方,苏末觉得天下只有诗人才想得出。这次苏末吃不准诗人老贤是不是要整点儿特别的,比如要趁不存在的列车来次灵魂之旅。诗人是这世界上最奇特的人类。

老贤的工作就是闷在屋子里看稿件。这样的环境完全可以让健康的人发疯。闷在发霉的房间里,听些傻子和疯子谈论这个世界,没有不变疯的道理。处理完那些稿件,老贤会在桌子上摊开一张绿色的网罩一样的稿纸,把时间和所有热情都涂抹在这片薄纸上,创造一种在这个世界叫作“诗”的东西。

某个冬日早晨,老贤打电话叫苏末来西山公园。西山公园是桑巴镇葬亡人的地方。苏末去时看见老贤坐在一块突岩上抽烟,躺在积雪里的烟蒂加起来足有几十个。老贤说他在雪地和死人待了很久。说这话时,老贤脸色苍白,嘴唇发紫,像附近疯人院跑出来的疯子。老贤说他和这些死人说了很多话,还说只有死人的嘴巴才会说真话,还说他是因为很久都没有听真话才来坟地和死人说话的。你不要认为我疯了,老贤对苏末说。苏末裹紧身上的大衣。这天早上西风猎猎,她开始担心冷风吹坏老贤的脑子。苏末想这还不如老贤回老家去种土豆,种豆子,种麦子。虽然老贤不是个种地的好手,但至少不会是个诗人。诗人是这世界的囚徒。

第四天就在橙色预警变换成黄色预警的时候,苏末说,哑巴你就别唱了,烦死了。叔叔就不唱了。

东边天空升起一轮红日。太阳光芒噼噼啪啪摔在地上。百草堂门额上的灯光不再五颜六色,那些街道横流的污水早被人铲进路边的绿化带里了。

吃完早饭,苏末说,上帝保佑你,叔叔,我很快会回来。

这次哑巴叔叔没有拒绝上帝,本来他不认识那个叫上帝的老头儿,但在他赞美万物时,就相信有上帝存在。

哑巴向苏末挥了挥手,算是一种告别。

值得一说的是雨肆虐了三天后,官员们痛心疾首,决定修缮旧管道。

于是十字镐、铁锨、挖机替代汽车喇叭声在这个夏天制造出各种各样的噪声,搞得大名鼎鼎的醉鬼小八也不能得安生,他转移到国税局下面拐弯处建设银行门口晒太阳,继续试图让别人感受自己的善意。但那些呆板的银行职员、要钱的假喇嘛、胆小如鼠的小贩、卖搓鱼的餐馆老板都不想和他做朋友。他们只是苦着脸说:啊!又是一个不安生的夏天。

办公室冷,高大的丁香和云杉遮住了阳光。苏末裹件草绿色棉衣,绿皮怪兽一样。绿皮怪兽蛰伏了一个冬季。春季的河堤冻得跟棺材板一样硬。苏末始终没有脱得下那件棉衣。河水哗啦啦唱起歌儿,夏天就来临了。听到河流的声音,她的心焦躁不安,揣着开水锅一样,咕噜噜只打滚儿。苏末想出去了,但去哪里?又能去哪里?苏末问自己。办公室没别人,有事情苏末就找自己商量。去哪里?她走动的脚迷茫起来。屋子弥漫着一种苦辣辣的腥气,她认出这是那头绿皮怪的气息。

太阳真慷慨,把大把大把的阳光洒到大地上来,前些天人们还记不起它的模样来,看来它并没有责怪人们的意思。那些摔碎在花瓣和石头上的阳光让苏末的眼睛眯成一道缝,好像坏人在使什么心眼儿。可她不会使什么坏心眼的。正午里的天空像上帝的眼睛一样明澈,不管是谁,都只会叹息,而不想在此刻想什么坏主意。苏末坐厨房椅子的时候,她大大叹息一声,然后听见所有进了厨房门的人都大大叹息一声。有人说起前年云南之旅,回忆西双版纳泼水节的情形,说很多人向他泼了水。他说,那可真快活。有人说,你该在那里寻个邵多丽安家。是的,人在痛苦的时候,不想待在现在这个地方,而是想出现在另一些地方。午餐结束了,从厨房出来的每一个人又是需要買醉的样子。苏末明白远处正有一双幸灾乐祸的眼睛盯着他们。

当有人拿桑巴河做文章的时候,苏末和她的同事所工作的单位就是穿孔的阑尾:割而后快。

这双幸灾乐祸的眼睛,这双命运之眼。

苏末站在一丛榆叶梅旁,那块水泥地是篮球场。地面很烫,从厨房吃饱喝足的苍蝇,想在上面跳舞,可太烫了,它们不停地搓腿。苏末衣服裹挟着一股热,像一包正被微波的玉米,随时皮开肉绽。她迷恋这种施暴一样的热。太阳很仁慈,不偏袒一个施暴者,不歧视任何一个弱者,他让每一种生物得到生长,尽管生长伴随着不幸和心碎。

就在这时,苏末捕捉到了葱烧土豆的味道。烧土豆味是老沙屋里飘出的。老沙表情严肃得让人觉得她的职业不是个仓库管理员,而是个杀手。她因为节俭从不和苏末他们一同吃饭。前段时间她老公找了别的女人,老沙就同那女人揪着头发在大街上打了一架,于是更给她增添了股中年妇女凶狠气息。最终这个女杀手原谅了背叛的丈夫,但她眼里杀气腾腾。

在太陽光下,老沙这间屋子,确实像个鞋盒子般乏味。令人糟糕的是老沙杀气腾腾的眼睛总盯苏末。据说她到处散播是苏末夺了她的房子。还说这事儿板上钉钉,苏末想赖都赖不掉。

令老沙怀恨在心的就是那间冷得迫使苏末大夏天还要穿棉衣的屋子。苏末起初听见老沙散播夺她屋子的事还一笑了之,但看见老沙脸上的杀气,就担心起自己的安危。老公背叛这事儿已够她颜面扫地,她觉得也让老沙够受的。

从榆叶梅底走开,苏末朝老沙的屋子走去,去打破死局,也想给快要燃烧起来的自己降降温。最好她们能达成和平共处协议。

苏末并不想把领导当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但确实他脱不了干系。原因是越来越多的会议记录和文字性的东西让他头痛,他看苏末有事没事写一通,以为她能胜任这抄抄写写的岗位。事情很简单,苏末的屋子没有无线网络,而老沙的屋子有,领导让老沙把屋子让给苏末。苏末刚搬进去,领导第一个要求就是把贴在玻璃上的报纸给撕了。那些发黄的报纸使屋子很暗。但无论用打湿的毛巾,还是钢丝球都没法处理玻璃上那牛屎样的东西。这是老沙的杰作。除此之外,老沙还在门口留了一片呈喷溅状的油渍,那是食用油高温情况下倒进食材时留下的一抹尖叫声。苏末不属于聪明伶俐的人,但她还是感觉到领导不喜欢老沙的所作所为。苏末伸手就去撕。她是领导从一线调到办公室来的。仅凭借这点,领导的话有着绝对的权威性。苏末怀疑领导对这薄薄一层报纸充满了偏见,他不好对老沙表现出来,但对她,他是毫不客气的。还有之所以让老沙挪窝,很可能是门口呈喷溅状的油渍和这层狗屎黄的报纸给惹的,毕竟这是一个事业单位一楼办公室的楼道,不是你家猫闹狗奔的小院。可惜胶水质量太好了,报纸被苏末撕得七零八落。还好,洞窟一样黑的房间被撕出几分明亮来,能看清窗外那丛丁香树,能听见从窗子缝隙漏进来的鸟鸣声。

从担心自己安危那天起,苏末密切关注老沙。搬到苏末的宿舍,老沙还是没有把自己的食谱改一下。苏末觉得老沙有自虐倾向,一个正常人怎么可以一年四季吃土豆,何况她只有一个女孩儿,从交通职校毕业招到高速收费站去了,一月千儿八百。女孩不像男孩结婚要这要那,逼得娘老子抠眼珠子挖肾卖,完全没必要这样节俭。换做别人,这么个吃法,早吃得口吐酸水、悲观厌世了。苏末暗自叹息老沙有一颗超级健康的胃。

女人间的友谊在购物的时候容易建立。苏末准备和老沙去购一次物,拉近一下距离。

一下车,满街摩托和轿车带起的尘土以及尘土中茴香、咖喱和牛羊肉的腥味迎接了这对各怀心事的女人。街上还有邻近农民打制的锄头、铁铲和老鼠夹子,还有他们从院子摘来的各种蔬菜。质地粗糙色泽艳丽的衣服被招摇地挂在那里,像一朵朵开在半空里的花朵。苏末听本地女人略带卷舌音向她和老沙兜售商品。这些年轻的用纱巾把自己半个面部裹起来的女子,像一枚伸手即握的钥匙一样精巧,她们巧舌如簧,怂恿苏末和老沙购买她们的东西。

比起桑巴镇,郊区集贸市场里东西很便宜,简直就像白送人一样。老沙的老公在桑巴镇煤矿拉煤,现在煤矿都关停了,断了经济来源,老沙更愿意买便宜货了。这些便宜货简直就是在等苏末和老沙的到来。

购完物,苏末请客,她们在摊边吃了两碗酸奶。

苏末每次从二路车下来,不走斑马线,每次随人穿梭在大大小小的车子之间。她在这里转了二十多年啦,可每次都像是打量清明上河图似的惊讶。她看到街角的海棠开了,她看见乌鸦算珠子般串满电线,看见有人开宝马消失在街角,街角那里有个老女人卖和她一样旧的书,看见喜气的秧歌队敲锣打鼓,还看见那些像怀了孕的男人,那些跑黑车的殷勤地招揽乘客。这个时候,她不知道自己对这个地方是怀着热爱,还是怀着厌恶的感情。唯一知觉的是街角的风把自己从二十一一下子吹到三十五了。苏末脑海中想到的人还是老贤,除此之外,她想不到第二个人。但她不想联系他。

第二天,苏末接到老贤的电话。起初在电话里说他发现苏末的文章漏洞百出,自然就要见面了。一点新意都没有,先说苏末的文章,把她还颇为自得的文字说得狗屁不通之后,老贤便过渡到那些怪话上面,仿佛写不出像样的文章,就只该配听这些。苏末看看自己的鞋,它多么像耳朵。苏末把电话扣在她脱下的一只鞋子上,让鞋子代劳。老贤用办公室座机说怪话,用不着担心费用,也用不着让别人听去了。

尽管苏末没听见老贤说什么,但依然弄得像吞了一只苍蝇般。下了班后,她抓起包,去找老贤。老贤面对一桌丰盛的晚餐,端起酒杯一杯一杯痛饮,保证要把苏末推荐到宣传部去,待在郊区一家破场子可惜了。在苏末面前滔滔不绝,变成救世主一般,苏末忍着耳痛听完老贤的陈述。半个小时过去了,老贤与那个布艺沙发仿佛粘在一起了。苏末看了几次手机,老贤都不理会,最后苏末去结完账。老贤充满歉意地说怎么能让你破费。

苏末打开房门时,突然发现她的哑巴叔叔坐在黑暗的阳台上一声接一声地歌唱。这是哑巴第二次歌唱,他一定是看见楼下那个葬礼了。这次苏末听懂了,叔叔唱“人在小的时候就应该像羊羔那么温顺;人长大了就应该像骏马那样驰骋;人要是遇到了相爱的伴儿,就应该像乌兰泡的天鹅那样一对对形影相随;人要是有了自己的孩子,就应该像母牛那样献出最后一滴乳汁;人到了该走的时候,就应该像骨瘦毛长的老狼,去寻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不慌不忙地等待长生天叫他的名字。”苏末也跟着唱起来,她不再讨厌下雨天,也不再讨厌争吵,她那颗痛苦的心渐渐平和起来。她想不管怎么样,明天阳光必然铺满桑巴镇。

【作者简介】鲁玉梅,女,土族,1983年生于青海省大通县,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雪莲》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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