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的钥匙
2021-05-17郑宪宏
郑宪宏
内心深处有一间不可丈量的宝库,我小心翼翼地把童年的美好时光在里面珍藏。柔软幽深处,大门紧锁,鲜以示人。故乡的老物件,是打开宝库的钥匙。
2011年,我脱下戎装,转业到地方。那一年,在居住的小城给母亲购置了一居室的楼房。从此,母亲与故乡一别两宽,各生思念。
母亲搬到城里后,远房姑姑曾在老宅短暂借住幾年。姑姑一家搬出后,母亲和我将老宅重新清理打扫一番,把一些老物件放回原位。水筲倒扣在水井的“人”字架上;扁担横在门框上;两把生锈的镰刀放在厢房的窗台上;滚子滚动到西墙根下;风匣置于灶台边;锹镐靠在厢房的门后;掏耙和撮子立在灶口前;簸箕和箩挂在西屋的墙壁钉子上;“飞人”牌缝纫机抬到东屋进屋门口处……
一切犹如我们一家四口许多年前生活的样子。
母亲把大门的钥匙交给族叔、父亲儿时的玩伴,委托他帮忙看护打理老宅。通风、烧炕、除尘、侍弄小院,族叔样样认真,件件细致。
每逢清明、春节等节假日,母亲总是提前张罗归乡事宜。回到故乡,徜徉在老宅温暖的怀抱里,慢饮一瓢清凉爽口的井水,轻嗅老物件散发出的阵阵余香,童年的美好时光便从心底的宝库汩汩地流淌出来,抚平了世间所有的伤。
从100多里外工作单位风尘仆仆归家的父亲,停好“永久”牌二八自行车。把后座上用麻绳绑着、镶着镜框的先进个人奖状卸下,小心地放在漆红的柜上。走到外屋水缸旁,用瓢将剩下的水舀出,泼洒在园子里。从门框上取下水扁担,横于右肩,两手攥握扁担钩,勾上两只在水缸边叠放着的酱褐色的铁皮水筲,向村小学南墙外、小队唯一的一眼老井走去。
我拿着父亲从城里买回的糖果,连蹦带跳地跟在父亲的身后。到达老井处,我快速地骑上井架的木头。
父亲将扁担斜放在井架上,用井钩把水筲勾好,放下井里。水筲下沉带动辘轳快速转动,他用手轻轻摩擦辘轳,只听“扑通”一声,父亲按住了旋转的辘轳。接着,他两腿微屈,身体稍倾,左手扶着井绳,右手快速转动辘轳,将一筲水提出,将水倒在另一只水筲里,整个动作娴熟又轻松。
两筲水打满后,父亲取下扁担,弯下腰,用扁担钩勾起两只水筲,调整好扁担位置,用力一挺,两臂甩开,便大踏步地走起来。
他从不手扶,榆木扁担和两筲水在他肩上有节奏地上下颤动,那种欢快幸福、安全熨帖的画面,永远刻在我的心尖儿。
碰到年龄稍大的,或者家庭妇女在后面等候提水,他会热情地帮助他们提满。收获一脸微笑,几声感谢。小小年纪的我,早早就懂得了“送人玫瑰,手留余香”的做人道理。
1992年,家里雇人在院子中挖了一眼井,两只水筲和扁担便闲置起来。只有父亲偶尔休息在家时,拿着扁担在肩上摆弄一下。
1996年,父亲因病离世。从此,扁担和水筲各自安好,不曾相见。
父亲与母亲刚刚结婚时,曾在父亲单位所在的村庄租住过七八年。先后换过三户人家,其中在一个梁姓房东家住的时间最长,我就出生在她家的西屋。
她是一个孀居的老太太。膝下无儿无女,丈夫过世后,她没有改嫁,守着一栋空房子独自生活。远在吉林工作的夫家大哥回乡探亲时,见她对弟弟如此忠贞,便将自家的一个姑娘过继给她,小名叫英子。英子比母亲小十岁左右,是乡政府的广播员。
梁老太太和母亲一样,同为蒙古族,她们都有着豪放又善良的性格,二人很是聊得来。
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几次接触,我们一家人与她相处融洽。谁家做了好吃的,都会给对面屋送上一碗。时间长了,亲如一家人。我和哥哥亲切地喊她奶奶,喊英子小姑。
母亲说,人和人可能是上辈子结的缘,喜恶说不清。梁家奶奶对哥哥格外地疼爱,视如亲孙子。她时常趁小姑不在,把烙好的鸡蛋饼悄悄地端进西屋,笑眯眯地看着哥哥把鸡蛋饼吃完。
她与小姑生活本就拮据,但对我家一个月三元钱的房租,她每次总是推搡半天才收下。
1986年,父亲在老家新批的宅基地上建起了四间红瓦房。我们打点行囊细软,准备搬回故乡。
梁家奶奶边帮我们收拾东西,边偷偷抹泪儿。最后,她把母亲拉进她的屋子,伤心地说,这次回去了,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面。她这个穷老太太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送给母亲,留个念想。这台“飞人”牌缝纫机是她结婚时买的,在她心里算是最珍贵的东西了。把它送给母亲,好让母亲一用到缝纫机,就会想起她。
母亲执意拒绝,她急得和母亲大喊起来,母亲只好收下。快要分别时,二人抱头痛哭,场面一时失控。
母亲说,回到故乡后,就把缝纫机放在无人居住的西屋,并用被单盖起来。根本不敢使用,亦不敢去看,唯恐感物伤怀。
多年后,母亲慢慢融入了故乡的生活。梁家奶奶与小姑的消息断断续续地从父亲单位的故人口中传来。小姑辞去乡政府广播员的工作,回到了吉林她亲生父母身边。接替了她父亲的班,到铁路部门工作了。后来,她结了婚,把梁家奶奶也接到了吉林。再后来,彻底失去了梁家奶奶和小姑的消息。
每次和母亲回到故乡老宅,她都会在缝纫机前静静地站一会儿,喃喃自语地说,今年你梁家奶奶八十几岁了,英子小姑退休也有几年了。哎,也不道她们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近几年,我曾几次驱车回到梁家奶奶居住过的小村庄,打听她们的消息。那里已经完全变了样,除了门锁锈迹斑斑、院内破败荒芜的“白音爱里小学”,我几乎找不到它原来的影子。昔日“灰头土脸”的小村庄不见了,宽敞明亮的民居和异域风情的蒙古包如珍珠般,镶嵌在玉带似的凌河边。民族风情旅游村正在接待八方来客,一张县城生态文化旅游的新名片正在如火如荼地打造中。
我在村子里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向路边年纪大的村民打听梁家奶奶和小姑的情况,要么信息模糊,要么摇头漠然。
在父亲单位旧址和梁家奶奶房子原址前驻足许久,遥远的风,穿越时空壁向我逆袭而来,我嗅到了童年时光的味道,清冽又甘甜。我暗自发誓,一定要在母亲的有生之年找到梁家奶奶和小姑,让她回报梁家奶奶的涌泉之恩。
不觉间,母亲已经年逾七旬,上三楼有些吃劲。今年年初,我与妻子商量后,在我家小区附近,为母亲另行购置了一户二居室的一楼楼房。为了让她随时沐浴故乡风物的气息,我把故乡老宅里的老物件全部运到小城,摆放在母亲的二居室里。
缝纫机、风匣、水扁担、计量粮食的斗、簸箕、杆秤、箩、牛骨头拨锤、针线笸箩、烟笸箩、豆腐夹子、脸盆架、袜板子,父亲的退伍证、父亲的奖状等,它们曾经共同演绎着一个轰轰烈烈的时代,记录着一些远去的背影和曾经发出过的声音,现如今都安安静静地躺在母亲的小屋里。
母亲足不出屋,就能细瞧抚摸这些老物件。回忆往事,思念故人。宣泄旧情,小慰乡愁。每个老物件,她都能绘声绘色地讲出一段陈年往事。脉络清晰,情节紧凑,仿佛发生在昨天一样。
下班后,走进母亲的小屋。远离喧嚣,退却世俗。我脱下面具,卸下伪装。看着这些老物件,听听她讲述老物件背后的故事。
她滔滔不绝,我静心聆听。或心酸痛苦,或至情至性,或感恩戴德,或悔不当初……
陈年旧物,旷世柔情。
听着听着,突然,一道刺眼的白光从虚无中射来,眼前瞬间一片白茫茫。模糊中,我发现母亲变得年轻了,自己也变小了。
她双手背后,微笑弯腰,开心地看着我。一会儿,给我变出一块糖;一会儿,给我变出一块甜点;一会儿,给我变出一本《好孩子画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