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堂蜡染课
2021-05-17华明玥
华明玥
放寒假前,龙卉一直在笨拙地照着网上的教程学做PPT,她没有告诉上小学的女儿,她作为掌握蜡染手艺的传承人,被孩子所在的小学聘为客座教师,将在放假前为孩子们讲授蜡染技艺。
龙卉12岁学习蜡染,至今已经25年。为了讲好课,她也像初学蜡染一样,把蜡染工序反复操练,务求每个动作的流畅与优美。苗家蜡染先要在小炭炉上将蜂蜡化开,为了环保和节约,龙卉都是使用“二遍炭”。炭是哥哥家开烧烤店用剩下的,烧烤需要高温,因此一旦温度上不去,成炉的炭就要倾倒在后院里压灭。龙卉去捡了来用,意外发现,熬蜂蜡的小锅不再发出焦煳味。
蜡染说起来也很简单,就是用蜡笔,蘸取加热融化的蜂蜡,在素色的手织布上信手画出图案——花鸟鱼虫也好,龙凤翱翔也好,亭台花窗也好,等冷空气把蜡迹牢牢固定在布面上,就成为天然的防染层。接着,布帛要浸入蓝靛缸里浸染一天,拿出来晾干后,再蒸煮片刻,温度升高,蜂蜡融化,所画过的地方留白,就形成了蓝白相间的线描图案。整个过程就像胶片时代的照相馆,在暗房里洗出照片来一样翻转影像,十分有趣。
为了方便孩子们尝试与理解,龍卉还特意到镇上的铜匠铺里,打造了几把小号蜡笔。小号蜡笔打造成功后,以手掂量,龙卉露出了12岁从妈妈手中第一次接过蜡笔时的微笑。
准确地说,这是一把蜡刀——细竹竿头上嵌入了两片微微夹拢的弯月形铜片,铜片之间的缝隙有意打造成上松下窄的模样,确保每次蘸蜡,缝隙里都有一定的储存量;同时白铜材质也保存了蜡液的温度,让蜡液从缝隙里流下来保持均匀的流速,不致凝固。
当年,妈妈把苗家的蜡染技艺传授给女儿时,正在上小学六年级的龙卉,被妈妈身上忽然散发的自信与沉静惊呆了。那个母鸡般琐碎絮叨的妈妈,那个曲腰弯背在厨房操持的妈妈不见了,她手持“蜡刀”,根本无需底稿,在布面上挥洒自如。很快,鱼游鸟唱,花枝盛放,蝴蝶炫耀它们亮晶晶的翅膀,一对凤凰好像从窠臼中旋舞而出,似可瞧见它们翅尖上自由的光辉,听到它们的斗嗓欢鸣。
妈妈扶着龙卉紧握蜡刀的手,让她用心体会蜡液的游走与凝固;在蜡染图案需要更浓更白的地方,蜡刀的画线速度要慢,可以利用“顿挫”笔法,让蜡液堆叠,使靛蓝的侵入更不容易。
25年前,穿蜡染的人远不及今天这么多,六年级女生龙卉也问过妈妈:“学蜡染,有用吗?”妈妈想了想,回答说:“我的汉名叫吴小莲,这么说吧,只有画蜡染布的时候,我才是吴小莲。”
龙卉大受震动。妈妈又说:“等你长大了,你会发现,很多喜悦和悲伤,跟人说,人都不懂;跟蜡刀说,它懂。这是人活一世,很要紧的安慰。”“蜡染娘娘的眼睛,和平常人也不一样。平常人看到斜倚的花枝,看到锦鸡的尾翼,看到雀鸟的蓝冠冕,看到梅花上的雪,都不会像咱们这样心动。”“很多人觉得,离开苗寨,才能见到更大的世界,可我,出门打工一年就想回来,我发现,蜡染娘娘们看到的世界也不小。”
在备课的过程中,妈妈的话不断地涌现,龙卉把它们整理出来,打在PPT上,至此,她已经明白了蜡染在苗女的成长过程中代代流传的意义:它让苗女们明白,一个独立的审美空间,于她们的操劳之外,对她们生儿育女、操持家务、挣钱养家的一生,是多么关键的抚慰。
龙卉的讲座很成功。孩子们手持蜡刀,在只比手帕大一圈的白布上,画他们目睹与想象中的世界——杏花掩映的小屋,自己与打工在外的爸妈手拉手跳舞,公鸡叫醒了太阳,跳芦笙舞的姐姐得意地甩动她的绣花袖子,以及奥特曼爬上了自家的房梁……
龙卉忙于穿梭指导,忙着承诺孩子们,等她染好这些布,将以这些作品来装点他们新学期的教室。龙卉忙到差点忘了这挤挤挨挨的学生中,还有自家闺女。直到与孩子们分别时,她突然被女儿叫住了:“龙老师,等一等。”
龙卉有点紧张,像马上就要获得评委点评一样,攥紧了手里的蜡刀。女儿露齿一笑:“我怕回家后,就忘了你今天的模样。我想对你说,既然做一个让我有点陌生的妈妈能让你开心和骄傲,就请坚持下去吧!”
忽然,一向讷言谦卑的龙卉,为这句肯定热泪盈眶。
(晓晓竹摘自《品读》2021年第3期,西米绘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