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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无

2021-05-17古琴

山西文学 2021年1期
关键词:碾子河滩石头

我曾经怀疑石可心是哑巴。

但她不是。她能聽见,而且耳朵灵得很。比如,碾子做好饭,喊一声“心儿”,她会拽着头顶横杆上的绿围巾,用粗胳膊撑着身子坐起来。听见外面放鞭炮,她会把眉头拧成一团烂棉线。院里有人说话,她会慢慢躺下,身子像纸船放进水里那么小心,然后脸转到塑料布蒙着的窗户。往常,她的脸一般背着那边的。

我是跟着北坞村支书王党恩到她家的。之所以被王党恩带过来,是因为南无村渐渐被北坞村吃了。坡上的北坞村原先叫北无,和南无村是一对难兄难弟。王党恩说这个倒灶鬼名字,越叫越穷,又背又无,干脆把村改成了北坞村。他找人打了深井,通了自来水,挖了下水道,还引了天然气。后来,政府支持两村合一村,南无村但凡有一点能耐的人都搬到北坞去了。

我问南无是什么意思。王党恩说就是啥球没有的意思。

现在南无村就丢下五户人。王高明王俊明两兄弟到四十岁,视网膜自动脱落,成了瞎子。地本来就瘦,天本来就旱,更种不成样子。遗传病公道,没偏没向,兄弟俩比赛谁更穷。吴志高患尿毒症,隔一天透析一回,一双眼睛瓦绿,脸乌青乌青的。还有一个老光棍,一辈子没儿没女没家业,比南无还南无。

那是个春天的上午。碾子从北坞村刚拉了一车箱水,蹲在院里剪红薯苗的毛根,准备把它们滚上泥条,栽到坡地里。南无村地势低,除了那条鸡肠子河,去哪里都得爬坡。按道理应该有水,可天下按道理的事多了,没几个有道理的。以前县里来过一个水利员,说南无的地下水硬,不适合饮用,绿豆都煮不软。自从北坞村打了深井,现在连硬水都没有了,隔两天就得拉一回。

进了屋,我和王党恩支书一直站着。想坐也没有地方。一共就两间屋,一看就是老先人留下的,窗户还是碎格子。地上堆着装粮食的麻袋,老椅子上挂满了棉衣。捞饭的黑笊篱挂在熏黑的墙上,一把豁豁牙牙的饭勺反扣在脏兮兮的炉台上。

碾子是石可心的丈夫,跛着一条左腿,目测只有一米五几。王党恩说碾子年轻时,上游鸡屁股山炸石头,他伤了腿。一条腿短,一条腿长。拉水上坡,虽然不得劲还好些。下坡时就艰难多了,他得把车辕拼老命举过头,增大摩擦。车底下垫的轮胎磨得剩下两层皮了。在这间黑屋里,你绝对幽默不起来。地上堆满了粮食,烂鞋和柴火,碾子像一只紫皮土豆蹲在灶间,光脑袋,矮胖的身子,拘谨地来回折一根玉米秸。

站了半天,才看清炕心里有个活人。是个女人。她不说话,也不动弹,屋里光线太暗,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到。

我所能想象到的脏乱差都不及眼前的场面。两根丈巴长、碗口粗的没有刮皮的杨树杆交叉在对面墙上,树根用破布条缠裹。中间拴着两根横杆起固定作用,底下那横杆挂满了春夏秋冬的衣服,空隙处拴着一条绿围巾,一头卡在垫了三块砖的窗台上。窗台上摆满药盒、袜子、内裤和塑料袋。石可心横卧在横杆底下,脑袋边蹲着一只淡绿色的积满尿碱的尿盆。周围堆满了被子、褥子和各类衣服,还有没拾掇的碗筷,越过她身子的电线插座。最奇怪的是靠近窗台的炕边,摆了一溜石头,青的、黄的,大的如馒头,小的如枣子,顺着窗台一字摆放,小人国的卫兵似的。

她想坐起来,拽着围巾就能坐起。

现在她不想起。她不说话,那些衣服杂物也静悄悄的,石头们全都乖乖地摊在那里。炕上像被洪水冲过的河滩。

“你好哇!”我往前走了一步。只能走一步,还差点绊倒。地上摆着放过礼炮的纸墩,平时碾子坐在上面吃饭。

石可心没有说话,甚至头也没有动一下,死盯着横杆上搭挂的红色上衣。一条袖子垂下来,像从河滩上捞什么东西。

“我以后就住你家啦。欢迎我吗?”

石可心还是不说话。碾子赶紧说:“欢迎,咋不欢迎的。”两手紧张得来回撕扯着一片玉米皮。我估计他家是第一次有客人。

我不住在他家。房子就两间,装不下。我住在村委会。每天都要过来,有时候吃他家的红薯糊糊,有时候从城里买来一些包子。石可心一般都躺着,脸朝着窗户,一次也没有坐起过。她的被子盖着的腿非常细,在一堆杂物中完全可以忽略。远远望去,只有上半身。

王党恩说碾子根上是河南人,他爷爷逃荒到南无村的,累得剥了层皮也要在这里扎下根。给孙子起了个好名叫“碾子”。稳如磐石的意思。鸡肠子河上游的鸡屁股山光秃秃的,寸草不生,掂一疙瘩石头就能烧成石灰。他爷爷帮人家烧石灰,他爸爸给人家拉石灰,好不容易挣下这个院子。到了碾子这一辈,河南人的标签淡化了,碾子说的是标准的南无方言。他爷爷死的时候,眼眶里盈着泪水,摸着碾子的小手,说:“我娃成了地道的南无人了。”老头欣慰得太早了,碾子还不到十五岁,跟着他爹进山,炸下来的石头顺着山坡滚。石头长着黑眼睛,专门追他的脚后跟,他跑不过它,石头从他腿上碾过去了。

碾子从此个子就不长了,又矮又跛,背景也不体面,连个提亲的也没有。到了三十岁,有人说石可心愿意嫁给他。他当时就哭了,蹲在鸡肠子河边放声大哭,一边哭,一遍喊爷爷,说有人愿意嫁给我。他爷爷在半空中回话:不管啥样,只要是个本地人就行。

进村第二天,我们几个戴着麦秸秆编的草帽子,搜救犬似的,跟着王党恩支书在南无村上来下去地跑。南无村啥球没有,就是有太阳。太阳从早上出来,像憋了一晚上的尿泡,撒起来就收不住。到了中午,地都能晒出油。碾子家的红薯苗裹着泥条栽进去,蔫得腰弯了。我们在山坡上考察,妄想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偶尔发现能种个啥有前景的农作物或者药材。带着地质员在鸡肠子河滩里举着发烫的青石头,妄想发现个什么矿。走访北坞村的女人,妄想发现个什么民间手艺,就能让这几户苦不堪言穷不堪穷的人家早日脱贫。但是电视是人编出来的,有那条件南无早不叫南无了。

只有尽快搬到北坞村一条路。可是钱呢?

靠在后墙上,我、王党恩,还有包户的四个同事,嚼着凉饼子,愁得满脸乌云色,嘴里唱着:“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托福,嘿,诶嘿……”没有招了,学济公哩。声音在后窗下断断续续,我唱一句吸一口凉气,唱一句,又吸一口,好像饼子能甜死个人。其实,四个人嘴里都是口疮。急下的。

窗子没有玻璃,钉着一块白色塑料布。里面躺着那个无声的女人,她看不见我们,也看不见面前那条通往北坞村的空肠子般的路。我们说话唱歌,吃饼子,喝矿泉水,她连一声咳嗽,一个喷嚏都没有呼应过。

“石可心会说话吗?”我问王党恩。

“会说。话少。”他靠在后墙上,眼睛一闭一睁,随时都要打呼噜。

“说说石可心嘛。”我摇他,还不到午睡时候,他张着嘴像上辈子欠了瞌睡似的,靠着啥都能睡着。

王党恩支书立刻呼出一口气,坐直了身子,揉搓红红的眼睛。我连忙递给他一瓶水。

“她能听见吗?”

老支书扬着头,故意朝屋里喊:“耳朵好着哩,你说啥她都能听见。”

他说石可心是念过高中的人。要不是下肢瘫痪,碾子就得打光棍。“真是便宜这小子了。”

“石可心念过高中?在哪里?”我非常好奇,急忙坐到王书记跟前。

“壶镇中学。”

我也在壶镇中学上的高中。石可心居然念过高中,还是壶镇中学。她是怎么残疾的?这句话就要脱口而出,我看了一眼上面的窗子,关闭了将要涌出来的问句。我得进屋找石可心谈谈。

院子里一根铁丝做成的晾衣绳,晒着条军绿色的被子,还有两条褥子,上面印满尿渍。太阳的针刺进被褥里,把一股怪味挑出来,撒在不大的院子里。

碾子抓着刚从绳子上取下来的粉色内裤——石可心的内裤。她常年不穿裤子,但是穿内裤,底下剪开的内裤。这几天她老尿褥子,屁股湿漉漉的。还有一回肚子里的屎都憋回去了,她就是不坐起,也不喊我。碾子看见我走进来,准备进屋的身子立刻转过来。他的脸上露出无奈的表情,声音像秸秆底下的虫子爬,不仔细都听不清。

碾子裸露出的皮肤是一种老酱的颜色,连牙齿和指甲盖都是酱色的。我甚至想过他内衣下面是不是也是酱色?他贴着墙,酱色的脑门上光秃秃的,像太阳烤干的瓶底子。

石可心每顿饭只喝半碗米汤。中午的面条只吃两口。她躺在两根杨树干底下,一堆衣物包围中,像躺在长满海藻的破船上。这船是破船,保不齐漏水,桅杆折了,船在汪洋中打转。

我给石可心倒了一杯水。她不接,也没有坐起。碾子接过水,把炕上的衣服往里拨了一把,让我坐在炕上。我把石可心吃剩的插着筷子的塑料饭盒放到炉子上,扯掉那根从她被子上跨过的乌黑的电线插座,尽量离她近一点。

“你是壶镇中学哪一届的?”

石可心闭着眼睛。但我知道她醒着。她的眼皮涌动,里面波涛起伏。只是不睁眼。

“她属猴的。39岁了。”碾子怕我尴尬,替她回答,两个颜色更深的酱色门牙露出来。

我在心里算了一下,石可心应该比我低五届,我俩没有交集,更不可能认识。但一定有共同的老师。

“我当时的班主任是贾培训老师。你认识吗?”我问她,我在找共同话题。

石可心终于睁开了眼睛,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把头发归到耳朵后面,抓住绿围巾的一头。

“你愿意带我去捡石头吗?”石可心说话了!原来她是这样说话的。一口婉转的南无方言,像鸡肠子河上空掠过的翠鸟的轻啼。清脆,高亢,纤尘不染。但提出的问题使我怔住了。

我首先想到的是她的脑子正常乎?

“捡什么石头?你咋跟黄队长胡说哩?”碾子转过身。请求我不要跟他老婆一般见识。让我跟王党恩说一下,北坞村能不能给他批一块宅基地,王党恩马上就答应了。碾子想要村委后后面的那块地。王党恩说那是准备建养老中心的,村子东边给他批一块,过几天就能下线。

石可心好不容易说话了,她攥着绿围巾,是想坐起来。哪怕她说的是鸟语,我也要接着,而且要果断:“我愿意跟你去捡石头。”

“我只上了不到一年。贾培训老师带我们语文课。”石可心转了过来,但没有坐起。她在一堆旧被子烂褥子抓着绿围巾的胳膊非常白。偶尔转过来的脸也很白。这种白,是缺少阳光照耀的苍白,像一颗泡在水里的黄豆,讓人立即想到一个词“虚弱”。她还是个高鼻梁,双眼皮的美女哩。跟碾子完全没有夫妻相。

“贾老师讲的《项链》我记忆最深了。我看书最害怕记外国人的名字。可是,玛蒂尔德·卢瓦泽尔。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我也喜欢他的课……”石可心不看我,眼睛垂着。

“你一定喜欢语文课。写一篇文章给我吧!你写一篇,我给你修改。”我从挎包里掏出杂志,指着上面的名字说这个是我写的。然后撕掉这几天在村里的扶贫记录。把空白纸和碳素笔放在她枕边。

我让碾子把窗户打开。屋子太闷了。

碾子跪在炕上,把窗户底下的石头扒拉到墙角,石头发出哗哗的声音,像水从上面流过。石可心伸手把一颗一颗的石头拢到枕边,护着这些小卫兵。她没有拒绝开窗户。

“可心啊,黄队长可是大作家。他让你写你就写。说不定能发表哩。那你就成了北坞村的能人了。”我谦虚了几句。我大学毕业在文化局这几年,虽一直从事与文字有关的工作,只能加入个市作协,哪里是什么作家。

但王书记这句话对石可心很受用。我特意看了石可心一眼。她的眼睛不再地低垂,而是瞅着屋顶。

你的笔名就叫石花——石头里开出的花。

我说这句话是有依据的。南无的河滩里,最多的就是石头。当时觉得很奇怪,这种青石被河水冲来冲去,没有长成圆溜光滑的鹅卵石模样,而是跟炮弹炸过似的,有棱有角有孔。王党恩支书说,这河也是一条倒灶鬼河,倒灶鬼石头砌墙都不是好货。

你现在有笔名儿了,试着写一篇散文给我。下次来交给我哈。

石可心写的第一篇文章是《父亲的枣园》。字迹歪歪扭扭,完全是中学生作文。到了秋天,父亲枣园的树上挂满了红彤彤的小希望。在村委会,我趴在桌子上修改,同事在旁边冷嘲热讽的,说我扶贫还扶出个学生来。看这修改的架势,是要全文脱胎换骨。

《父亲的枣园》发表在《汾东日报》第四版文艺副刊上。稿费二十元。是以石花这个笔名发表的。我找了主编张晓军。他经常找我要稿子。我说无论如何石花的文章都要发表。不合口味我就改。那家伙让我改了三回。

就在这时,石可心突然紧紧地搂住了我的脖子,就像溺水的人遇到打捞者,搂得我喘不过气来。她的胳膊力气好大,常年拽着围巾起床练出来的,身上散发出一个常年不洗澡的的气息。我有颈椎病,常年写作落下的。石可心搂着我的歪脖子,我使不上劲,只好把她的头放在我的肩上,抱紧她的上身。她枕着我的肩,任我带她上岸。碾子抱着她火钳子般的两条细腿。几个人就像端瓷娃似的,小心翼翼把她放了铺了充气垫儿的副驾驶上。

石可心是第一次到城里,就像一个刚出门的要见生人的少女,稀罕得眼珠来回转。一路上她咳嗽了几声,精神状态还好,不像个立刻马上要死的病人。

到医院已经八点多了,我们拿着贫困户登记表走了绿色通道。很快给石可心化验了血,肺部拍了片儿,没有什么大碍,又检查了一下腰椎。石可心已经瘫痪了十几年,医生说要不停地捶打腰椎,尽量唤醒即将麻木的神经。

输了一天液,石可心开始喝了一碗油茶。她点燃了被子,火刚烧起来碾子就回来了,头发枯成了野草,身体并无大碍。现在状态不错。我和王党恩支书,还有医院的董医生围着她,问她感觉怎么样?

“黄队长,你能带我去理个发吗?”

石可心居然想去理发,真是让我始料不及。对正常人来说,理发是个最简单不过的要求。南无村缺水,石可心下身瘫痪,她从来没有进过理发店。

医院那条街拐过弯就有一家名剪理发店。名剪,这名字很不低调了。理发的是个小伙儿,红头发。他看到石可心这样子,直接说在车里面剪。小伙子把布子围在躺着的石可心的身上,带着工具从后面进去。我真是太佩服这个理发师了,他跪在后座上,扭着身子歪着脖子,一会儿到前边来,一会儿到后边去,不让石可心脖子转动,就给她理了个清爽时尚的短发。小伙子拿来手机,全方位拍了照给石可心看。

石可心其實挺好看的。剪了短发漂亮了不少。

“你这附近有澡堂吗?”

石可心这是想洗澡。红头发的小伙前走一步,指着街头说那里有一家私人澡堂。我舌头上的口疮裂开了,吐了一口,有血丝。比黑豆还小的伤口能让人痛得发抖。我立即拉着石可心夫妇前往澡堂。

大中午的,澡堂的生意不太好,老板娘盯着电脑上的扑克牌翻得正来劲,我说明了情况,问这里可不可以给残疾人提供个方便。老板娘盯着石可心看了半天,说有一张黑皮床,可以请阿姨给她洗个澡,但需要我刷三十块钱。

我和碾子抬着石可心,小心翼翼把她放在黑皮床上。戴围裙和头套的阿姨已经站在一边。

石可心的澡洗了一个半钟头。太阳渐渐从东边转到头顶,街上挤满了车辆和提着面条蔬菜的女人。城里人吃饭比较准点,一到十二点左右街上就水泄不通。我拉着石可心两口子穿行在城市的街上,南无村已经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幻般的存在,和城市的高楼桥墩大马路不在一个频道上。碾子两只手扶着座椅,眼睛瞅着玻璃窗外的人群和车辆。我从后视镜里看他的眼珠转来转去,像在城市中寻找着什么。

打理过的石可心像刚拱出地皮的草叶,从头到脚都是鲜嫩的。“黄队长,你知道去《汾东日报》社的路吗?”

《汾东日报》是我经常去的地方。

就在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石可心半夜打电话想进城看病的目的。她理发、洗澡,以全新的面目,原来是想去《汾东日报》社看看。

此时车辆已经行进到桥上,只能顺着桥往下走,拐到发展路才能到报社。

陈医生说她的气管稍微有些感染,喝些退烧和消炎的药,两天就会好。石可心是以看病为由,专门看望《汾东日报》的。

报社的自动伸缩门已经关闭,我把车掉头停在锃亮的不锈钢门跟前,让副驾驶角度正好能看到里面的建筑。写着汾东日报四个红色大字的巨大的石柱,矗立在报社中间,鲜艳的国旗在空中飘扬。三层办公楼顶排着焊接的汾东日报编辑部。石可心久久地仰望着石柱上的高高的汾东日报四个字。

她一脸敬仰,眼睛不眨地看着,想把这个报社刻在心里。我找了门卫师傅,让他打开门,允许我的车进去绕一圈。师傅很好通融,按了一下遥控。

我们在汾东日报社的大院转了两大圈,担心她太累了,就走出了报社。在对面的巷子里买了油糕和面皮,算是解决了中饭。

石可心突然盯着我,她的眼睛很大,问以后写了文章给我看,行不行?

我赶紧说:“你写一篇,我看一篇。只要你肯写。”

“那你收我做你的学生。”

“没问题!”其实我哪里有资格收学生,我那水平,在省刊上发表还费劲。但我声音很干脆,毫不犹豫。

那天晚上,皓月当空,光线从空空荡荡的窗格里伸进来,把炕上拂得水波一样。石可心一手攀着杨树上的横杆,一手端着一碗玉米面糊糊。我坐在炕头,让碾子给我舀了一碗。“老师,干了这碗。”

“干!”

我们碰了一下碗,糊糊在碗里激荡。石可心一口气就喝完。糊糊没有喝酒利索,在嗓子里千回百转不肯下去。我把它们全部赶到胃里,痛快地抹了一下嘴。

我说:“石花,你要是再写一篇发到《汾东日报》,我就背着你去河滩里捡石头。”

王党恩支书在北坞村东边的打麦场找了一块地方,碾子家的地基终于画了线,开始动工。我给扶贫办打了报告,文化局又组织了第三次捐款,更欣喜的是中阳化工公司插了手,给这五户提供了后援。新房子一天一个变化,一个多月就竣工了,随后进入装修阶段。我蹲在新房的后墙角,给石可心画了一幅效果图:低矮的大床上,悬挂着两个吊环,一张小桌上摆放着电脑和书本,还有一沓稿纸。我知道,石花最近一定写了不少。

碾子说:再摆一圈石头。

为什么要放石头?我对石可心炕上的石头也充满了好奇。

碾子说,石可心是鸡屁股山里的人,那里的孩子从小跟在羊尾巴后面,挥着一把扫帚,把羊粪蛋扫进背篓里,倒在坡地,所以鸡屁股山里的山药蛋又绵又沙。石可心是个怪人。她不扫羊粪蛋,专门捡石头。那一年,她纠缠着卖山药蛋的哥哥,跟着去壶镇赶集。路上看到公路下面的河滩里,铺满了小石头,它们在河水里光滑透亮。哥哥不肯停车,她就拉他。当时正急转弯,哥哥分了神,三轮车开进了沟里。

哥哥死了,石可心也站不起来了。嫂子埋怨她,骂她是个祸害。

碾子说,石可心是听到他愿意带她去捡石头,才点头嫁给他的。刚开始他用平车拉着她,到河滩捡了几回,窗根那些就是。石可心坐在平车里,手指到哪里他就去捡。夏天脑门晒得一蹦一蹦的,冬天河滩里风大,石头根本抠不出来。后来渐渐的他就不想去了,田里那么多活计,睁开眼干到天黑都干不完。石头又不是山药蛋,捡得再多也不能当吃喝。鸡屁股山的石头多了,河水冲得满河滩都是,一直冲到山外面,一辈子也捡不完。这光景还过不过了。

碾子说,石可心上辈子一定是石头投胎的,看见石头眼里放光,不跟她捡石头,就不肯说话,老是坐在炕上。她就像一台老式收音机,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卡,现在干脆不出声了,慢慢的腿也不会动弹了。

那些天,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南无村的太阳烧得正旺,把巨大的热量放出来,人畜和庄稼被炙烤得无处躲藏。新能源公司的技术员在新建的屋顶紧张地铺設发电板,碾子和其余四户跟国家电网签署了购电合同。以后每个月大概有千元左右的收入。

那天夜里,南无下了一场透雨。去年入冬,天上没有飘下半毛雪花,到今年春夏,没有降过一滴雨水。上苍突然想眷顾这个被世人遗忘的一贫如洗将要被淘汰的南无,在人们忘记雨雪这个词的时候,突然慷慨地降下来一场甘霖。没有雷声,也没有闪电,雨像千丝万缕的线头,低调地精准地投在南无村坍塌的土墙上,长了狗尾巴草的屋顶上,投在细若游丝的鸡肠子河上。一点一滴,一丝一缕,织成一张网,挽留古老的将要消失的南无。

雨落在发烫的坡地,土嗞嗞地冒着热气。刚长出细细的黄蜡蜡的秧苗,温顺地铺展了身子。雨落在石头上,像落在烧红的鏊子上,满世界刺啦刺啦地响。到了后半夜,那些被火红的太阳晒得没有脾气的石头,噗噗地裂开了。石可心院子里的大碾盘发出噗的声音,屋后头的垫脚石也嗞嗞地裂。村子里的石头像没有见过雨水似的,竞相绽放。远处传来噼噼啪啪的声音,河滩里的石头,在雨水的浸泡下,全面开花了。

王党恩支书说鸡屁股山上的石灰掏空了,所以鸡肠子河断流了,那些从山上带下来的石头就永远不会再流到下游了,它们牢牢地长在南无,风吹日晒。

现在雨水激活了它们。

第二天,我和碾子用残联捐过来的轮椅,推着石可心。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是那种大红色,结婚的那天穿过一次。她梳了头发,别个蝴蝶发卡,涂了一点碾子从壶镇买来的口红,像出嫁的新娘。

我们向着河滩出发。路不好走,还很泥泞,走一截就有个水窝。雨后的空气散发着淡淡的田野的味道。河滩里的水还没有退完,水清澈地向前流,带着一些更小的石头,发出悦耳的响声奔向山外。而裸露出来的石头,有的炸成了一片一片花瓣,有的裂开了缝,有的像饱满的石榴。石可心指着一枚橙色的开花的石头,我捡起来递给她。她用手反复擦拭,擦得石头发亮。她揣在怀里,又指着远处一枚乳白色的石头,

眼前的石头像鲜花,一簇簇,一丛丛,五颜六色,铺满河滩,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璀璨的光。这光芒从上游下来,一路向着山外铺开。石可心坐在花海里,指着这边,指着水流去的方向。

【作者简介】古琴,原名李淑琴。山西襄汾人,临汾市作协会员,2013年散文《汾水流过我家乡》录入国家环保部杂志《中国生态文明》。近几年专注于小说创作。先后在《唐山文学》《岁月》等杂志发表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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