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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山花袋《满鲜行乐》中的中国东北风景书写

2021-05-17王梅

美与时代·下 2021年2期
关键词:山花国民东北

摘  要:田山花袋是日本自然主义文学的代表作家,其代表作品《棉被》常被认为是日本私小说的起点。除此之外,被称为是“民间地理学者”的田山花袋与近代日本以风景构筑国民国家有密切的联系。以20世纪初田山花袋第二次中国东北旅行后发表的《满鲜行乐》中记录的风景入手,从民众的生活状态、自然景观、祭祀和战争遗迹为切入点,试图探讨受邀前来的田山花袋如何借旅途中的风景将日本的风景置于优越地位,从而向日本国民呈现20世纪初中国东北这一地理空间。在此基础之上,进一步探讨田山花袋的游记作品《满鲜行乐》背后的历史意义。

关键词:田山花袋;20世纪初中国东北旅行;风景;地理空间

基金项目:本文系2018年度大连外国语大学研究生创新项目“20世纪初田山花袋文学中的中国东北风景叙事研究”(YJSCX2018-058)研究成果。

田山花袋自1891年登上文坛,创作了大量的小说、随笔,创作生涯横跨明治、大正、昭和三个时代。国内研究者们在集中对其自然主义文学的平面描写、露骨描写研究的同时,往往忽视田山花袋纪行文学家的身份。田山花袋酷爱旅行,他曾表示一生最热爱的三件事就是写作、旅行、恋爱[1]。1890年代,在日本国民国家确立的关键时期,就职于博文馆的田山花袋参与编纂《日本名胜地志》,借以将之前未曾注意到的山村、风景纳入近代地理空间之内。大正初期,专心创作的田山花袋游历于东京附近的偏远山水,创作了大量的游记性散文。与此同时,在20世纪初日本向外侵略扩张的过程中,作为文人的田山花袋在三次中国东北旅行后创作了游记作品。

一、國民空间建构

与田山花袋三次中国东北旅行

明治维新后,在富国强兵、殖产兴业等口号之下,日本经济得到飞速发展并迅速走上了资本主义发展道路。与此同时,日本也开始了地理空间的拓展和建构。志贺重昂在《日本风景论》(1894年)中盛赞日本山岳王者之风的同时,博文馆也开始编纂《日本名胜地志》(1894年),借以将之前未曾注意到的山村、风景纳入国家地理空间之内。得益于交通的改善,越来越多的国民不再拘泥于原本的生存空间,而是通过旅行探索未知的世界以此来确定国土的边界。日本官营的全国铁路网形成后,日本国内旅行热潮风行一时。随后,随着航线、铁路的扩建和发展,前往中国东北的旅行热潮逐渐兴起。

作为“民间地理学者”的田山花袋也曾有过三次中国东北旅行体验。第一次是在日俄战争时期。1904年2月日俄战争爆发,日本各大报社派遣大量随军记者前往战场进行战况报道。3月,博文馆开始筹备《日俄战争写真画报》,田山花袋以第二军从军报道班负责人的身份被派往中国东北战场。3月末自东京出发,到达中国东北后曾先后参加了金州、南山、得利寺、大石桥、辽阳等地的战役。同年8月因疑似感染伤寒住进兵站医院,9月中旬从大连出发返回日本。1905年1月,田山花袋将自己在中国东北战场上的观战体验整理成《第二军从军日记》出版。

田山花袋第二次中国东北体验是在日俄战争结束后的第18年。得益于“满铁”的建设和经营,1923年3月至6月,田山花袋受邀前往中国东北和朝鲜旅行。不同于大文豪夏目漱石的含蓄和矜持,酷爱旅行的田山花袋对于此次旅行似乎抱有更大的兴趣。在“满铁”的庇护下,田山花袋开始了在这片“王道乐土”上的豪华之旅,依次游历了大连、旅顺、金州、营口、鞍山、奉天、吉林、蒙古、铁岭、抚顺、安东(今丹东)各地,除此之外,也曾到达哈尔滨和北京。既然是由“满铁”出资,为了达到宣传效果,田山花袋的旅行路线基本上与受邀前来的其他作家大致相似,无疑是参观“满铁”所属机构、日俄战争遗迹、贫民窟、自然名胜等。同年6月,田山花袋结束旅程回到日本后,于次年11月将旅行体验整理成《满鲜行乐》出版。

田山花袋第三次的中国东北体验是在去世前的1928年,出于其私人旅行前往中国东北和蒙古旅行,1930年因病逝世。

二、田山花袋20世纪初中国东北风景

风景作为一种凝视的方式,在观看的过程中被赋予了某种意义,因此包含了主体对风景的诠释与运用。在近代民族国家形成的过程中,风景成为构建“想象的共同体”的重要媒介。美籍华裔人文地理大师段义孚在著作《恋地情结:环境感知,态度与价值的研究》中指出,风景以及环境不只是人的物质来源或者要适应的自然力量,还是寄予深厚情感和爱的所在,甚至也是爱国主义、民族主义的重要渊源。1890年代出版的志贺重昂《日本风景论》是一部从根本上颠覆长期以来秉承的中国传统“潇湘八景”的风景观著作,在贬低中国风景的同时强调日本独特的由火山岩形成的山岳风景,成为以风景建构民族想象的典范。在此基础之上,在20世纪初逐渐兴起的中国东北旅行热潮背景下创作的大量游记中关于20世纪初中国东北风景的描写无疑成为构筑地理空间的重要一环。如此一来,1923年,受邀前来的田山花袋的旅行体验既被寄予了某种期待,也使得在记录此次旅行体验的《满鲜行乐》中,如何将所看到的风景进行编码从而使日本的国民形成关于20世纪初中国东北地理空间的印象是田山花袋不得不考虑的问题。

“不管怎么说,最先看到的就是民众的生活了”,民众的生活状态在近代来华日本文人的游记中多有提及,夏目漱石在《满韩处处》中“肮脏”的苦力形象早已深入人心。然而,不同于夏目漱石远眺式的观察,田山花袋的认识似乎更为复杂,并在旅途中发生了转变。“在我的第一印象中,真是勤劳的国民啊!!难怪这么有活力啊!!”起初,田山花袋对于中国民众的印象是勤奋、充满活力,尽情享受着他们在交通上提供的各种便利。但是,随着旅行的推进,田山花袋的观念发生了转变:“个人主义”“利己主义”“没有国家和社会观念”“完完全全的商业主义”。在近代国民国家建构的过程中,必然会出现一种区别对待,即在民族内部产生某种认同,而在外部则形成某种排他性,甚至否定之前的认同,从而建立一种新的认同。田山花袋这一认识的转变是基于自幼对于汉文学的热爱和现实景象之间出现落差的结果。尽管中国一直都是日本学习和模仿的对象,但是,在近代日本对外侵略扩张的过程中不惜大肆宣扬中国民众的“劣根性”,以此来达到政治宣传目的。

田山花袋在游记中盛赞“满铁”的一件件“杰作”之外,游记中有不少关于沿途的山、水和各种植物的描写。《满鲜行乐》中多次出现登高望远的场景:二三高地、白玉山塔、千山五佛顶、吉林的丘陵等。“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平原固然是好,但是对于出生在多山的地区的我们来说,对山更加留恋”。以志贺重昂的《日本风景论》出版为契机,近代日本兴起了一种登山文化。书中大力鼓励近代日本国民去登山,并且在书中附有具体的登山技巧和必要的事前准备等,并且强调登山的魅力在于“山上有绚丽的色彩,云之美,云之奇,云之大。水之美,水之奇,花草树木的繁盛”“如果在山峰的最顶端俯瞰的话……”[2]

简而言之,志贺重昂倡导的登山魅力,一方面在于山本身的奇美,另一方面是从山顶眺望的一种鸟瞰式的观景方式。在这种登山文化的影响下,相比于中国东北的平原,田山花袋更加热衷于像“内地”(指日本国内)一样的山,并且在山顶以一种全景化的观看方式欣赏眼前的风景。然而,不同于“内地”山上那种绚丽变幻的色彩,田山花袋描述所看到的山丘出现频率最多的便是单一的“红褐色”,因此,对于田山花袋来说,面对眼前的风景总有一种“荒凉”“孤寂”的感觉。直到途径奉天游览北陵时,因为绿色植物较多,反而产生了一种回到“内地”的错觉。同时,田山花袋在《满鲜行乐》中采取了志贺重昂的策略,时刻以比较的视线看待旅途中的风景,并且以日本的山岳风景观为标准评判眼前看到的风景。在途径鞍山时,经导游介绍田山花袋一行人登上了千山的五佛顶眺望渤海,返程之时口渴难耐,却没能在溪谷里发现水源。“没有水的山在日本是不存在的,这样一想,把这样的没有水的山都称之为山,真是可怜啊”。田山花袋以构建国民国家过程中形成的日本独特的风景观,即日本特有的山和水的结合为标准进行比较,并得出没有水的山要低劣于有水的山的结论。如此一来,强调日本的江山之洵美,将日本的山水置于一种优越地位,却忽略了中国历来讲究山与水的结合,中国传统的山水画、山水诗就是最好的例证。然而,在国民国家面前,尽管从幼年开始学习汉文学,积累了深厚的汉文学底蕴,田山花袋选择视而不见,成为国民国家的维护者。

除了强调日本风景之洵美外,旅途中的一些风景又常常使田山花袋感到一丝“慰藉”。“拂晓的清爽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是一种在‘内地感受不到的,清爽的、原始的感受……”田山花袋一行人到达熊岳城时恰逢早上,因此感受到了一种在日本感受不到的、“原始”的感觉。途径鸭绿江畔时,远眺广阔的江面,田山花袋惊叹鸭绿江的壮美胜于“内地”的利根川。除此之外,田山花袋一行人途径铁岭时,恰逢娘娘庙的祭祀节日,作为风景的仪式和祭祀的热闹景象让田山花袋感受到了明治初年久违的节日氛围。“那里一下子摆满了各种小摊,不时传出几声吆喝招揽客人。(眼前的这一热闹景象)和明治初期很相像啊,我如此说道……以前的彩车……那是永远也回不去的梦啊。”日本明治维新以后,日本在学习西方科学技术富国强兵的同时,也模仿西方开始了城市建设。在近代国民国家的建构过程中,日本更加强调均质的、统一的国民空间。因此,传统祭祀仪式就有可能面临被扼杀的危机。经历过近代变迁的田山花袋再次在旅行过程中体验到早已在“内地”体验不到的祭祀景象,并将其称作“原始风景”的这一说法,无疑暴露了当时日本对外扩张的政治野心。

三、战争遗迹和战争记忆

在“满铁”的招待下,同众多受邀前来的文人一样,田山花袋的旅行也少不了参观日俄战场的遗迹。1904年的日俄战争可以说是日本近代史上首次关乎国家命运的“下克上”行为,日本因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可谓是一段不可磨灭的民族记忆。因此,1906年“满铁”会社成立之后,将参观战争遗迹作为培训员工、吸引“内地”(指日本)国民前来旅行的胜地,以此来建立一种认同。1909年夏目漱石受邀前来时,虽距日俄战争结束不算太久远,但面对战争的遗迹,夏目漱石只能通过想象在《满韩处处》中感慨战争的激烈。然而,不同于夏目漱石的想象,在日俄战争期间,田山花袋作为从军记者,曾亲身经历过战场的枪林弹雨。在依据自身战场经历整理成的《第二从军日记》的序言中田山花袋写道:“期间(从军期间)遭遇敌人袭击狼狈不堪之时有之,险遭俘虏仓皇逃走之时有之,遭炮弹密集轰炸险些阵亡之时有之,罹患严重热病做好死亡准备之时有之,总之出入所谓生死之境的经历不在少数。”[3]

由此可见,第二军的从军经历对于田山花袋来说是一段重要的人生体验和深刻的记忆。因此,对于田山花袋来说,时隔18年重游曾经的日俄战争战场有着特别的意义。二三高地到白玉山塔,从东鸡冠山北堡垒到得利寺,汽车穿梭在曾经尸横遍野的山间低地,田山花袋的战争记忆不断地浮现出来,特别是参观金州、得利寺等地时,因曾亲身参加过这两场战役,便在游记中直接引用了当时的从军日记,再现了当时的战争情景来进行说明。然而,往日战场的硝烟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眼前满山的针叶林和静静盛开的桃花和洋槐,完全是一片新天地。“那里填满了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意志和所有的怨恨,完全成为‘伤痕。在这因人类的虚荣、嫉妒和斗争的丑恶闹剧而留下来的‘伤痕之上被缝制成桃花,编织成樱花,被静静的大海和山峦环绕。”日俄战争结束18年之后,当时的一切都已是过眼云烟,田山花袋对于当时的日俄战争仿佛看得更加透彻,认为不过是出于人类的虚荣和嫉妒引起的一场闹剧。然而,田山花袋在此次旅行游记中将战争体验融入旅行体验,以此来调动日本民众的某种情绪,在一定程度上唤起日本民众对于旅行目的地的向往。

四、结语

相比于第一次的战争体验,田山花袋的第二次中国东北旅行体验带有一种矛盾的心理。田山花袋自幼接受汉文学教育,必然会在无形之中对历史上理想的中国产生一种向往之情。然而,在向西方学习以风景构筑国民国家的过程中,作为日本文人的田山花袋不自觉地将自己置于等同于西方的视角来观察近代的中国风景。再加上20世纪初中国正值军阀混乱、列强入侵的狼狈状态,面对眼前的场景,田山花袋一直以来的中国观发生了转变。而作为文人的这种转变也成为引领20世纪初中国东北旅行热潮、日本对外扩张的催化剂。マクドナルド·ケイト在其论文中指出,在观光旅行形成热潮的1924年之前,关于中国东北的记述主要有两部,一部是由“满铁”创办的旅行宣传手册,另一部是田山花袋发表于1924年的《满鲜行乐》。由此可見,作为“民间地理学者”的田山花袋在其游记中关于20世纪初中国东北风景的叙述给予众多近代日本国民以向往和憧憬,由此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参考文献:

[1]花袋研究会.愛と苦悩の人·田山花袋[M].東京:教育出版センター,1980.

[2]志賀重昂.日本風景論[M].東京:岩波店,1894.

[3]孙立春.日本近现代作家访华游记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

作者简介:王梅,大连外国语大学日本语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日本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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