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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游于艺”的审美境界探析

2021-05-17于晓雪

美与时代·下 2021年2期
关键词:艺术

摘  要:“游”作为中国古典美学的一个重要范畴,在孔子的“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中被提及。理解“游于艺”的审美境界应置于中国文化语境中,“游于艺”是一种超越物质与精神直达性天的生命境界。若到此境界则需工夫次第,即“志于道”的理想树立,“据于德”的觉性显现,“依于仁”的心之本体,最终达到“游于艺”的自由自在,實现孔子以天下为己任的理想。回溯先秦孔子“游于艺”的审美境界,有益于指导、解决当今社会高速发展所带来的诸多现实心理问题,以便寻找新的实践出路。

关键词:游于艺;艺术;审美境界;生命境界

“汉文化所以不同于其他民族的文化,中国人所以不同于外国人,中华艺术所以不同于其他艺术,其思想来由仍应追溯到先秦孔学。”[1]孔子影响着温柔敦厚的中国文化,其智慧和精神早已穿越千年,影响着我们的生命。美学是西方的舶来词,中国古代虽然没有美学理论,但却在庞杂的经典论述中渗透着审美观,这不仅是理论体现,也是生命当下的审美体验。在《论语·述而》中的“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论述,既是对孔子审美观的综合概述,影响着中国传统艺术审美观,又体现着人们自觉自在的生命境界。

一、“游”与“艺”的释义

“游于艺”现于《论语·述而》,要想理清其意蕴,先要明晰其释义,从“游”的字面意思入手展开探究。《说文解字》释“游”为:“旌旗之流也”[2]。段玉裁释“游”为:“旗之游如水之流。故得流也……又引伸为出游、嬉游”[3]311。在《论语》中“游”共出现4次。其一,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论语·里仁第四》),其中的“游”指的是出游远行。其二,樊迟从游于舞雩之下,曰:“敢问崇德、修慝、辨惑。”子曰:“善哉问!先事后得,非崇德与?攻其恶,无攻人之恶,非修慝与?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非惑与?”(《论语·颜渊第十二》),其中的“游”指的是闲游、游荡之意,显现出了师徒之间一派和睦之气。其三,孔子曰:“益者三乐,损者三乐。乐节礼乐,乐道人之善,乐多贤友,益矣。乐骄乐,乐佚游,乐宴乐,损矣。” (《论语·季氏第十六》)其中的“游”则是一种没有拘束完全放荡的游乐,停留于感官体验。孔子并未对“游”作出详细的解释,但依据梳理,“游于艺”的“游”指向的是一种自由自在的生命状态,是如鱼得水的自如之态,是尽善尽美的合和之美。

由此,再看“艺”的释义。《说文解字》中“艺”作“埶”。释为:“种也。从坴、。持亟种之。”[2]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云:“唐人树字作,六埶字作,说见经典释文,然、字皆不见于说文。周时六字盖亦作,儒者之于礼乐射御书数,犹农者之树也。”[3]113段注清楚地阐明了“艺”字最早的演变和在儒家典籍中的释义。本指人持握苗木很快地种在土里,引申意为技能、才艺。“艺”的字源意相当于一种园艺和农艺。古代的“艺”包含了现代意义上所说的艺术,但是又不完全指艺术,“艺”的内涵外延要更加宽泛。儒家将礼、乐、射、御、书、数等同于与农者相关的农艺和园艺,是一门技能或者技艺。《论语》中其他几处谈到“艺”的地方,也能够佐证段注是准确的。“艺”在《论语》中另出现3次:其一,“求也艺,于从政乎何有?” (《论语·雍也第六》)。其二,牢曰:“子云:‘吾不试,故艺。”(《论语·子罕第九》)。其三,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亦可以成人矣。”(《论语·宪问第十四》)。这几处对“艺”字的阐述,引申为才能、技艺和才艺,基本上是被历代注家所公认的。朱子的解读则更进一步:“游者,玩物适情之谓。艺,则礼乐之文,射御书数之法,皆至理所寓,而日用之不可阙者也。朝夕游焉,以博其义理之趣,则应务有馀,而心亦无所放矣。”朱熹认为六艺都是寓至理于日用,玩物于适情,而游于“其义理之趣”,显然,这仍是对“道”“德”“仁”审美涵义的阐释,“孔子在这里并不仅仅谈对道德的义理之趣的认识,‘玩物适情可看作是‘游于艺的审美心态,而其论述的深意在于道德情感对审美境界的提升”[4]。

二、“游于艺”审美境界的实现路径

已有学者对“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的实现次第进行了解释,如钱穆先生。钱穆释道:

本章所举四端,孔门教学之条目。惟其次第轻重之间,则犹有说者。就小学言,先教书数,即游于艺。继教以孝弟礼让,乃及洒扫应对之节,即依于仁。自此以往,始知有德可据,有道可志。惟就大学言,孔子十五而志于学,即志于道。求道而有得,斯为德。仁者心德之大全,盖惟志道笃,故能德成于心。惟据德熟,始能仁显于性。故志道、据德、依仁三者,有先后,无轻重。而三者之于游艺,则有轻重,无先后,斯为大人之学。若教学者以从入之门,仍当先艺,使知实习,有真才。继学仁,使有美行。再望其有德,使其自反而知有真实心性可据。然后再望其能明道行道。苟单一先提志道大题目,使学者失其依据,无所游泳,亦其病。[5]

我们对生命境界一般理解为物质层面和精神层面,而中国文化所追求的“志于道”是《中庸》所述的“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以此理解还有性和命的生命层面。性是性天,是超越时空而存在的自在之美;命是天命,是觉性彻底的显现,是不生不灭、天人合一的圆融。

基于中国生命境界的理解,“志于道”是顺遂性天而树立的理想;“据于德”是本体的外用;“依于仁”是心之本体;“游于艺”是生命“毋我”的自在境界,直达天下归仁的人生理想。

(一)“志于道”的理想——率性之谓道

孔子自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其十五岁便立志求道,但道不是一朝一夕成就的,孔子为此付诸了一生。志为立志,儒家认为不论是修身还是做学问第一步都是要立志,志存高远。《中庸》论“道”曰:“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性天本为人之所有,顺从性天则为道,依道而行的修养则为教。

志向发端于道,是顺从本来的性天,有纯真、纯善、纯美之性。其最高的目标、最终的境界是通达自在的性天,从而达到天下归人的理想境地。“志于道”是开始,也是一以贯之的人生志向,心存高远,保持性天,通达自由的真性情。

(二)“据于德”的显现——性之端也

“志于道”是志存高远,保持内心的真性情,还原性天。“据于德”则是为人处世的行为,是以德为根据。孔子的政治理想是为政以德,将德看作处理政治问题的重要依据。在《说文解字》中,“德”解释为外得于人,内得于己,从直心。“德”是内外双修的功夫,段玉裁对于“德”的解释是“内得于己,谓身心所自得也,外得于人,谓惠泽使人得之也”。《礼记·乐记》如是道:“德者,性之端也。”德发端于性天,为自内而外的行为。

“志于道”,在于遵循性天之規,立志保持本性心学习和修身。随之,“据于德”,依据的就是本性心所直接反映的最本质行为。仁为体,德为用,体用不分,有了心之本体的觉性,自然就会反映出德的行为。德是性天最直接的显现,心之本体自然而然的流露。心之本体是仁,仁是无形无相的,势必需要依靠德来显现。至此,德的行为显现并非依据固有的规定,而是不离心之本体无所拘束的彰显和生发。

(三)“依于仁”的本体——克己复礼为仁

“依于仁”,指的是时刻不离心之本体的觉照,道和德如何发挥均不能离开本体。那么何为仁呢?孔子对于仁的解释是克己复礼为仁。礼有两层含义,其一是外在的规范,其二是内在的道德律令。克己复礼指的是超越自我回归到外在的规范和内在的道德律令中去。仁也,觉也,仁也就是觉性,生命的本体就是觉性。以此来理解“依于仁”,则是只有时刻不离开仁的工夫,之后德的行为方才自然显露。

孔子讲到“为仁由己”,仁的重要原则是由己原则,由自己决定,并非外在强制控制,本体虽无形无相但却是人生命世界中自在与自为的内用。由此工夫,才能向通往“游于艺”的更高层次递进,实现生命大美的审美境界,实现圆满自由的生命体验。

(四)“游于艺”的自由——里仁为美

“游于艺”是最终的审美境界。游是游泳、畅游之意。只有树立“志于道”的理想,达到德之性天的自然显露,再达到不离仁之本体的觉性,而后才能到“游于艺”的境界。“游于艺”,是达到了圆满自由的美的境界,是超越了物质精神的天命层面,拥有超越时空的澄澈和自由。有了“道”“德”“仁”的“志”“据”“依”,才能达到艺中“游”的状态。这种境界,不是立刻就能达到的,是需要有前三者的积淀才能达到“里仁为美”的生命状态。此境界是把生命安放在觉性上不迷失的现象,在生命本体之中畅游的自由自在状态。

孔子在七十之岁时实现了“从心所欲不逾矩”,此时一举一动皆是不经意之所为,可却又都与“道”的要求相契合,故而能从容不迫且怡然自得地面对外部世界,悠游于世间,从容不迫。这种美,是发自内心的天地之大美,直达孔子天下归仁的理想境地,是生命境界中的最高层次,也即生命的审美境界。

“游于艺”的实现路径需要“道”“德”“仁”参与,没有前三步,是很难达到最后“游”的状态,而在各项技艺中自由自在,需要不断地积累学习。在最后“游于艺”的审美境界当中,必然是和道德情感无法分割的,需要纯真、纯善的心之本体来完成纯美的审美状态。其中的实现路径,就是在其中发现美和自我生命的过程,逐渐在内心发现圆满且自由的美,并畅游在自我的生命之中,达到性天的彻底显现。

三、“游于艺”审美境界的影响

“游于艺”是人生命最高的层次,是心之本体在生命中的畅游,从心所欲不逾矩的自由状态,呈现于中国人的艺术审美观当中,也对中国人的生命审美观的塑造有诸多启示。

(一)中国人艺术审美观的呈现

儒家的审美境界是生命境界。美是生命的自由和自觉,不仅关于理论,而且关于生命当下。“游于艺”的审美境界对中国传统艺术的审美观也有深远影响。“游于艺”纯熟自由的境界需要“道”“德”“仁”的完成,使之自由地运用生命而体验天地之大美,这种观念在孔子的论述中也多有体现。《论语·八佾》:“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孔子所谓尽善尽美的《韶》乐是赞美尧和舜以禅让来继位,道的含义是通过形式美来彰显的。而尽美未尽善的《武》乐则是武王以征伐而取天下,即形式美而不尽道。对于美的追求不是侧重形式方面,而是美和道皆需,道的含义靠美的形式而凸显。以此理解,尽善尽美不是内容和形式的二元对立,尽善尽美是无形无相的道在形式美中的自然体现。韶乐是“游于艺”审美境界的体现,因此孔子给予了韶乐最高的评价。

不仅如此,中国传统艺术审美观念中,艺品即人品,要求艺术家的人品要是好的,实现道德的至善和审美的至美。孔子向往的审美境界是在道德情感的实践中完成的,是一种生命的圆满和自由。人品决定艺品,这是对艺术创作者的要求,创作者心中有道的理想,通过艺术作品呈现道义。艺品即人品的思想始终主导着中国传统艺术的创作理念和审美观念。汉魏时期开始出现人物品藻风气,以此来品评艺术。南齐谢赫的《画品》、钟嵘的《诗品》和庾肩吾的《书品》,论人与论画、论诗、论书都密不可分。对于艺术的审美观念和道德品行相辅相成,追溯根源可到孔子的审美理想和审美境界当中去。“游于艺”的基础是“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自我完善的过程是美与善、仁与乐、德与艺的人生流转。

(二)中国人生命审美观的启示

纵观西方美学的发展,不难发现,西方的审美观往往是理论的呈现,注重理性和逻辑。而中国美学的发展,也并非不注重理性和逻辑,但和西方不同的关键点在于中国美学是直指生命的美学,是关乎当下生命的存在。“游于艺”指的是如鱼得水、自在自如的审美境界,是圆融的,不与世界二分的生命境界。通过前文达到“游于艺”审美境界的途径分析,给予我们如何到达圆融生命境界问题的启示。

“志于道”的率性。道的追求是贯穿生命始终的,是树立心中理想的第一步,也是生命进程中永不离弃的律令。当今时代受制度禁锢和西方思想的汇入,整个社会对于道的追求是淡化的,大多是志于功名、志于利禄,这种从外到内的志向是功利之心,世俗之心所发。被动的志向,带来的必然是被动的行动,难以达到孔子游和乐的境界。因此,从一开始我们就要遵循本性心而不是世俗心,并把本性心在生命中一以贯之。

“据于德”的外显。有了对志于道的理解,“据于德”也自然不是道德这么简单,“德”正是率性的彰显。同样,德不是外在社会风尚的趋势,也不是社会制度的禁锢,而是自然而然不加控制的行为,是心之本体的运用。心之本体无形无相,德的行为使之彰显,体用不离,有心之本体就必然会有德的行为。德在生命中不是刻意而做的行为,而是本性心自觉而为的外显。

“依于仁”的觉性。如果说“志于道”的理想、“据于德”的外显,讲的较为宏观,那么“依于仁”则是具体的工夫问题。“依于仁”中的仁并非通常理解的仁爱之心,而是觉照。“依于仁”指的是时刻不离的觉照。觉照力的训练就是工夫,是需要有知止而后有定的安放,把生命安放在觉性上,生命不再是飘忽的,能够觉知并由自己决定。当自己能够自由地决定生命,运用生命而去自由生活的时候就达到了天命的层面。

中国人的生命审美观不是主客二分的,而是圆融而自由的。生命之大美并非向外寻找,而是向内自观的,发现生命之美。探寻生命的存在在于明明德,通往以天下为己任和天下归仁焉的理想境地。

美学虽是舶来词,但不代表中国就没有美学思想,中国文化中有丰富的审美观,与此同时,中国人的审美观呈现出来的是天地有大美的生命境界。这不仅涉及理论层面,还直指生命,对我们当下的生命存在起到指导作用。中国经济的快速发展在带来经济利益的同时,也引发了很多时代问题。内心的彷徨、焦虑和不安让我们重新开始思索生命如何存在。在当下苦苦思考,不如回溯中国传统文化当中去,做更深入的分析,找寻新的出路。如今大家都在讲用生活审美化问题来解决当下棘手的时代问题,那么回溯中国传统文化势必对当下生活有诸多启示,也有利于建立文化自信。

参考文献:

[1]李泽厚.美的历程[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1:49.

[2]许慎.说文解字[M].徐铉,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7.

[3]许慎.说文解字注[M].段玉裁,注.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2.

[4]杨黎.和合之美——先秦儒家理想人格的美学研究[D].武汉:武汉大学,2015.

[5]钱穆.论语新解[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

作者简介:于晓雪,山东大学艺术美学专业在读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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