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觥之间——宋代的酒桌与政治
2021-05-17陈峰
陈峰
宋代以前,“酒池肉林”“鸿门宴”“青梅煮酒论英雄”及“曲江流饮”之类的酒场故事,都与政治存在关联,或揭露沉湎误国之祸,或描写暗藏杀机之心,或表达指点江山之意,或彰显仕宦交游之趣。不过就政治话题而言,这些酒桌上的往事,都远不及宋朝那样丰富多样。
发生在乾德元年(963)的“杯酒释兵权”,是宋太祖亲自导演并主演的一场戏,配角乃禁军将帅石守信、高怀德、王审琦、张令铎等几位曾经直接参与了“陈桥兵变”的赵匡胤的结义兄弟,场地在开封城中的皇宫内殿,主题为御宴上的君臣聚饮交谈,宗旨则是收兵权。
与“鸿门宴”中的密室政治相比,宋太祖给将帅、地方实力派摆设的酒席,更多的还是一种政治待遇,以此笼络他们,稳固自己的统治。至于邀集亲近大臣赴宴,除了以示恩宠外,通常也包含商议国事的用意。
小范围的酒宴,还是宋朝帝王观察臣僚的特殊场合,一些人的前程也由此受到影响。如邠州节度使刘重进奉命入朝,赵匡胤在曲宴上与其交谈后,对左右说:观刘重进举止无异常人,前朝用为将帅,何足担当大任?随之将其罢为闲职。
宋人笔记《玉壶清话》记载了宋太宗朝的一件逸闻:枢密副使赵昌言与盐铁副使陈象舆、董俨和知制诰胡旦为同年进士,皆一时青年才俊,加上赵昌言旧日的同僚梁颢,五人过从甚密,气味相投。于是,他们经常晚间在赵昌言任职的枢密院内聚会,纵情饮酒,弈棋投壶,几无虚日。他们常常夜半才醉归,碰到巡夜的吏卒拦马询问,梁颢竟在马上挥鞭责打,并口出狂言:“金吾不惜夜,玉漏莫相催。”开封城一时传出“陈三更,董半夜”的民谣。大概此事传得沸沸扬扬,有碍朝廷形象,赵昌言因此遭到贬官处分。以后,他复出为参知政事时,宋太宗对他笑道:半夜之会,不要有了。赵昌言当即叩首谢罪。出自百年后的这一记载,意在调侃过往的一段士林佳话,却过滤了背后的隐情。
表面上看,“半夜之会”不过是几个酒友聚会,以及过分贪杯引发的风波,但其实与朋党政治纠葛有关。这场风波的主角赵昌言,与胡旦、董俨系太平兴国三年(978)同榜进士,胡旦是状元,赵昌言为省元,三人有同年之谊。自唐朝科举选官制度兴盛以来,同年关系就是官场中的重要资源,互为奥援,党同伐异,成为常见现象。进士出身的陈象舆与董俨为最高财政机构三司同僚,又彼此嗜酒,自然进入了赵昌言的圈子。梁颢为雍熙二年(985)的状元,曾是赵昌言的下属,两人也为故交。如此一来,以身居枢密副使高位的赵昌言为首,在朝中形成了一个关系密切的派系集团。但宋太宗是个既刚愎自用而又猜忌心重的皇帝,唯恐自己被架空,不仅经常撤换宰执大臣,也厌恶官僚们拉帮结派。赵昌言一伙人懂得规矩,因此便以饮酒为名聚会,密商朝政纷争之事。
《续资治通鉴长编》则记载,端拱元年(988)初,一位叫翟马周的布衣来到登闻鼓院击鼓,呈文抨击宰相李昉失职,结果李昉罢相。不久,开国元勋赵普复出为相,追究此事的主谋为胡旦,赵昌言则暗中相助,便奏请皇帝将赵昌言等五人一律贬官。于是有了不同于《玉壶清话》的另一个也许更真实的版本。
在宋代,类似与喝酒相关的政治斗争话题还有许多。典型的例子如:宋仁宗明道二年(1033),在朝廷为已故太后举行的一场礼仪活动期间,宰相张士逊抽空跑到枢密使杨崇勋家喝酒。一个宰相,一个枢密使,分别是文武之首,宾主只顾推杯换盏,竟将大事抛到脑后,直喝到中午还没散去。百官等他们不到,御史中丞范讽即刻就弹劾两人有失体统。于是,张士逊、杨崇勋都遭到罢官外放处分。这两位被贬固然由此事而起,不过实在也与政治角力有一定的关联。张士逊和杨崇勋属昔日刘太后垂帘听政时期重用的人,而张士逊又与另一位宰相吕夷简一直存在竞争关系,常常是輪流当政,故张士逊在宋仁宗亲政后便与杨崇勋结成同盟,以巩固自己的权位。这次能因喝酒引发如此大的风波,大概张、杨聚会于酒桌的日子不在少数,也终于给政敌提供了口实,使得幕后的吕夷简有机会重登相位。宋哲宗即位初,翰林学士王观以御宴为内容写了首《清平乐》词:“黄金殿里,烛影双龙戏。观得官家真个醉,进酒犹呼万岁。折旋舞彻伊州,君恩与整搔头。一夜御前宣住,六宫多少人愁。”结果被对手抓住,指责亵渎神宗皇帝,随即遭到罢职处罚。
南宋高宗年间,代理中书舍人程敦厚任职多年,多次希望转正,权臣秦桧本已打算答应,但后来却态度逆转。史称:韩世忠、张俊的几个小妾受封郡夫人,主掌诏书的程敦厚都刻意奉承,文辞“极其称美”。秦桧获悉程敦厚屡次参加将帅家酒宴,明白他们关系热络,遂大为不快,寻机报复。某日,程敦厚参加韩府家宴,酒后竟将酒器怀揣回家。秦桧听到后,立即指使御史弹劾,揭露其“丑德秽行”,随之将程某贬为知县。根据秦桧当权期间肆意迫害异类的情况来看,捏造罪名司空见惯,此事显然与猜忌结交将帅有关,或许亦属冤案,不过因喝酒惹火烧身的结局,倒是确切无误。
宋朝官场上的酒席,名目林林总总,各种朝廷正式的大宴、皇家的小型曲宴之类不说,各级衙门里这方面的活动也同样不少。这些公务聚会既是官员交际的重要方式,也反映着传统人情社会的一面,本身也属古代政治的一部分,所以例由公帑支付。范仲淹曾说:国家设置公使钱,就是因为士大夫出入往来,有鞍马劳顿之苦,所以各地以此招待酒食,以显示“养贤之礼”。
不过,衙门这类活动太多,有时也成为一种负担。像寇准不仅自己好酒,还要求陪同者多喝。据说,他罢相到永兴军做长官后,在酒宴上不论官品高低,只问酒量大小,以此排出座次。有个下属经常陪酒,苦不堪言,即使生病也不能摆脱,最后下属的妻子只得当庭喊冤,才得以幸免。杭州作为东南的都会,驻扎了两浙路的很多重要机构,故官员的应酬很多,其中杭州通判一职的负担就相当繁重。苏轼在杭州通判任内,本已应接不暇,又因他久负盛名,于是各处官员朝夕聚会都请他,令他“不胜杯酌”,疲于应接,当时人便称杭州通判为“酒食地狱”。“酒食地狱”一词当然有些夸张,不过却说出了官场酒风过盛的实情。
宋代官僚士大夫年老退休后,不少人仍保持聚饮的习惯,甚至有好事者专门张罗诸老聚会。如宋太宗朝的宰相李昉卸任后,仿照唐代白居易的“九老会”,与宋琪等九位老臣聚会饮乐。宋仁宗朝,宰相杜衍赋闲后,与四位退休的耆旧有“五老会”,饮酒作诗,“吟醉相欢”。宋神宗年间,是宋朝的极盛时代,士林中的耆老聚会更为盛行。
宋朝以“耆英会”为代表的退休官僚聚会,酒席上承载的更多是对往事的追忆,尤其是曾经身居高位者,在高谈阔论中大概免不了提及政治话题,过往的纵横捭阖乃至于惊心动魄,都付诸一笑。因自古有尊老养贤的传统,故这类活动都得到朝野的认可,往往成为一时的佳话。
南宋时,商飞卿到金陵总领军马钱粮,眼看各路宴饮频繁,花费动以万计,于是提倡节俭,就此省去了不少开支。但这主要还是因为战时财政紧张的缘故,而他这样的官员也实在太少。事实上,宋朝优容官僚,对官场酒宴一贯纵容,甚至对因酒误事也时常持宽容态度。《后山谈丛》称:一次,某朝官入宫后“醉饱失容”,受到御史弹劾。宰相韩琦要求处罚,宋英宗却表示:宁肯以其他事情问罪,也不愿因此惩处。今天,仔细品味这些往事,多少有助于加深对传统官场政治的理解。
(摘自《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