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的后裔
2021-05-14熊生庆
熊生庆
可惜我只记得这么多,不能完整地给你把故事讲完。
——题记
麻子
麻子懒懒地踱到滴水岩口,俯视升腾的炊烟和错落的青瓦房。
从滴水岩往下看,也里古(地名)像个大木盆,盆中间是大楸树,树下是敞口水井,晒场就在水井前。房子牛粪般围着晒场向四周扩散,东面是村口,西面是陡如斧劈的祖山。高耸入云的祖山树缠藤绕,老人仙游后,安放他们肉身的棺材会被请到祖山山腰上的洞穴里,那里停着无数的祖先亡灵。南边是罴老大的酒坊,北边是韩木匠的木匠铺子。这些,麻子再熟悉不过了。他伸了个懒腰,自言自语道,偏是这太阳正暖和,却又落山了。
一天中,麻子大部分时间在睡觉。滴水岩上原有个破庙,麻子被赶出来后,左右没有去处,索性在这破庙里住下来。那颓圮的旧墙和残损的瓦砾经他一收拾,倒也能遮挡风雨,只是独自住这小庙中,到底不比寨子里,甚是枯寂。
麻子知道自己没病,病在身上,是好是歹哪能不知?要说病,麻子想,顶多是种皮肤病,和麻风病差着十万八千里呢!可所有人都觉得他病了,他那麻子脸上,冷不丁冒出十来处脓疮,不仅脸上长,手上脚上也长。人见了麻子,只觉恐怖,便把他赶出来。
起初,麻子死活不愿走。他想,虽说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但好歹有孑老屋,几块熟地,这要走,不得饿死?可当人们全都撵他,咒他,打他时,他不得不走了。幺老祖祖八十了,也拄着拐杖颤巍巍地尾随人群围住麻子家,麻子出得门来,老祖祖边用拐杖杵地边骂麻子,天杀的,你不活大家还要活,得了麻风病,早晚跑不掉,你的脸,你的手,你的脚,你身上每一处都会一点一点烂掉,你早晚要死,一个人死还嫌不够,想把这怪病传给大家吗……人们七嘴八舌,吵了一会,也不知谁先动手,麻子后背一热,一把扫把呼地拍上来。
麻子寻思,如果真像老祖祖说的那样,会一点点烂掉,最后死掉,那走也是死,不走也是死,何苦将这病传给大家?但他始终不信得了麻风病,得麻风病的人,浑身溃烂而不觉疼痛,可这脓疮不仅疼痛难当,还痒得不行。
人们咒他,撵他,打他,麻子想气却气不起来。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印象中,爹娘的样貌只似一团浆糊,他想不清楚,久而久之,就不愿再想了。老祖祖咒麻子最凶,可小时候,老祖祖吃一口半口也不忘麻子。他人勤快,手脚利索,老祖祖虽不是亲祖祖,疼他却不比亲祖祖少。他不敢忘记大家的好。话说回来,若别人得了麻风病,他也一样惧怕。
麻子在夜深人静时悄悄梭回老屋,把家里的苞谷洋芋,锅碗瓢盆镰刀锄头一应背上山来。那一晚,夜猫子叫了三次。现在,脓疮已渐好转,他仍不敢回,也决计不想回了。他已经习惯了山上的生活,介日与草木相伴,鸟兽共栖,落得个清静。他想,只消捱过三伏天,翻过滴水岩,向东绕过鹰嘴崖,往猴子沟方向走上三五日,找个开阔处开几块地,种一畦菜,熬过冬天不成问题。到时候,准要多开些地,那密林深处,谁也找不着,搭个小房子,把地种上,再向山里寻些野味,日子舒坦,活得成。
一年前麻子去过猴子沟,猎户带他去的。那时猎户还没失踪。他们在猴子沟盘桓了十几日,打到的野兔锦鸡不计其数,甚至打到了一只獐子。猎户喜出望外,他告诉麻子,他有三年没打到獐子了。麻子也高兴,若不是猎户,他做梦都想不到世上有如此美丽的地方。
猴子沟是猎户起的名字。猎户说,他第一次到猴子沟,确是追猴子追来的。猴子没追着,误打误撞找到了这里。打那次回来,猴子沟的景象就一直深深印在麻子脑中。
那是秋天。清晨,麻子站在山顶远眺,青黛色远山层层叠叠推开去,白雾濛濛,鸟鸣啁啾,沉睡了一夜的苍松古木在晨光中耸动着身子,整个丛林湖水微澜般轻轻晃动。人在林中,只听得水滴啪嗒,那是昨夜的露珠抖落了。露珠一粒粒洒在密林下的草丛和青苔上,铺满松针和落叶的的草甸子湿润而柔软。及至黄昏,金灿灿的光从叶片的缝隙间漏下来,金光闪烁,仿如置身梦境。山峦由近及远,目光所及,金黄、青黛、火红各色交相错落,似杂花生树,斑斓炫目。而夜幕降临,丛林阒寂无声,漫天星辰闪闪烁烁,清凉的月光幽幽洒下,仿佛回到亘古的永恒里。
眼下,麻子已在这破庙里住了两月有余。他一次次想起人们追赶他时可怖的情景,他们拿着扫把锄头,大喊大叫,他拼命跑,像一只偷食的野狗。每当这时,麻子总不由自主地想起猴子沟,似乎猴子沟有种神奇的魔力,种子般在他心底生根发芽。
麻子想得入神,突然听得山腰处嘁喳细响,他直起身,木匠佝偻的身影徐徐向小庙爬来。
木匠
韩木匠觉得自己老了。
他才五十出头,可他觉得已经老了。
有时候,一个人的衰老是从心里开始的。身体的衰老不可怕,每个人都会老,都会死,都会被请上祖山,和祖先们团聚。可怕的是身体还未衰老,心却老了。也许,韩木匠觉得老了的,还包括比他小了整整十三岁的小媳妇。
人活着要有体面的房子,死了,要有体面的棺材。这些日子,韩木匠一直琢磨着给自己打一口棺材。棺材当然越大越好,活着的人,谁嫌房子大?但房子和棺材的不同之處在于,房子可以用不同的木料来盖,青冈木、老黄松、白杨木、攀枝树、老楸树、大椿树、梧桐木、老梨树、核桃木……棺材不一样,只有那些死得不干净的人,才会用杂木凑的棺材。大凡走得干净利落的,都要用“一棵杉”,从棺盖,到底子,到板壁,都得是整板,不能凑。
韩木匠十二岁学木匠,打家具、盖房子、打棺材,他干了一辈子,修下房子二三十栋,打下棺材百十来副,家具不计其数。这一次,轮到给自己打棺材了。他想用一生的手艺,给自己打一副最大最体面的棺材。
哪里去找这样大的杉木?这成了摆在木匠面前的难题。大杉木不是没有,祖山上多的是,但祖山上的树,不光他韩木匠不能砍,就是神仙老儿来了也不能砍。韩木匠访遍了四邻八乡,没一棵他瞧上眼的。一筹莫展之际,他想起了猎户。
猎户是山里的能人,别说找树,就是要找棵针尖大的药草,只要山里有,他也能给你弄来。猎户和麻子最要好,他失踪前,曾带麻子进了几趟山。眼下,猎户失踪了,要想找大杉木,只有到麻子那里去试试。麻子也姓韩,按辈分,得管木匠叫叔。木匠硬着头皮,上了滴水岩。他想,只要和麻子保持距离,那病不至于飞到身上,再说,就算染上病,眼下也没啥可怕的。只要能从麻子嘴里掏出点有用的东西,让他干什么都成。
木匠爹生前最放心不下的是没能给他娶上媳妇,赖只赖木匠爹娘给他生成了这模样,没姑娘瞧得上。生下木匠不多久,娘跟窜寨郎中跑了。打从木匠记事起,人都叫他驼子,一叫就是很多年。等他学成手艺,一家一家做下人情,人们才慢慢改口,叫他木匠。
小媳妇是木匠在桑村打家具时领回来的,说是领回来,就是领回来的。没有行茶过礼,没有婚宴酒席,炮仗都没放上一挂。不是木匠不想,实在是不知道这亲该从何认起。小媳妇是从南方逃难过来的,关于她的身世,木匠就知道这么点,再问,小媳妇半字不说。到了桑村,前夫收留了她,不想二年春上前夫勾搭上同村寡妇,小媳妇被赶出来,住进破牛棚。木匠从桑村把小媳妇领回来,径直上了祖山,双双跪在洞前,木匠说:“爹,我娶媳妇了,你安心吧!”这就算结了婚。
这是小媳妇在老韩家的第七个年头。开始那两年,木匠白天卖力,晚上卖命,可任凭他怎么卖命,好好一垄地,硬是连个屁都没长出来。药都被木匠吃尽了,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土里长的,树上挂的,水里游的,木匠自己吃,也逼着小媳妇吃。小媳妇不爱说话,却暗暗倔着劲,她寻思该是木匠的毛病,木匠一不留神,她就悄悄给药倒进了灰堆。吃了药,木匠一日比一日拼,人都累塌了。他急呀,恨不能伸手去抠,抠出个胖小子。可小媳妇的肚子就是鼓不起来。这二年,木匠懒了,渐渐泄气了。夜里,他常常做噩梦,常常被夜猫子的叫声惊醒。无数次,他一身虚汗从梦中醒来,小媳妇睡得比死人还沉。也有可能,他觉得自己老,是某种身体变化投射到心里的隐秘反应。
从发现小媳妇打呕的那天起,木匠就歇下了活计。他掰着手指头算了三天三夜,算来算去,还是左榫不接右卯,牛头不对马嘴。木匠蔫了,短短几日,他冒出不少白发。真的老了,他想。
对木匠的到来,麻子并没表现出多大兴趣。麻子变得越来越不爱说话,也越来越不喜欢和人打交道。等到天边最后一抹残霞被远山隐去,麻子才回过头,看着身边的木匠。
我活不长了,木匠说。
我都没死,你急什么?
想找根大杉树!木匠又说。
我没有。
你不知道哪里有?
麻子瞟他一眼,慢吞吞地说:知道,就怕你得不到。
木匠有些气,恼祖山上的大杉树谁不知道?他觉得麻子在糊弄他。
麻子慢慢朝破庙走去,我指的是别的地方,他说。
木匠一把拉住麻子,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道:只要你肯告诉我,我留一口棺材钱,剩下的都归你。
麻子蹴在木墩上,缓慢地点燃柴火,捉了两颗土豆扔进去。
我想要你做木工的那套家伙什,麻子说。
一件不留,不,半件也不留,木匠興奋得跳起来。兴奋中,小媳妇熟睡的样子又一次闪过脑海,他不禁打了个冷颤。稍稍镇定后,他问麻子,你说的大杉树在哪里?
猴子沟。麻子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到。
猴子沟
木匠起个大早,脸也不洗,架锅炒苞谷花。
寨子里三岁小孩都知道,若要进山,苞谷花比啥都管用。嚼两把苞谷花,灌通水,能管住大半天肚子。他找来只小麻袋,炒一锅倒一锅,炒到太阳出来,他掂了掂麻袋,这才开始喂牛。他边喂牛边磨斧头,牛吃饱时,斧头已经被他磨了三遍。
小媳妇疑惑地看着木匠,他不说话,似笑非笑地背上背篓,牵上老耕牛出了门。
木匠走得慢,老黄牛也走得慢,他们磨到滴水岩已是晌午。麻子对木匠不太放心,他又问了遍,你说的话算数?算数算数,木匠赶忙应道,说话不算数死全家。
那晚,他们在一个叫乱石岗的地方过夜。
路越来越难走,他们走得越来越慢。很多地方都得用弯刀先劈开灌木丛,才够老牛钻过去。一路上,木匠嘴巴闲得慌,他不停找话说。麻子有时应上两句,有时哼哼两声,更多时候,麻子埋头走路,像是压根没听见木匠的话。木匠没奈何,只好和牛说话。
牛阿,你也老了,走得这样慢呢!牛阿,往后地都不要你耕啦,只要你顺顺当当给我把杉树拖回来,你就是咱老韩家的恩公了。牛阿,杉树大着呢,来来回回,咱要走三趟阿!牛阿,你不着急呢,拖一趟杉树歇三天,木匠不是不识好歹呢!牛阿,你要知足呢,你是也里古走得最远的牲口呢,给你开眼界啦!老牛听着,用沉重的粗气回应木匠。这让木匠多少有些宽慰,他觉得,和牛说话比和麻子说话来劲多了。
不知爬了多少座山,下了多少个坎,第三天傍晚,转过一段长长的缓坡后,一片开阔的河谷出现在眼前。麻子眼睛一亮,猴子沟,他说。
站在缓坡上望去,夕光照耀下,一条黄橙橙的小河自北向南缓缓流淌,将密密实实的青黄色林子一分为二。河谷开阔,晚风吹得人如痴如醉。风过处,林子唰啦啦响起优美的乐音。鸟儿不时从林间蹿起,腾向空中,打一圈呼哨,又消失在丛林深处。杉林,杉林,木匠激动地喊了出来。老牛冷不丁发出一声长长的“哞”声,如虎梦呓,林中闹成一片。那声音在山谷中回荡,久久不曾散去。
木匠甩开老牛,三步并两步梭下缓坡,朝山谷奔去。
他们终于走到猴子沟,找到了杉林。
木匠花了两天时间,砍下一棵大杉树,切成三截。他原本指望麻子能帮忙,哪知麻子天一亮就没了踪影,直到黄昏才回来。他把整个猴子沟走了个遍。木匠拉墨线弹过,三截大杉木,打一副好棺材,绰绰有余。这三截木头,在木匠眼里已不是木头,一副漆得油光水滑的棺木仿佛已经摆在他眼前。
那个清晨,牛吃足草、喝足水后,木匠从背篓里取出枷柦架在牛脖子上,枷柦的另一头用三根大抓钉锁紧最大的一截杉木,木头的尾部再用两根抓钉锁死一条长麻绳,麻子上前牵牛,木匠拖住木头尾巴上的麻绳,他们开始返程了。
可千万别小瞧这枷柦和抓钉的力量,有这两样东西,牛和这截大杉树就牢牢地拴一块儿了。麻子牵牛开路,木匠拖住麻绳掌握方向。他们一前一后,像架了一架大马车。
第一趟,他们回到也里古,比预计的时间晚了一天。麻子不敢进寨,到了村口,麻子就回了滴水岩,木匠让牛自己在前面走,他换到后面拉麻绳。
歇了三天,他们又进了山。第二趟好多了,轻车熟路,返回也里古时比预计的时间早了半日。
可坏事就坏在这第二趟上,木匠精疲力尽地回到家中,叫了半晌没人应。他推开门,家里空空荡荡,早没了小媳妇的踪影。
木匠急了,他一急就要骂人。他边骂小媳妇,边大声喊她的名字。黎翠仙……黎翠仙……你在哪里?木匠挨家挨户找了个遍,挨个把人问了,就连从不搭话的罴老大都问了。可是没有人,没有人看到小媳妇,没有任何人知道小媳妇去了哪里。
那一晚,木匠连夜赶去桑村。他到桑村时天已放亮。第二天傍晚,他拖着沉重的身体孤身回到也里古。水米不进,他睡了三天三夜。
木匠第三次离开也里古的头一天,天气沤热得要命,寨子里来了个叫花子,打着莲花落,还唱起了《引路歌》。木匠昏昏沉沉地出门,看人们把叫花子赶到村口,他又踅回屋,把缺了口的斧头草草磨了一遍。磨斧头时,木匠突然想起了猎户。又失踪一个?他这样想。就这样巧?就这样巧。
猎户
如果一个人向水讨吃的,久而久之,会变成鱼形,如果向土讨吃的,会变成牛马形,如果向山讨吃的,会变成鸟兽形。而猎户,就是那个向山讨吃食的人。猎户一家祖祖辈辈都向山讨吃食,祖祖辈辈都叫猎户,他们的名字,也许连自己都忘了。
说猎户有鸟兽形其实不够准确,如果你在山里陡然间碰上他,不被吓死也得被吓丢了魂。猎户,怎么说呢,他实在和只大野猴没什么区别。如果不是那杆土漆漆得铮亮的老火枪,任谁也不会觉着这是个人。一头浓密的披肩毛发,两颗眼珠子幽幽闪着冷光,身披鸟羽和茅草织成的蓑衣,腰缠草裙,赤脚蹬地,两三丈高一棵大树,只消他一腾一送,呼呼几下就能上了巅。跑起来,直如虎奔豹突,只听得枯枝一阵快速的脆响,林子里倏而溜出一道凉风,眼见齐腰深的茅草林子喀啦啦往一边倒,霎时间就没了猎户的踪影。麻子跟他进山时,无数次被这样甩在路上,要等猎户跑够了,他捡一棵要高的树梭上去,尖起阴瘆瘆的嗓子,麻子麻子地叫起来。
麻子不光懂得鸟兽的语言,还能学着它们叫,锦鸡、斑鸠、画眉、夜猫子、野猴、獐子、泥猪……吱吱、咕咕、啾啾、哇哇、呼嘟、咀咀……兴致上来时他换着叫,叫不停,远远听到这叫声的人还以为是鸟兽赶集。好在麻子还经常回到村里来,他从山里打来各种各样的野物,一部分换成酒食,一部分风干,晾在他瓦房的檩子上,作为越冬的吃食。
有一阵子,木匠总央着猎户给他找这样那样的草药,猎户顺手给他捎来,木匠匀些钱给他,他转身换成烧酒,喝得心满意足。喝醉酒的猎户喜欢串门,人们见着他,跟见西洋镜似的,拿他上下打量,小孩子们甚至揪住他的头发胡子,嚷着要他学鸟叫。这是獵户难得的会笑的时候,他笑起来,露出两排黄板牙,发出咿咿呀呀的怪声,叫孩子们又哭又笑。
那个火红的黄昏,猎户从山里回来,卸下野物,拎上木桶直奔水井。渴了半日,猎户把捅一扔,大半个身子扑进了井中。把水喝足,猎户翻起身子,靠在井边的捶衣石上纳凉。这是初夏,按说天不该这么热,可这几年天气一年怪似一年,猎户记得,去年初冬天上滚了炸雷,前年的冰雹砸得树都脱皮了,而今年,却这样出奇的热。歇了一阵,太阳都搭上村口的山头了,可猎户还是觉得热。他站起来,嘿嘿一声怪笑,索性蜕掉草裙,扑通一声扎进了井里。
清幽幽的井水浸得猎户从头凉到脚,他又饮马般灌了一通水,干脆缩起身子,朝井底沉下去。越往下沉,井水越凉,直到有了冷意,他才浮上水面,深吸口气,又再沉下去。这时的猎户像个顽皮的野孩,玩起了他喜欢的游戏,他乐此不疲。
也不知是第几次,猎户从井里探出头,听到井边上传来一阵细细的脚步声。他用手指把头发梳向脑后,随即,一张白里透红的脸蛋搭向了井里。只在一瞬,那张脸蛋一阵煞白,哇的一声大叫出来。
猎户楞了一下,赶紧跃上水井,是我,是我,他急忙喊到。小媳妇早被吓得坐倒在地,洗衣盆子摔成两瓣,衣物落了一地。猎户自然地伸出手,想把小媳妇拉起来。小媳妇回过神,正待站起,她忽然僵住,两只眼睛直勾勾射向猎户胯间。猎户朝她眼光所到处看去,不禁一窘,急忙缩回了手。小媳妇抬起头,脸上红也不是白也不是,猎户也看着她,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一个可怕的念头划过猎户的脑海,他想起了那只他曾经追了两日两夜也没追上的野凤凰。
那是一只多么漂亮的凤凰阿!猎户一抬头就看到了她。那一瞬间,猎户几乎痴倒。他从未见过凤凰,但他一眼断定,那就是凤凰。如果这样美丽的鸟儿不是凤凰,那还有什么配称之为凤凰?那凤凰遒足兀立,胸脯微挺,五色交织的羽毛斑斓炫目,两粒滴溜溜的眼睛如宝石般耀眼。她时而游弋林间,时而轻飘飘飞起,那飘逸灵动的长尾巴若浮若游,若静若动。静时如花开月半,动时如荡漾金波。凤凰游弋林间时,似有一团幽灵之火,灼灼燃烧;当她飞起,恍如五彩祥云,摄人心魄。
猎户痴了。他时而奔跑,时而躲藏,他相信凤凰也看到了他,他以为凤凰故意遛他。可惜,他追了两天两夜,最后,凤凰一声清笛般长鸣,消失在莽莽群山之中。
凤凰
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一个人彻底忘掉过去呢?很多次,她这样问阿蛮。阿蛮是她的前夫。
办法很多,但我得先知道那是怎样的过去。阿蛮反问她。
将一段很长的记忆从脑袋里剪掉,类似剪头发,剪线头,随便剪断什么东西那样,有办法吗?她答非所问。与其说是问阿蛮,不如说是在问自己。问自己,总比别人可靠得多,除了自己,这世上所有的人都是别人,她想。
但后来,阿蛮说,忘记其实很容易,不要想,不要说,慢慢就忘掉了。
她学会了沉默。相当一段时间里,她几乎就做到了。
可第一次着银衣、穿百褶裙那天,往事又翻涌的潮水般浮上心头。那是她到也里古的第二天,木匠从箱子里托出一顶银冠、一只银项圈、两只银耳环、两只银手镯,然后又托出银饰底下的三套已经发霉的“呕欠嘎给希”,郑重其事地排在她面前。呕欠嘎给希是苗语的说法,她知道,那是苗族最漂亮的绣花盛装,在桑村时她已见过。木匠说,在也里古,每个男人到了十六岁,家里都会置办好这套行头。娶媳妇用的。
站在铜镜前,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穿上这样一身衣服。那是谁?是我吗?她在心里轻轻地问。当然没有人回答,也不会有人回答。恍惚中,她又听到了那一阵紧似一阵的哀嚎,一阵紧似一阵的呼救声。她看不清那些鬼头兵的脸,她躲在柴堆里,死死捂住嘴巴,眼睁睁看着阿爹阿妈倒在血泊中,眼睁睁看着弟弟被掳走。她几乎已经忘了那段永远也没有尽头的路,可是现在,她又想起来了,她无数次饿晕在路上,醒来,又继续走。人们都说,往西南方向走,那里有活路。她就这么一路走过来了。
她不喜欢呕欠嘎给希,回头换上对襟青布衫,她长嘘了口气。好在木匠也没硬来。
木匠难看是难看了点,但待她委实不错。能活下来就不错了,一开始,她确实是这么想的。可她也想要个孩子,像弟弟那样白白胖胖,又乖又听话的孩子。过了一年,两年,慢慢的,当她一次次从梦里醒来,她拍醒木匠,木匠一次次泄了气,心里慢慢就凉了开来。夜里,她躺在床上,轻抚着自己宽阔的腹部暗自寻思,木匠到底比不得自己。他比她整整大了十三岁阿!一年又一年,漫长的时日中,许多事,就渐渐由不得她了。就好比猎户的突然闯入,那也由不得她。
自打在井边撞上猎户那天起,她就丢了魂。白天,她依旧默默地做着手上的事,可每当夜晚降临,就控制不住去想那个黄昏,沁凉的井水,和猎户灼人的烫。一种深深的罪恶和突如其来的幸福扰得她措手不及,以至于猎户要她在每个火红的黄昏爬上祖山,和猎户在祖山上幽会时,她根本没法拒绝。那些日头晴朗的上午,她一遍遍告诫自己,够了,不能再去了,到此为止吧!可是,当黄昏降临,她又会故意牵着牛,或是背上拾柴的背篓,七弯八绕地爬上祖山。
星星点点的夕光从密林的缝隙间漏下来,洒在他们壮硕的身体上,柔软的草甸像一张宽大的温床。猎户说,从今以后,你就叫凤凰吧!她没见过凤凰,可她喜欢凤凰这名字。
是不是穿上呕欠嘎给希,就更像凤凰了?她问猎户。
整个也里古,我敢肯定,只有我家没有呕欠嘎给希,猎户说。
她的眼里闪动着泪水。但真正让她下定决心的,是她日渐隆起的腹部,或者说,是木匠反复打磨的斧头,以及他想象中的巨大的棺材。再笨的女人也能读懂木匠的心思,更何况是个怀着身孕的女人。
木匠进山,给了她充足的时间作准备。她特意去了一次荷落,在荷落的集市上,她把所有的银饰都换成了火药。猎户告诉她,要在山里好好活下来,就需要充足的火药。在集市上,她还碰到了一个绿眼睛的叫花子。除此以外,实际上她也没准备啥,不过是枯坐在屋子里,完成从黎翠仙到凤凰的一次次预演。
那个黑云密布的傍晚,他们爬上滴水岩顶后,在山梁上坐了很长时间。很长的时间里,猎户只说了一句话。他说:“再也不会回来了。”凤凰痴痴地望着脚下这个生活了七年的寨子,关于黎翠仙的场景一幕幕在她心里闪过。他们起身时,天上突然压过来一大片夜猫子。夜猫子遮住了天空中黑压压的云层,把整个也里古上空围得密不透风。那个瞬间,凤凰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恐怖的想法,她对猎户说:“要是这些该死的夜猫子把这也里古埋了就好了!”
猎户没有说话。他轻轻扶着她,慢慢向密林深处走去。
“就算当叫花子也不回来了”,凤凰说。
叫花子
秋老虎到了这一天格外地毒辣,沤热的村子一片死寂。
人们被汹涌的热浪逼回屋里,毛焦火辣地喝着凉水,睡他们的懒觉。偶尔有一两只夹着尾巴张着大嘴的狗蔫蔫地晃过墙根,一忽儿又不见了。大人小孩都患上了昏睡症,谁也不愿多说一句话,多挪一下身子。
这时,村口处远远传来唱莲花落的聲音。
人们窝在屋里,那声音哀哀传来,起初,只能听到凄凉婉转的唱腔,声音越来越近,听得出,唱莲花落的人由村口慢慢往村里走来。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苍老中带几分嘶哑,透着深深的哀婉。每一个常年在外流浪乞讨的叫花子,他们的莲花落无不是哀婉而悲戚的:
“一卯一年天干旱嘛哩,哩呀莲花;一卯二年水来淹嘛哩呀莲落,莲花落;一卯三年天气好嘛哩,哩呀莲花;六月初二打大霜嘛哩呀莲落,莲花落;我家下了一石二斗种嘛哩,哩呀莲花;没有一颗收进仓嘛哩呀莲落,莲花落……”
莲花落把也里古唱醒了,人们支起耳朵听。把他的凄惨生世唱了一遍,又唱他这些年行走的艰辛,唱好心人给他吃白饭,唱恶人追着他打。唱完这些,叫花子唱腔一变,用一种类似和尚唱经般的调子唱起了《引路歌》:
“地盘泥祖,古老仙人;孤坟野鬼,彝蛮仡佬,隆踵蔡家;幽魂渺渺,夜府沉沉;远的伸手,近的张口……有车上车,无车上马;无车无马,各散四方。”
在也里古,只有很老的老人们能记住几句《引路歌》,也是东拼西凑。据老人们讲,这歌原是祭祀鬼神唱的,在久远的年代,但凡能唱这歌的人,便是风里雨里去,水里火里去,也能平安归来。只可惜岁月变迁,不知在那一辈上,这歌失传了。
人们惊讶于老叫花子竟会唱《引路歌》,火辣辣的秋老虎下,一唱就是几个小时。眼泪浅的媳妇们,被他唱得潸然泪下。男人们吸着旱烟,烟丝燃烧的呲呲声把沉默推得更加深远。可天实在热得要命,谁也不愿出门,谁也不愿走向灶头,给他盛一碗冷饭。
叫花子唱累了,在晒场边那棵楸树下坐了下来。他没有去敲任何一家人的门。
下午,热气渐渐退去,人们推开门,从家里走出来。
有个小孩端碗冷饭,放到叫花子身旁,跑开了。不一会,一个老太太捉了两只煮熟的红薯,放到了冷饭上。又有个小媳妇炒了碗玉米花,用碎布片包好送来。叫花子看都没有看。
两只狗在晒场上撕咬,大黄狗明显占了上风,黑狗被咬得头破血流。叫花子头也不抬。
晒场上围了群人,他们边看狗撕咬,边看奄奄一息的叫花子。
他又脏又臭,浑身上下没块整布,深陷眼窝像个大豁子,长长的头发扭成了条,树皮似的脸上似有千沟万壑。看得出来,他已经很老了。“死了吗?”有人小声问。傻根朝他扔了块石子。叫花子转向人群,睁开了眼睛。
人群一阵躁动,叫花子睁开眼睛的那一瞬,人们吓得连连后退。“绿色的”,有人说。他的眼珠子是绿色的。他的眼珠子只有一粒黄豆那么大。从来没有人见过绿眼珠的人。
叫花子推开冷饭,撑着楸树站起来,缓慢地走到晒场中间,突然纵声大笑。打架的狗不知什么时候跑掉的,笑声诡异而可怖,小孩们飞也似的朝家里奔。
很快,大人们操上家伙围拢。叫花子站在晒场上,大声说:“我不要你们的饭,我要你们每家给我准备两斤大米。大米准备好,我走后,七七四十九天,你们都要来楸树下烧香磕头。”人们面面相觑,谁也想不到个要饭的叫花子会提这样无理的要求。
“疯子”,有人大声骂道。“疯子、疯子”,人们骂得越来越凶。
叫花子又笑起来,现在人们已经不那么怕他了。他用一种带着哭腔的声音说道:“你们要是不按我说的做,这个村就要大祸临头了,我是在帮你们!”人们也笑了,比他笑得更大声。没有谁会相信一个疯叫花子说的话。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冲向叫花子,不待他回过神,拳脚雨点般一顿胖揍。
黄昏时分,人们把伤痕累累的叫花子拖到了村口的牌坊下。
叫花子抬起头,看到了木牌坊上掉漆的“也里古”三个大字。
天边滚起阵阵惊雷。那晚大雨如注。雨停后,夜猫子直叫到天明。
暴雨
天刚放亮,也里古就被傻根的哭声吓醒了。
昨夜雨停后,夜猫子闹到天明。这会儿,人们正沉浸在梦乡,睡得正甜呢!
傻根哭是常事,人们都习惯了。他几乎不睡觉,白日夜晚的,在寨子里钻来钻去,什么时候他想哭就哭出来了。但傻根这次哭得不像傻根,他哭得撕心裂肺,地动山摇。
木匠出门最早,他要进山。牛和他最先遇到傻根。
“龙……龙……”,傻根边哭边喊。
木匠逮住他,问道:“什么龙?”
傻根鼻涕眼泪一股脑搅在脸上,“大龙……说话……吃人”,他说。木匠费了很大的劲才听明白。
木匠一惊,赶忙问傻根,龙在哪里?
傻根朝村口虚抬指头,随即挣开木匠,跑了。
木匠扔下牛,往村口疾疾跑去,直跑到牌坊下。村口空空荡荡,雨后的空气里散发出泥土的清香。木匠转过身,准备折回去牵牛。这时,对面跑来了几个人,“太阳要出来啦!”木匠喊。“啦”还没喊完,跑来的人突然定住脚,中邪一般都软到地上。他们张大了嘴,仰着头。木匠一怵,不由得连连倒退,抬头往牌坊上看去。
这一看,几乎要了木匠的老命。一条巨大的黑蟒盘在牌坊上,张开血盆大口,正朝木匠头顶探下来。木匠脑袋“嗡”一声响,随即软倒在地。跑,跑,情急之下,心里只剩下个跑字。可他的腿软得像两根烂面条,连站都站不起来。木匠以为一切都完了!
就在他准备闭上眼的瞬间,黑蟒突然一仰头,牌坊猛然摇动,响声大作,瓦片唰啦唰啦直掉。木匠搏命般往后刨了几步,“嚯”的一声,牌坊轰然倒塌。随即,黑蟒化作一阵青烟,腾空而去……
木匠醒来时已近晌午。张张写满惊诧恐惧的脸将他团团围住。有人说,那阵青烟在也里古上空来回盘旋,足足旋了七七四十九圈,方才散去。有人说,那根本不是什么巨蟒,那是龙,神龙现身,也里古即将大祸临头。这时,人们想起叫花子的话。有人说,那叫花子是神龙变的,故意来考验大伙儿呢!打过叫花子的人们抽起了自己耳刮子,悔得恨不能剁掉手脚。哭声高一阵低一阵,紧一阵慢一阵,绵绵不绝的哭声中,人们自觉地回到家,蒸了熟饭,捎上纸烛香蜡,纷纷跪到晒场边的楸树下。
人们边烧纸边磕头,整个也里古村烟火升腾,哭声一片。
那一晚狂风怒号,雷声大作。麻子被雷鸣声惊醒,天上早倾下一场暴雨来。闪电击穿黑暗,雨势汹涌,如万马齐鸣,千军厮杀。麻子拼命奔出小庙,顷刻间小庙便被冲毁殆尽。狂风骤雨中,一声天崩地裂般的巨响,电光火石撞击之际,祖山“轰隆隆”垮下。闪电刺亮的间隙,麻子仿佛看到铺天盖地的奔流涌向也里古,奔流浩荡,仿如烟海,也里古彻底被填平。
第二天太阳出来时,麻子躺在一片湿软的草甸上。他睁开眼睛,白晃晃的阳光刺得他眼睛生疼。昏昏沉沉地站起身子,展现在麻子眼前的是一片望不到边的泥地。他回过神,渐辨清方向,一夜之间,也里古已被夷为平地,凭空消失。
“有人吗?”麻子大声呼喊着。
“有人吗?”他喊得心肺俱裂。
“也里古的人都死哪儿去了?”没有人应他。
没有声音,连风声都没有。
四野俱寂,唯有阳光照耀在大地上,照着麻子,照着麻子脚下消失的也里古——仿佛从未存在过的也里古。
尾声
爺爷坐在火堆旁,边吸旱烟边用一种近似说书的口吻对我说道:一个黄昏,老高祖打猎归来,在水井边遇到了一只凤凰。那凤凰长成人形,老高祖鬼使神差地把凤凰拖进井中,井口顿时大开。天上金光闪烁,井中龙凤相和,阴阳相撞。那一天,整个村子都披上了红装,群山呐喊,鸟兽云集,莽林啸聚。老高祖为避免人发现凤凰,他和凤凰约定,每个日头火红的黄昏,他们在祖山上相会。直到老高祖越过莽莽群山,找到了猴子沟,在猴子沟建好房子,才把凤凰悄悄接到了这里。后来,就有了你大老曾祖、二老曾祖,再后来,才有了我,有了你爹,有了你。
那时候我还很小,我一脸崇敬地望着爷爷说:“爷爷,你真厉害,会讲这么多故事!”
爷爷笑着说:“多亏了你麻子高祖,否则,谁知道这些事阿!要不是你麻子高祖,我们打哪儿来的都不知道呢!”
爷爷临走前,仍在反复叮嘱,他说,你们一定要记住,要记住我们罴氏一族,是凤凰的后裔,凤凰的后裔……我贴到爷爷耳边,又一次问道:爷爷,那为什么二老曾祖姓韩呢?他们家是不是凤凰的后裔?爷爷虚弱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不要问了”,爷爷说。
“不要问了。”那是爷爷说的最后一句话。
前年春节回乡,微醺后,我问父亲,“你还记得麻子高祖的故事吗?”父亲楞了楞,说:“你爷爷记得最清楚,你爷爷给我们讲的所有的故事,据说都是你麻子高祖告诉他的。”我讶然,“难道老高祖就没给爷爷讲过故事?他可是爷爷的亲爷爷阿!”父亲挠了挠头,补充说:“好像你爷爷说过麻子高祖会唱《引路歌》,会唱莲花落,但不知为什么,后来做了叫花子,还给人算命去了。”
“别的还能记住吗?”我问。
“这些陈芝麻烂谷子,记不住,忘得一干二净了”,父亲说。
今年清明,我带女儿回猴子沟,女儿问我:“爸爸,为什么别人家的祖先埋在坟里,我们家的祖先却放在洞里阿?”
山上阳光明媚,春风温柔。我对女儿说:“这是我们苗族的风俗,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女儿一脸疑惑。她摘了一朵野花别在头上,“好看吗爸爸?”女儿问。
“好看,像一只小凤凰”,我说。
女儿咯咯笑起来,边笑边说:“我喜欢凤凰,凤凰可好看啦,我在动物园见过可漂亮的凤凰呢!”
我抱起女儿,一本正经地告诉她:“囡囡,你要记住,咱们是凤凰的后裔。”
“后裔是什么阿爸爸?”女儿才念到四年级,她还没有学会“后裔”这个词。
我对女儿说:“等你长大些,爸爸给你讲凤凰的故事。”
女儿小小的脑袋里装着十万个为什么:“你会讲很多故事吗爸爸?”
我哑然。爷爷坐在火堆旁讲故事的场景又一次浮现在脑海中。他的音容相貌,那么遥远,又那么清晰。可惜,他讲的故事,我已渐渐忘记了。
女儿不依不饶,“你会讲很多故事吗爸爸?”
“会,会讲麻子的故事,木匠的故事,猎户的故事,叫花子的故事,所有这些故事都与凤凰有关”,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