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焦
2021-05-14木泽
木泽
1
走出兰都大厦的大门后,黑夜在他面前蓊然绽开,轻而易举地吞没了这座城市。他身上只剩一件被撕破的蓝色衬衣,那是他特地为马上要开始的秋招准备的衣服。这会,他的上衣已经被撕破,领口的纽扣脱了好几颗,裤子的大腿根部也被扯开了一道不规则的口子。在背后这座钢筋与玻璃组成的庞然巨兽前,他还没有意识到羞耻,因为他的大脑此时一片空白,只有身体上的疼痛提醒着他,刚才可能发生了什么。
他坐在路边的石凳上缓了一会,脑袋才从天上落回来。他这才瞥见胯下的那道口子,脑中突然闪过一阵镜头调焦的声音。他缓了一会,掏出手机,约了家医院,一项项做了检查,留作证据。等从医院出来时,已经凌晨一点多了。
兰都的凌晨与家乡江城相比,显得有些冷清,一过十点,街上就很少看到行人。他走在城市大道上,十一月的冷风将他吹得凉透了,大脑虽然清醒过来。但他始终记不起刚才发生的事情,他的脑袋像吴可手中那台被摔坏的索尼单反,无论如何也聚不了焦,甚至连记忆卡都读不出来了。
吴可给他发来消息,询问他是不是还在整理起诉材料。他没有回复,把手机关了机。
他躺在自己的床上,用手机把伤痕一处处拍了下来。私处的羞耻无法被相机记录,却灼烫地烙在了他的心中。此时他的心脏仍跳得厉害,尿检结果显示他吸入了大量迷幻剂。医生嘱咐他要多喝水,三天内就会被代谢掉。终于,他像记录标本数据一样,将自己里外的每一寸淤痕都记录在手机里后,才决定去洗澡。
洗,他想,虽然身上的淤青很难被洗掉,但热水更容易冲刷掉某些东西。
夜色裹挟着寒气在城市楼宇的罅隙间横冲直撞,假如从远处的高空看这栋公寓楼,他房间里的橘黄灯光在巨大的夜幕下像星辰一样毫无温度。他打开之前买的变压浴头,艰难地将原先那个小浴头拧下换掉。那小浴头已经生了锈,淋浴孔有大半无法出水。他拿着它,奇怪从里面喷出来的那一点点水花怎么就会发出那么大的声音,大到能吵到楼下的住户神经崩溃呢?
这三年来,每次他想要洗澡,都会引起楼下住户的抗议,他是个特别害怕与别人产生冲突的人,因此他盡量选在晚饭时间洗澡,才不会惹怒楼下住户。听说那是个延毕四年的博士,他从未见过他的样子,他与他的交集仅仅是过去三年来,他不得不晚上洗澡时,他都会怒气冲冲地跑上楼来,狂踹他的门。等他裹着浴巾打开门时,他已经跑下楼去了。现在他的门上已经布满了裂缝,裂缝里进了泥土,被南方湿润的空气搅和着,泥水变成了水泥,裂缝与水泥形成了一种非常独特的共生关系。
他不曾抗议过,只祈祷楼下的人能尽快毕业解脱,自己也能解脱了。
此时,他不得不洗个澡,所以他将浴霸和热水器小心翼翼地打开,白色的水汽迅速氤氲开来。新的变压浴头一开,水珠们就尖叫着冲出浴头,狠狠地摔在地板上,仿佛刻意要制造如此大的声响。他迟迟没有脱衣服,只是站在浴霸底下,心里默默倒数着:十、九、八、七……他第一次想与楼下602那人说清楚,这三年的抱歉也好,误会也好,趁着自己体内的化学物质还未被代谢掉,虽然他的身体极为倦怠,但精神亢奋极了。
五、四、三、二……他的呼吸急促起来。
但周遭一切仍旧被寂静包裹着。
按照往常,这会,他已经走到自己门前了。他不相信楼下那人今晚会放过他,他悄悄走到门后,竖着耳朵,等待着即将炸响的那一脚。
没有,但他似乎听到了微弱的呼吸声,不是愤怒时候的粗气,也不是爬楼梯后那种大喘气,而是刻意被隐藏起来的,守株待兔式的游丝。他的好奇心被吊起,想要透过门缝看一看外面,但只有漆黑一片。他按捺不住,轻轻拉开了门。只有黑夜驻守在他门前,正对着他,发出嘘嘘的喘息。他极度失落,跑下楼去,却看到602房间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搬走了,只剩一个空房间。
他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将水流开到最大了。
白雾氤氲在狭小的浴室,很快浓雾一片。镜子里的他,看着面前模糊的自己,精心修饰过的眉毛和发型,常年健身塑造的身体线条,都在雾气中失了焦。他看着镜子里他的眼睛,享受着这片刻四目相对的,平等的注视。
他不知道几个小时前,在姨母走后,自己在兰都大厦的茶室有没有被人这样注视过,赤裸裸的,一览无余的。
2
三个月前,因为论文里还需要一些实例数据,所以他去参加了当地社区组织的公益法务咨询会,想搜集一些具体案例。作为那天的法律顾问,他的面前很快排起了长队。人头攒动,他有些烦躁,面前堆起了很高的卷宗,其实他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当他注意到有镜头正拍摄着自己时,他扭头看到了吴可的身影。她脖子上挂着那只索尼的单反相机,用嘴唇努出一副不要看镜头,带有命令与责备的表情。
他看到镜头后非常不适,也为刚才自己的敷衍态度而感到心虚,于是他提前退了场。准备离场时,她举着相机追了上来,责问他为什么这么快就走了。他指了一下镜头,让她放下再说话。她不肯,说自己是本次活动的宣传片导演。他见她执拗,只得转身离去。她大喊:“你这种为了实践分数来凑热闹的人,以后真当了律师,也根本不会管这些弱势群体的死活的。”他停了一下,没有回头,也没有反驳。他想说难道你就很高尚吗?你把他们最不愿让人看到的窘境拍了下来,这会是他们永远也洗不掉的羞耻。但他注意到已经有很多人看了过来,尤其是办事处院子里那些排队的人。他觉得他们的每一束目光都像一盏盏镭射灯,将他浑身文满疤痕。他不得不逃离。
他从小就害怕镜头,不止是街头随处可见的监控、摄影师拍照的相机这些带着弧度的凹凸镜,他甚至害怕看着别人的眼睛。好在几乎没有人知道他有这个奇怪的病症,读博期间,他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论文和法条里,没课的时候就待在这栋隔音不算好的公寓里。
这个病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显现了出来,他从不觉得说给父母听会对他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所以他从未跟家人提起过。从小到大,家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的身上,只因为他是他们这个律师世家中唯一一个男孩,被所有人暗暗地寄予了厚望。
父亲希望他能直接进他小叔母的律所,在叔母的提携下,盘络一下兰都的人脉关系,至少不会过得太差。母亲倒觉得男孩子应该自己闯闯,但看他现在的状态,却不像会自己创业的人,因此希望他回江城法院随便谋个职位。亲戚们原先还期望他能跻身政界,后来发现他身上唯一的可取之处,就只是他是他们家,除了小叔以外唯一一个有博士头衔的人了,对于其他的,大家向来淡漠。
读博士这件事,在他身上并没有留下什么光环,年近三十,没有工作,没有发财,没有娶妻,没有房子,况且家族里还有小叔这个没混出来的先例,他又是靠小叔的关系才读了博士。他的亲戚从不奢望能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好处,因为他们自己几乎都在律师行业做到了顶端。小叔的老婆,他的叔母,是兰都最大律所的合伙人,舅舅是江城法院的院长,反而博士叔叔,只混到了副教授的职称,万事还要听小叔母的安排。去年聚会,表姐不露声色地嘲笑他读书读傻了,表姐话说还没说完,就被舅舅打断,大家聊起最近的一些案子岔开了话题,是他们江城当地的一所幼儿园,发生了老师体罚孩子的事情。
他突然接话问:“怎么体罚的?”
因为他下意识觉得肯定不会只是体罚这么简单。
大家看向他,他一阵窘迫,慌忙解释,他的毕业论文是关于男童遭侵害案中刑法的使用问题。
母亲露出尴尬的表情,说:“大过年的,就不要聊案子了。”等亲戚们走后,他的妈妈突然认真地盯着他问:“博士是不是读得很辛苦?”他有些诧异,因为母亲很少过问他生活上的事情。但母亲随即摇头,“上学怎么会累呢?一点生活压力都没有。等你毕业了,如果不愿意去你叔母那边,就回江城法院,什么都给你安排好了,你小叔母毕竟不是自家人……”
其实他读硕士时就跟小叔私下聊过工作的事情,那时候他就要研三,身边的人陆续拿到了一些大厂和律所的offer,他也跟着面试了几家公司,大部分都在二面三面被刷了下来。作为一名法硕生,他不懂得如何在对话中掌握主动权,尤其是群面的时候,被一群人注目着阐释观点,那让他生理性的不适。他跟小叔隐晦地提起去叔母那里工作的事情,小叔面露难色,嘴上说都是一家人,却让他直接去找叔母商量。他也明白,在小叔家,还是小叔母有话语权。
叔母这些年一直与大家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他自然不会主动去找叔母聊去她律所工作的事情。眼见还有半余年毕业的情况,他只好另谋出路,跟母亲说暂时不想去叔母的律所,想继续读几年博士。
他虽然没提小叔与叔母之间隐秘的为难,但母亲乐得听见他有自己的想法,便鼓励他继续深造。他清楚地知道自己选择读博只是暂时逃避而已,并不是母亲嘴里所谓的深造。但这些事都和他害怕镜头这种事情一样,被他锁到了心底自己都快记不起的角落。
他觉得,人就像独木舟漂浮在四下无岸的深海中,往哪个方向漂流也仅仅是风与洋流决定的。只是很多人喜欢将无数艘小船硬绑在一起,他们觉得这样可能会更安全、更长久地度过这一趟无头无尾的航行。他并不相信家庭与血缘这种亲密关系,舟船相撞的概率要比触礁与遇到风暴高得多。
但他明白,他还是要生活在这个社会与家庭规则下,所以他尝试过去找心理医生,一是想看看自己的性格问题是否有办法改善一下,二是自己其实也想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怕镜头。
他没特别放在心上,毕竟不是急性病,也不是时刻能遇到镜头,这病症如墙边的苔藓一样,每次只是冒一点点绿尖,再慢慢侵蚀这片潮湿、阴暗的角落。所以他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去看病、吃药、回答心理医生近乎窥私一般的询问。直到有一次,心理医生试着用催眠来寻找他恐惧镜头的根源。
他跟着心理医生的引导,躺在椅子上即将睡着时,一盏巨大的白炽灯打在他的脸上。他的脑袋咯吱一声,像被冷水浇灌出一道道陶瓷冰纹,鼻血顺着他的耳根一滴一滴击到地上,绽开一朵朵血花。他短暂地忘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直到他站在公寓的淋浴下被滚烫的热水淋着,才想起心理医生对他做的事情。医生抚摸了他的头和脸,虽然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治疗中的某个手法,同时他想起他的正对面闪烁着一个小小的摄像头,后来医生跟他解释是为了给他做脱敏治疗。他不愿意与人争执,于是匿名在12315上举报了这家诊所没有行医资质。
从那之后,他的眼睛偶尔会白盲、流鼻血、耳边掠过一些嘈杂的声音。
3
那次公益社区服务事情后的某天,他在房间里看书,突然收到一条短信,是吴可的邀约,约他去学校附近的雕刻时光咖啡馆喝咖啡。
他不知道吴可是谁,便没有回复。五分钟后,吴可又发短信过来,介绍自己是那天在社区拍他的女生,约他是为了道歉。他不知道她是怎么拿到他的手机号的,接着吴可又说,她要跟他说一件他必定感兴趣的事情。
他想一会,算是自我审度吧,他能有什么感兴趣的事情呢?他从小就没有什么爱好,倘若不是小叔几年前督促他健身,他真不知道该干点什么来打发日子。他决定去见一见吴可,他也想知道什么是自己必定感兴趣的事情。
到达咖啡馆的时候,吴可正拿着相机偷拍一个坐在高脚凳上女生。那女生穿着裙子,后面的裙摆不小心坐在了屁股底下,漏出半边底裤。后面有个男生拿着手机光明正大地偷拍,吴可将相机里的视频递给那女生看,说会把视频传给她。那女生脸羞得通红,却没有质问那男生,让他删掉视频,她只是匆匆逃离了咖啡馆。
他觉得吴可像一台行走的摄像机,时时刻刻都在拿着摄像机拍摄。他有点排斥她。
“你该直接告诉那女生的。”
“用镜头记录下来,才有砝码与那男生抗衡,这才是最好的解决方案。”吴可完全不赞同他的说法。
吴可找了个位置,与他对面坐着。相机没有关,因为光线变化,镜头在自动调整光圈,咔滋响了几下。他眼睛霎时白盲,脑中有个孩子的声音不停地尖叫着,鼻子里竟流淌出一条红色的蠕虫,摔在咖啡桌上,溅成一朵血花。吴可慌忙起身要帮他擦拭,那相机被突然抬起来的脖頸带起,磕在桌沿上。
他止住了鼻血,头也没再痛,吴可颦着眉头摆弄她的镜头,最后叹了口气,说:“彻底坏了,说吧,怎么赔我?”
他心中生出一股愕然,心想怎么会这么倒霉。又不知如何反驳,干脆低下头默默地嘬着手上的咖啡。吴可把相机屏幕给他看:“你看,已经对不上焦了。我看你也赔不起我的相机,这样吧,我有个朋友,最近要打场官司,但是不方便找律师,你帮忙做次免费的法律顾问吧!”
他的从业资格证的确挂靠在叔叔注册的一个小律所,虽然他在吵架上实在毫无气势,但他的头脑是清晰的,他定不会答应吴可的要求。吴可见他支支吾吾,便将身子往前挺了一步说:“镜头虽然摔坏了,但记忆卡还在。我只要随便剪辑一下你在公益法务咨询会上的行为,加上刚才偷拍女孩露出的底裤……”
“那不是我偷拍的……”
“谁在意呢?只要花点钱,就能上热搜,到时候,你还能拿到博士学位吗?”
他一阵恶心,眼前像镜头上粘上了手指的油垢一样肮脏模糊,他用胳膊推开挡在他面前的吴可,想逃出这间逼仄的咖啡馆。
吴可在他背后喊:“不要急着拒绝,这个案子,你应该很感兴趣。”
4
他醒来后,浑身酸疼。看到身上的淤青才想起昨天叔母约他到兰都大厦的茶馆喝茶的事情。叔母一向不太与家里的亲戚亲近,每年底例行的家族聚会也多用借口不来参加。小时候,叔叔总说等他长大了,就去叔母的律所帮忙,之后,小叔就渐渐不再提这茬了,甚至私底下几次告诉他不要把宝押在叔母的律所那里。叔母与大家的关系一直淡淡的,所以昨天突然收到叔母的邀请,他有些诧异和紧张。
叔母在兰都大学非常有名,当初父亲、母亲、小叔、叔母都是从兰都大学毕业的,但只有叔母混出了名头,每年都会被邀请回来开讲座,甚至用自己名字在兰都大学设立了奖学金——沈佳兰奖学金。
母亲曾在某年的家庭聚会上略带醋意地嘲讽过小叔母的名字很土,叔母本很少会出现在大家面前,那次聚会她恰好在,母亲也很少在众人面前言出不当,那是他记忆中极少的一次不愉快的家庭聚会。
那年叔母的律所刚有起色,小叔好不容易把她劝回江城过年。小叔像是终于有了资本和底气,可以与他的舅舅们平起平坐地聊天、谈业务。虽然事业是小叔母的,但小叔有很多理由为自己辩解,他们不也是靠老一辈为他们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才做到这一步的吗?
那天父亲与他的三个舅舅正在桌前抽烟、喝茶,母亲在旁边小客厅与姑姑、舅母们聊家常,小叔从车站把小叔母接回家来,便拉她坐到了舅舅那边的桌上。舅舅吐了口烟圈,装作殷勤地给小叔母斟茶,叔母没来得及阻挡,茶满了,溢了一桌子。母亲听到叔母的声音忙吊着嗓子喊:“真是咱家的大明星了,还得专人去接,真羡慕,家庭地位一目了然呢。”叔母淡淡笑笑,起身和母亲打招呼。吃饭的时候,母亲领着大家奉承叔母,小叔喜笑颜开,张嘴秃噜出小叔母在兰都大学设立了奖学金的事情。好一会,场子像桌子上那盆咕嘟沸腾的毛血旺时,母亲冷不丁冒出一句:“那小沈和他小叔,你俩可得好好感谢一下我孩他爹,要不是当初他没答应你的表白,这会你也就困在咱江城这个小鱼篓里咯。”小叔脸都青了,撇下筷子,耷拉下脸来。父亲打着哈哈:“提那干吗?没有那事。”他和表姐们坐在另一小桌上,桌子太矮了,他仰头也没看清小叔母那会的表情。但他隐隐觉得她应该很尴尬。
后来叔母便不太回江城过年了,父亲还因此与母亲吵闹过一阵。
他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一直把小叔母当成外人,他理解的是,母亲嫉妒她,虽然她的名字比叔母好听,但她这辈子可能都达不到叔母的成就,兰都大学也永远不会设立一个叫欧阳晴儿的奖学金。记得小叔说过,当初他们上学时,法学院和母亲读的文学院打联谊辩论赛,母亲是文学院队的结辩,对上了父亲,最终父亲惜败在母亲手下,才有了后来的佳话。父亲当年拙劣的放水被小叔和叔母嘲笑了很久。
那时候叔母还没有和小叔在一起,叔母跟父亲表过白的事情也很少有人知道。很久很久之后,这件事儿不知怎么被母亲翻了出来,在那次年底家庭聚会闹了一场。他依稀记得小叔母那时年轻又漂亮,她喜欢穿翠绿色的衣服。那次她被母亲奚落后,一个人上了山上,他跟去了,轻轻为她擦拭掉泪水。但那个令人怜惜的叔母之后就再没回过江城了。
所以接到叔母的邀请后,他特意穿上了为秋招面试准备的衣服。这套衣服挂在他的衣橱里已经五六年了,那是他刚到兰都大学读硕士时,小叔陪他去定制的。码有些大,小叔说读完三年,穿着会恰好妥帖,所以他听从他的建议开始健身。
他还记得昨天自己推开茶楼包间的情形,叔母穿着一件翠绿色的丝制无袖连衣长裙,肩上搭了条鹅黄的流苏,头发看似随意地挽在头顶。她坐在茶桌的后面,像一条翠绿色的蛇盘踞在座位上。相比之下,他今天穿得似乎过于正式。叔母没有起身,只是摆手让他坐下,然后笑:“又不是面试你,装扮得这么正式干什么?”他局促地坐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叔母上下打量着他,说:“平日里总是叫你小叔当传声筒,咱们倒都生分了。”
“不生分,叔母喝茶。”他主动端起桌子上的茶壶给她倒茶,却被她拦了下来,说:“还不行。”过了几秒钟,她说,“好了。”他才又端起茶壶给她倒了一杯茶。
“看来你平时不怎么喝茶?”叔母问。
他点了点头。
“那你有什么爱好吗?篮球、羽毛球、电子游戏……”
“平时,会去健身。”他有些心虚地瞥了眼自己的肩膀,隔着蓝色的衬衣隐隐能看出形状,他心里稍安一些。
“健身怎么能算爱好呢,肯定是你小叔忽悠的你吧?他自己没毅力,就让你去。”叔母又上下打量了一遍,小声说,“不爱说话,倒跟他不太一样。”
“跟谁?”他问。
叔母:“跟你爸不太一样,你爸在你这个年纪,最擅长的就是花言巧语,你没随他这点,是好事儿。看来欧阳晴儿挺会教育男人的。”
他看着眼前的叔母,气质与神态与母亲全然不同。他有些出神,想着要是她是自己的母亲,自己现在还是不是这番模样。他又想起当年坐在山上哭泣的小叔母来,与眼前的叔母完全是兩个人了。
叔母把流苏撤下来,露出白皙的肩膀和胳膊,她站起身来,拉开了左边的窗帘,窗帘后面并不是窗户,而是一副弗朗切斯科·海兹的油画,《复仇誓言》。
“其实,我以前非常喜欢画画,尤其是油画,我还喜欢茶道与文学,但我家人给我选了法学专业。我没有你妈妈那么幸运,可以随意做想做的事情,说想说的话,爱想爱的人。你呢,你喜欢做律师吗?”
他想,终于还是切入正题了,虽然他还没有答案。这些年,他就像被数条同样的大船夹裹着的小船一样,看不到风暴,不需要担心洋流与触礁,他不用自己走就可以被推着向前,最后走到法律博士这一步。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律师这个行业,只因为他们是法律世家,他也觉得自己毕业后无论去哪都和法律是分不开的。
“你为什么一定要从事法律呢?”叔母站在画前,定定地看着他。他不敢看她的眼睛,眼睛转向了画上的女人,这是第一次有人坦诚地与他探讨他想要做的事情。这一瞬间,他可悲地发现自己根本没有任何爱好,也没有任何想要从事的职业。她悲悯地看着他问,“你不用考虑任何东西,现在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等他反应过来,叔母不知道什么时候几乎贴着他的脸站在他面前。他被她逼得有些窒息。
叔母嗤地一声笑了,递给他一小杯茶。莹绿色的茶水上,白烟萦绕成一条蛇,滋滋地吐着信子。
他不想喝下那一小杯茶,但叔母温热的鼻息在两人的脸颊之间来回窜动。他的嗓子痒痒的,于是将茶一饮而尽。
像吞下一团温热的岩浆,鼻腔瞬间疏通了,两股热而干燥的气息窜了进去,抵达了心脏。一瞬间,他心头涌上一个念头,他脱口而出:“我想逃。”
“你想逃去哪里?”叔母问。
“哪里都行。”
“那你为什么不逃走呢?”
“因为你,你们,他们。”
叔母推开他,回到茶桌后自己倒了一杯茶,说:“我知道你并不喜欢做律师,所以我不会束缚你的。你要想到我的律所工作,我可以给你安排。等你考虑好了,不管来不来,让你小叔跟我说一声。”
他纠结了,端着茶杯半天没有说话。
叔母重新披上她的流苏,大步走出茶室。临了,她跟他说:“你的确跟你爸不一样,你爸擅长编织纷繁的人际关系,你不是,你不是做律师的材料,如果我硬把你塞到律所,那才是害了你。”
他突然心跳加速,脑袋懵热,一下没站住,瘫坐在椅子上。叔母干净利索地走了,房间里安静极了,只有鲜血淋漓的心脏被举在耳边扑通作响。他浑身动弹不得,四肢像被拷住了。他努力睁开眼,画上的女人朝他一笑,嘴里发出吱呀调焦的声音。一股鲜血从他的鼻子中流出,他的耳中浸满了快门声……
5
晚上,突然有人敲他的房门,他以为是楼下的住户,又想楼下住户应该不会这么温柔。他打开门,竟是吴可。吴可直接找到了他的公寓里,他无处可躲。她将胳膊从门缝中塞进来,然后像泥鳅一样钻进他的房间。
“你先听我说完,你一定会感兴趣的。”吴可怕他赶自己出去,所以一进门就退到了房间最里面的角落。
上次在咖啡馆,吴可用视频要挟他,企图让他帮助自己打官司。要挟对他来说没用,但这次吴可直接闯进了自己房间,还口口声声说他一定会感兴趣,让他的确有些好奇。
他接过吴可递过来的材料,匆匆翻了翻。
他有点失落,甚至是悲伤,这是一宗非常难打的儿童被侵害案,他说:“我不是做律师的料。如果是小案子,小的民事纠纷就算了,我可以给你出出主意,但你这……”他翻着手上的材料,“虽然照片、人证、物证、录音一应俱全,但家长们一直找不到律师接这个案子,原因就很明显了……这个案子不是一般的棘手。况且,我对这个也并不感兴趣。”
“如果是其他律师这么说,我能理解,但是你,我相信,不管我威不威脅你,你都会帮他们的。”吴可笃定地相信他能帮助她。
“那你的确不了解我。”
“我了解你,今年三月份的时候,我在兰都法理学术论坛听过你的演讲,你讲的就是关注儿童性侵案的文章。”
那次论坛,兰都大学作为承办方,就在他们学校举办。叔叔一早告诉他,让他随便写一篇论文,最终会给他一等奖。等到他阐述完自己的论文,论坛罕见地陷入了十几秒的沉默。随后开始有稀稀拉拉的讨论声。一个同期与会的博士站起来从各个角度反驳了他的观点。攻击来得太过突然,他没能反驳,恰好会议时间已经超时,主席团早早公布了奖项,会议便结束了。他一个奖项都没有拿到。
“其实论坛结束后,我找你聊了会,但你心不在焉的。”我当时跟你说,“你的选题是当下非常稀缺且珍贵的,而且能帮助到很多人。当时我还问你有没有足够的实例支撑。后来你匆忙走了,我也再没找到你。直到那天,我在那个公益法务咨询会上又见到了你。”吴可的脸上写着兴奋,仿佛是他的某个狂热的粉丝,终于见到了本人。吴可觉得他会答应自己的。
他努力回忆着,好像是有这个回事,其实,他在写这篇关于男童遭性侵在法理上判决的方向文章时,的确没有大量的例证,也没有真正参与到相似案例的判决中,仅仅靠网上的新闻与报道,以及寥寥几个过往判决的案例,所以在会上没有办法回应反驳者的质疑。他那时以为吴可也是和刚才那人一样,抱着攻击性的心态来继续挑刺,便慌不择路地逃走了。
“你一定要帮他们。”吴可拿出电脑,屏保是由数个男童的头像拼成的马赛克海报,“你一定要帮他们。”
吴可打开电脑音箱,是那些孩子父母的讲述,其中夹杂着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以及未打码的孩子嬉笑的脸。看得出来,还有些孩子根本不知道自己身上曾发生过什么。
“这些视频你备份了吗?”他问。
“当然,我还有三个硬盘,每个硬盘上都有。”
“万一哪天你的硬盘丢了呢?”
“不会。”
“等他们长大了,再看到这些……”
“他们会更清楚知道当初发生了什么,而且,这是实在的证据。”吴可盯着她。
是耻辱还是证据呢?他不知道,他害怕吴可一直聚焦在他脸上的眼睛。他害怕她能看透他,看透他只是一个磨时间混学位的博士,看透他的软弱与逃避,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是这么害怕真相的一个人。那次心理医生给他催眠后他再也没去咨询过,甚至还匿名举报了他们。其实他是害怕知道真相的。
“真相对你或许并没有那么重要,但是对我,我们来说,非常重要。”
“你走吧,第一,我不可能帮你,也帮不了你。第二,这些男孩与你也没有什么关系,你费这么大的劲四处奔波什么呢?第三,我只是写过一篇相关的论文而已,你凭什么就认定一定要我帮你?”
吴可有些失神,或是失落。她能从他声音里听说一种决绝。
她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一张合照,是她和一个十几岁男孩的照片。
“你要不要听一下我的故事?”他没有拒绝,吴可便坐在地上,说了起来,“这是我弟弟,他成绩非常好,中考考上了我们那里最好的高中。暑假的时候,他的数学老师奖励他,带他去山上拍星星。第二天回来后,他就不会开口说话了。高中开学没几天,他就走了,从六楼跳了下来。我怀疑是那数学老师做了什么,所以我去找过那天他们拍星星的附近所有的监控,恰好有几个摄像头就在他们拍星星的区域。我想办法拿到了监控的录像,他的数学老师猥亵了他,但法院判决时说,视频里的东西不算直接证据。”
“后来呢?”
“后来,为了给弟弟报仇,我把他猥亵我弟弟的视频发到了网上,他被学校辞退了,后来他搬走了。倘若没有视频的话,他至今还在逍遥法外。”
“如果你弟弟还在世的话,你还会这么做吗?”
“我不知道,我只是难过,我无能为力,我没办法抹掉留在他身上的耻辱。”
他明知道即便自己此时答应吴可,仍旧无济于事,但他还是答应了。吴可擦掉眼泪舒了口气,这时楼下的住户又发出野兽一般的嚎叫。
“是什么声音?”吴可问。
楼下住户神经衰弱,听不得水声。此时窗外下着大雨,雨落在防雨棚上,砰嗵作响。
那一刻,他觉得楼下住户、吴可与自己都像困兽,被看不见的绳子捆绑在笼子里。
第二天,他去见了那些孩子们的家长。他问:“等孩子长大以后,你们会不会告诉他们真相?”大部分人沉默了。
6
吴可一连给他打了一上午电话,他都没接。
昨天和叔母聊过之后,他有一段失去记忆的时间,桌子上摆着医院开的证明与身体检查报告,这些证明昨天叔母走后,自己身上绝对留下了肮脏的痕迹。虽然昨晚他就把房间和身体清洗干净了,但有些东西永远无法被阳光照亮。
他不知道该和谁说这些事情。
有些记忆他是记得很清楚的,比如自己小时候的某天晚上,他醒来后不知为什么会出现在山上那间已经废弃的看山棚里。他惊恐地穿越山林,跌跌撞撞地倒在家门前。他感觉自己衣服凌乱,头发被不知什么液体胶黏着,浑身上下都是淤青,甚至被用油彩笔涂满了污言秽语。他想赶紧回家,回到家就安全了。但父亲在门前见他一身油污,便一脚将他踹翻在地。邻居看到了,正要上前阻止,他的鼻血顺着嘴角喷涌而下。母亲将他抱回家,把他清洗干净,然后告诉他要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她善于粉饰太平,只是父亲仍旧觉得他窝囊,竟被别人欺负成这个样子。他本想告诉父亲和母亲刚才发生的事情,是谁、在哪、对他做了什么,但母亲只一味让自己不要出声,父亲也全然不在乎到底发生了什么。于是他便强迫自己忘记了事实与真相。
大部分孩子被所谓的爱裹挟着,并不开心地过完这一生,直到他们有了孩子,数千年的行为惯性令其周而复始。他不敢告诉家人自己身上所发生的,竟没有人能与他分担这件事情。
小叔打来电话,问他为什么还没到,他想起来今天是模拟答辩的日子。便匆忙赶到小叔的工作室。工作室是叔母投資的,在栖霞路往南一公里的山下,三百平的大平层,几乎全都由玻璃包裹着,像一个水晶球。他赶到时,大家已经都到了,今天来的人尤其多,因为叔母会亲自指导他们。对于他们来说,这是一次展示自己的机会,也是争取今年秋招叔母律所offer的机会。
他寻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虽然阳光充足,从正面落地窗流泻进来,但房间里仍是凉的。他有些犯困,四肢和关节的某些地方也仍有些酸痛。他想,兴许是昨天的药物还没有被代谢掉。他的同学们踊跃地表达着自己,他渐渐睡着了。等他醒来时,小会议室已经一片漆黑,空无一人,他只觉面前有一股冰凉而熟悉的鼻息在他眼前跳跃。他依稀看到叔母从白天的职业装换成了昨天穿的那条翠绿色的无袖连衣裙。
“你醒了。”她靠前一步。
他抬起沉重的胳膊挡了一下,恰好露出胳膊上的淤青。她的手指像蛇一样缠绕过来。
“这么多淤青,那些照片都是真的?”
“什么照片?”他的心里一沉。
“今早,有人往我邮箱发了很多你的照片。昨天我走之后,你又见过谁吗?”
“我能看一下那些照片吗?”
那台白天用来讲法理的投影仪突然亮起,是他裸着身子倚在沙发上的照片。裸露的照片一张一张闪过,他的羞耻感在体内横冲直撞,从身下冲到鼻腔,一股鲜红的鼻血喷在叔母那条翠绿色的裙子上。像一场醒不来的梦魇,他赤手空拳,在一个看不见的套子里挣扎。房间突然一片刺眼的白光,叔母打开了灯,投影仪迅速失了焦,屏幕上花白一片。
叔母冷静地问他:“昨天我走后,你真的没有再见其他人吗?”
他痛苦地摇头。
“那你最近有没有得罪什么人?”
他怎么会得罪什么人呢?当然如果硬要盘算的话,住他楼下的那个人勉强可以算一个。
“你再好好想一想,如果最近做了什么与往常不太一样的东西,就停手吧。不然,我也处理不了这些照片。”叔母拿出一瓶蛇油膏,用指甲扣了一些出来,帮他涂在身上的淤青上,“如果你还想沿着你爸给你设定的路走的话,那你随时来我这儿。我也可以给你联系所偏远的高校,你可以彻底撇开这一家人的关系。”
蛇油膏在他身上慢慢起了作用,冰凉的气味渗透了他的身体,让他清醒了很多。
他回到自己公寓门前时,吴可已经在门口等待了很久。两人进了房间,外面又下起了雨,空气里满是潮湿与冰冷的味道。
雨一直下着,他们两个窝在床上,看李沧东的《密阳》。申爱带着儿子来到亡夫的故乡,为了面子,她故意透露自己要在这里买一块地,开一家钢琴学校,希望能和儿子寻找一段崭新的人生。然而这假消息引来了匪徒,儿子被绑架撕票,她丧失了继续活下去的勇气,直到她开始有了信仰,她开始信仰上帝……只是信仰最后也没能拯救她,因为她仍没有原谅匪徒……《圣经》里有句话,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信仰之人将其奉为圭臬。但我们又不是上帝,我们每天依旧要朝起暮归,经受烈日的焦灼与寒夜的冰冷。哪怕只是雨天,或是楼上住户洗个澡,楼下的人都可能精神发狂不能自已,现实中的某些角落就是好难被照亮。
他看着桌子上的一堆材料,那些孩子的,和自己的,心中不由生出一股消极的情绪。
“你是不是不想帮他们了?”
“我只是觉得,有些真相太过清晰,也并不是皆大欢喜的事情。”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找你帮忙吗?”
“你说过,因为听了我在论坛上的论文。”
“你真傻。”
“嗯?”
“你和你家里那些人都不一样。”吴可悲悯地看着他。
吴可起身,走到窗前,雨水溅在她的头上,身上。她拿出一盒金陵十三钗问:“我能抽根烟吗?”
他点头。
“楼下的住户怎么不嚎叫了?”
“他搬走了。”
“终于毕业了吗?”
“现在倒不是可以毕业的月份,或许他想开了。或许有时候放弃,也是一种得到。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她说:“从今天晚上开始的吧。”
“你还没告诉我,当初为什么一定要找我帮忙。”
吴可转过头去,悠悠地说:“因为在兰都,有一个很大的律所,他们经常包庇这类案子的主犯,有个女老板,其中有个女老板,就是你的叔母。”
7
在他意料之中,法院再一次没受理案件,建议他们先私下处理。大部分家长已经拿到了一些赔偿,吴可和他很难再推进此事。
他觉得,至少他们努力过了,这已经很好的结果了。他甚至有些羡慕,这些孩子能生活在这样的家庭。吴可显然是失望的,她说:“既然这样,那我要按照自己的方法去维权了。”
“你不会还想把你录下的东西发到网上吧?”
“是又怎样?”
“你这根本不是维权,而是侵权了。”
“总要有人付出代价。”
这之后,他再没跟吴可见过面,但他承诺吴可,他能处理这个案子。要求是,她要销毁所有她录下的视频。吴可答应了。
其实他没跟任何人说,在小叔母的这两次盘问下,他回忆起了一些事情。那年他安慰完小叔母,便躺在她的怀里睡着了。这一觉,似乎像突然跌入了炼狱,等他醒来,茅草屋里只剩他自己一人。他独自穿越黑夜的森林,委屈远胜于害怕,他在暗夜里赶路,只为能到父母面前将心中的难过、委屈讲出来。但那天他没有机会说出来,那些话被委屈包裹着落到心底,再也没能讲出口。前几天在茶室里,在小叔的工作室里,熟悉的声音与气味在他鼻腔中发酵,最终将在心底腐烂的真相吐出来了。他全都想了起来,裸体、相机快门声,在二十年后重新发生在他的身上,施暴者,他也彻底想起来了。
他倒没有特别意外,但是真相浮现后,成了另一个他无法处理的关系。他不想仇恨谁,因为那意味着自己将永生与那人纠缠不清。像《密阳》里的申爱,只要她没有原谅匪徒,那她將永远活在关系的羁绊中。
六月份的时候,他从兰都毕业了,他回了趟家,把所有东西全部留下了,然后坐上火车离开。
吴可问是否需要去送他,他说不用。他给了吴可一个电话,说如果七月之后兰都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就打电话给那个人。
吴可发来消息:你原谅他们了吗?
他回:虽然我知道他们曾伤害过我,如果我执着于过去,那我永远放不过自己。
吴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在你走前,可以亲口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他没有回复,转身踏上了火车。
装着他被拍下的所有的羞耻照片,以及他写给父母的信被快递打包,从兰都寄往江城。他终于切断了那条把他和他们死死绑在一起的绳索,与他们背向而驰。或许他会去一个没有任何镜头的地方,或许他已经不再害怕镜头,虽然真相现在已经失焦,还好阳光正密集,所有秘密,都不再是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