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惕“潮流”
——彭玮访谈
2021-05-13彭玮PengWei
彭玮 Peng Wei
1ROBBBB游戏842cm×659cm相纸2020
《当代美术家》(以下简称“当”):自2011年成立,“青年艺术100”已见证了近十年间中国青年艺术的发展。青年艺术的作品形式从较为传统的架上作品,走向装置、新媒体,在作品的主题和内容上也发生了转变。您如何看待近十年间青年艺术的发展变化?
彭玮(以下简称“彭”):在2015年以前,青年艺术的变化相对来说是比较缓慢的。“青年艺术100”最初启动的时候,第一届、第二届的参展作品中架上作品比较多。大概在2015年左右,雕塑的比重有所上升,装置、影像类型的作品也开始展露头角。但是这个变化是比较缓慢的,可能原来架上的作品占80%,其他类型只占20%,到了2015年可能架上作品缩减到70%,其他类型发展为30%。
2015年“青年艺术100”的范围从国内大陆,涵盖到中国港、澳、台地区,甚至日韩、东南亚这些区域。随着范围的扩大,有越来越多国外的艺术家,以及有国外留学经历的中国艺术家报名。在2016年、2017年的时候,这些艺术家们带来了一些新的面貌和不一样的感觉。特别是到了2018年、2019年,声光电类的作品如交互作品、新媒体的作品多了很多。2020年我们举办了“‘青年艺术100’十周年”展,一些熟悉我们的“老”观众走进展厅,说都快看不懂了,基本上80%的参展作品都是装置、影像这类的,可见这两三年青年艺术的发展变化非常快。
当:潮流文化和艺术的结合进一步模糊了艺术的边界,潮流风格也更容易实现艺术的跨界合作,比如艺术衍生品的贩卖,甚至有的艺术家会创立自己的潮流品牌。您如何理解和定义潮流艺术?
彭:我觉得潮流艺术的兴起不是突然的。像近几年大家耳熟能详、喜闻乐见的KAWS,很多人都知道他的“××”眼。其实早在2017年,余德耀美术馆就做过KAWS的个展“始于终点”,但是并没有引起像现在这么大的影响和关注度。随着艺术市场和大环境的发展,一些艺术家——我们姑且先称他们为潮流艺术家,把他们的艺术跟大众品牌进行跨界合作,让更多的媒介表现形式进入了大众的视野,由此形成了群体式的拥趸,这个群体的基数比原来艺术圈的粉丝或者爱好者要多得多。这一两年随着群众基数的增多,看上去潮流艺术形成了一个大趋势或者是潮流了,但其实它也是慢慢发展到现在的状态的。
2张文钦朋友们,我们即将抵达土星264cm×380cm丙烯2020
我们一直在讨论Pop Art到底指波普艺术,还是特指那个年代的一些先锋和前卫观念的作品,还是说现在像KAWS这种类型的所谓的“潮流艺术”?其实在圈内大家还在讨论潮流艺术算不算新的门类。但是一级市场的反馈已经非常明晰,二级市场的拍卖已经把它做成一个专门的类型了,有的拍卖行就专门拍卖潮玩。
潮玩圈跟艺术圈不是同一个群体,他们也有自己的圈层。他们的玩法、产品的设计、类型都和艺术圈不同。现在还没有谁给潮流艺术定义,或者给它划个非常清楚的界限。我觉得潮流艺术现在作为一个现象存在着,至于它叫“潮流艺术”“潮玩艺术”还是其他名称,现在并不重要,就像以前大家也在讨论当代艺术到底是什么。我觉得潮流艺术是时下比较时髦,或者时下受人关注的风格,但它能不能被划分为艺术还有待商榷。潮流艺术很难定义,它可能涉及很多的跨界合作甚至跨领域的创作,比如艺术和设计、品牌的创立等。
如何判断一位潮流风格的创作者是不是艺术家?比如村上隆,大家公认他很“潮”,他做了非常多类似手办的雕塑和卡通风格的周边产品。他最早从艺术界的创作起家,后来再进行跨界的尝试,进行流行文化元素创作,和品牌合作等。KAWS最早在街头涂鸦,班克斯也是,也可以说他们的作品是一个艺术的门类,后来找到了一种表现形式,而后被时尚界的圈层喜爱,进行了跨界合作。至于说他们是不是严肃意义上的艺术家,现在也是有争论的。但是有一些所谓的潮流艺术家,他们的创作并不是严肃意义上的艺术创作,他的目标群体就很有针对性。我觉得这是很重要的区别。
当:潮流艺术的作品往往与流行文化符号或街头文化元素有着密切的联系,如动漫、游戏、街头涂鸦风格等,有的作品甚至直接挪用一些经典的卡通形象。曾经这些被看做“非主流”或流行文化范畴的风格和主题,成为了当代艺术创作的对象。在您与艺术家的交往中,他们是如何理解或解读这些元素在创作中的运用的?您怎么看潮流艺术风格中的图像挪用这种现象?
32019年“青年艺术100”启动展现场
彭:我觉得部分作品存在刻意植入的现象。目前我还没有看到在这方面做得很好的作品,更多的是一些简单的拼贴,没有形成自己的语言,KAWS有“××”眼,村上隆有太阳花和樱桃作为标志和符号。但是现在有一些潮流艺术家的作品过于商业化,而不是创作。我看过一些作品,颜色很丰富,色调很鲜艳,看似有个人的符号,但是一眼就能看得出来他是为了商业化而商业化,并不是严肃的艺术创作。我认识的一位艺术家亢世新,2014年加入到“青年艺术100”,那个时候我们就觉得他的作品风格太有意思了。 他的油画作品《长舌妇》,有点像连环画,用国画线描的线条感结合明丽的颜色,很形象地诠释了长舌妇的状态和形象。他的创作是有内容的,色彩明丽,视觉上又很好看,作品的用色、用调和绘画风格很受现在潮玩圈的追捧,艺术家自己也挺意外。但是我了解他作品背后的故事和创作的思路。他所有的作品都一以贯之,每一次的创作都要对成语或短语进行拆解,是很累的,要从零开始构思。但是很多人对潮流艺术的追捧,看重的只是视觉上的丰富、好看,跟装饰画一样,我觉得很肤浅。
当:这个也确实是一个问题,很多艺术家的创作并不肤浅,但可能被不同的圈层片面理解或误读。
彭:会有这样的情况,就像亢世新,他被潮玩圈的人追捧,自己也觉得有点意外,这都不是他之前所预想的。我觉得有时候不必特意划分艺术圈和潮玩圈,但二者体现了不同的审美和语言,还是有差别的。
当:2019年 KAWS的《THE KAWS ALBUM》破亿成交价证明了潮流艺术在高端艺术市场的认可,也引发了潮流艺术的热潮。“青年艺术100”目前建立了专业化、规模化、多渠道的艺术家推广机制,在你们的工作中,潮流艺术风格的艺术家实现了哪些领域的跨界合作?市场认可度如何?
彭:其实我们合作的艺术家属于潮流风格的比较少,可能跟我们平台的调性有关,大家都知道来我们这找不到特别卡通、可爱的东西。但有人请我介绍买过因为“乐队的夏天”火出圈的彭磊的作品。这也是现在很有意思的一个现象,因为一个事件、一个契机,带火一个人群。在这之前我师兄代理彭磊的作品很多年了,都没有如此引起圈内外的关注,没想到因为一部综艺节目,作品变得抢手了。
当:您觉得潮流艺术现在有没有被过度消费,或者过于娱乐化的倾向?
彭:会的。潮流其实不是艺术圈带起来的,艺术太小众了,不可能掀起什么潮流。我们自己在圈里玩得非常开心,觉得自己可有名了,但是实际上大众的知名度并不高。所谓“潮流”的说法和现象都是艺术圈外带来的,特别是娱乐圈、时尚圈,是他们带火了艺术,我们才会被关注,可能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火了。这样的状态确实会对艺术家造成影响,包括这几年,有很多创作群体逐渐放弃了架上创作的方式,去追寻新媒介的表现形式。但是在我看来,大部分的人对此并不擅长,有种“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感觉。有些艺术家其实非常擅长绘画,但逐渐放弃了绘画的表现形式。问及原因,他们说绘画作品在展览里太吃亏了,声光电的装置作品吸引了大部分观众的火力,安静的作品相比起来有点惨,关注度并不理想。艺术家说他不得已才做这样的创作,不然接不到展览邀请或者展览的效果不好,我觉得很痛惜。潮流艺术和潮玩兴起,有一些艺术家也受到了影响,转向这种风格的创作,但他们并不是真的擅长。所以我们一直在强调,声光电和新媒介、新材料的创作形式,不一定适合所有艺术家,艺术创作也不一定非得在这些方面创新,绘画的表现形式和内容上的创新可能更重要。
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大芬村里有不少写实油画画得好的,而且画得非常好,他们跟艺术家的区别就在于创意和想法。艺术家的创作是连贯性的思考,而不是机械性的复制,或者看市场的反应,哪个好就画哪一种。我们也很有危机感,对艺术家们反复说要守护好本体和初心。2019年我们还设立了“凤凰艺术新星奖”,也是为了在当下的情景中,鼓励、坚定艺术家们进行绘画创作的信念。
当:潮流艺术风格往往与流行文化联系在一起,而在河北省保定市易县安格庄乡田岗村进行的公共艺术项目中,你们将涂鸦放置在了乡村的环境中,风格强烈的涂鸦和当地的环境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这个在乡村涂鸦的公共艺术项目是如何想到的?村民们能够接受这样的风格吗?
彭:艺术乡建的项目其实对我们来讲并不陌生,已经进行两三年了。在不同的地方,我们更想去表现当地的状态,包括人文历史、当地人的精神状态和面貌,以及他们想要表达的内容。
在最终稿之前我们修改了非常多次的方案。最初的墙绘方案的主题、内容和乡村没有太大的关联,是属于都市和流行文化的,而不是乡村该有的东西。当然乡村也需要想象力和现代化,但我们在这画都市,还是有点突兀。我们反复讨论,还查看了当地的县志,了解这片土地上有过什么样的神话、什么样的传说和信仰,也看到了当地的现状——就像现在中国大多数乡村一样,有很多留守儿童和老年人。所以艺术家们想把墙绘作为送给留守儿童和老人的一份礼物,带给他们对世界的美好期望和快乐。
4亢世新尘世间40cm×50cm布面丙烯2018
比如艺术家ROBBBB的作品《游戏》,在当地的戏台墙面上画了一只大黄鸭。大黄鸭这个图像我们觉得很稀松平常,见怪不怪了,但当地的小朋友没有机会见到这样的东西,他们最高级的娱乐就是偶尔去县城里坐“摇摇乐”,或者旋转木马。对城市里长大的人来说,对这些东西的记忆还停留在20多年前,但这就是当地小朋友现在最基本的娱乐,还不一定每天都能玩到。ROBBBB给“大黄鸭”设计了一个场景:在戏台上,大幕拉开,大黄鸭就露了出来。艺术家还拍了一段视频,一对老哥俩拍着胸脯,互相搂着肩膀,在大黄鸭面前笑得特别开心。艺术家希望大黄鸭给当地的村民带来简单的快乐。
在项目进行的过程中,我们也会和当地的老人聊天、交流,听老人讲讲这片土地上的人和事。越是了解,越觉得不可能跳脱出这片土地,做一些所谓的我们自己觉得好的东西。以前我们在河南的乡村做墙绘,画了很多草稿给当地人看。当地人很友善地说我们的石狮子画得挺好,但不是河南当地的狮子;田里丰收的寓意很好,但农民戴着草帽,我们这边农民不这么打扮。这些细节上的交流,一步步完善了我们的作品。我们艺术乡建的项目希望通过绘画描绘美好的愿景,但同时要尊重和符合当地人的审美、眼光,以及他们的文化,能够被他们理解。
在这过程当中其实有很多思想交锋,但是我们并没有遇到最初设想的那么强烈的阻力。没有人不许我们在墙上画,相反的是当地人在观看绘制的过程中慢慢去理解、去体会、去交流。我们的艺术家在绘制的时候,有好多村里的小朋友站在旁边,艺术家就抓着他们的手,邀请他们一起画。他们每天看到自己参与创作的墙画也都很开心。当然我们没办法走进每一个村子,其他村的村民都很羡慕,还邀请我们去他们村子也画一幅。我觉得通过这样的项目,艺术能够走出所谓的高大上的圈层,真正落到实处,带来精神的疗愈和情感的寄托,让人家觉得艺术是有用的,不只是美术馆、博物馆里只可远观的严肃的、充满距离感的东西。
对于我们“青年艺术100”来讲,更多的是希望让年轻艺术家们跟现实更紧密地结合,创作出一些反映他们想法,同时又真正有一些实用性的作品。艺术不一定要特定的人群才能理解,只要用心地创作,去感受观众的心理和文化,无论什么样的文化背景和教育程度,都能达成艺术的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