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里的祖父
2021-05-12陈卓
陈卓
日子进入了初夏,谷雨淅淅沥沥地滴落着,敲打着屋檐,又翻个身拍在窗棂上。
我缓缓推开半朽的窗,才将将把窗台上的水迹用手抹开,习习凉风便迫不及待地迎面钻进屋子,像是生生被冷急了发着颤儿似的,也要快快躲进屋子里来,好生取暖。我望向不远处的天空,沉沉的一大片暗红,再远一点却又白得亮起来,看得人心发紧发慌,不消时却又忍不住赞叹起来。
我起身去泡了杯热茶进来,席地而坐,打算好好寻一回星星的踪迹。仰面与天对坐着,细雨便理所应当地洒在了我的脸上。天蒙蒙的,遍寻不到一丝光点,但我也不执着于此,躲起来便躲吧,下回再揪几个出来泡在茶里。
我并未改变姿势,只微微闭上了眼,以免调皮的雨跑进眼中去作乱,但她们可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不一会儿便把我的整张脸都给突袭了一遍。细细的雨点汇聚成小股的水流,随心所欲地四下滚落,有好些跳进了衣领,激得我连连发起颤来。
我终究还是灰溜溜地败下阵来,将冒着水汽的茶盅捧在手里小口啜饮,茶香混着滚烫的热气滑下喉咙,烫在心上,像是被什么苦大仇深的小虫子恶狠狠地咬了一口,燎得我急喘了好几口气才舒缓过来。我边给自己顺着气,边望向崖岸下的田野,猛地发现那几亩贫瘠的寒地里“金灿子”东横西倒地瘫伏着,死气沉沉,冷冷清清。
你走的时候,正是孟夏里芸臺花开得灿烂的时候。
那时候你的儿女跑去城里务工,你刚从队里退休,就立马下田捞泥,砌砖盖瓦,在这个僻静的小村搭建起自己的栖身之地。有心之人来问你:“怎么不肯办齐退休的手续,好把县里那套奖来的房子握在手里?”你胡子一翘,瞥他一眼,不紧不慢地回他:“就喜欢农村!”说罢把鱼竿儿往背上一甩,提着饵料桶往河堤去了。村里人把你的云中仙鹤、尘外孤标传开了,纷纷竖起大拇指称赞。你照旧细细摸着那支鱼竿,在这个被大山隔断的土泥房里升起炊烟。
那时候一到晚上,你便在院坝里摆好小木凳,在最高的那只圆凳上搁一壶茶,悠悠的茶香轻快地漫步在整个院子里。你拉了我的手举向天空,一脸神秘地说:“看我把这群星猴子抓下来泡茶喝。”我咯咯地朝你笑,手在空中胡乱摸抓着,不一会儿就抓到你的胳肢窝去了。你爽快地大笑,也不制止我持续作乱的手。你一手捻着茶盖,另一只手猛地向上一薅,握成拳状迅速挪近,继而快速将盖子移开一條缝隙又立马合上。你说,星星就在茶盏里啦。我这才正襟危坐,睁大了双眼紧紧盯着你覆在茶盖上的手,生怕一眨眼星星就会从指缝间溜出来逃走。你也同我一样,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凑近茶盏。我迫不及待地按上你把稳盖子的手,你便配合地将盖子缓缓移开。我看到,星星真的乖乖躺在茶碗里了,有些还忽闪着,银白色的光点璀璨了我的整个童年。
后来我长到了该上学的年纪,你的儿子和儿媳专门从城里回来了,苦口婆心地轮流给你做思想工作,告诉你“城里才能给她最好的教育”“她总不能这辈子都陪您一直待在农村吧”。你走出屋帮我把衣服上的尘土拍掉,拉着我的手带我到父母面前,又进了屋。多年以后父母告诉我,他们进屋时看到你一个人坐在灶口的板凳上,掩着面。
我是很讨厌油菜花的,在你走时,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像一张金色的大网将我牢牢缚住,我动弹不得、哭喊不得,只见你静静地枯萎在那里,没了生气。
这场雨终于把网缚过的痕迹冲刷殆尽,世界像是翻新了,但我知道,没有什么能抹掉你留下的痕迹。
编辑/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