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生活击碎时窥见光
2021-05-12吴梦莉
吴梦莉
1
那年,我曾独自见过一次网友。他约我在广场碰面,给我买了一个奶油味的甜筒。甜腻的奶油顺着食道滑下,在胃里翻腾、奔涌,然后在他带有暗示色彩的言语中一点点变幻,最终化作一场壮阔的海啸:我跌跌撞撞地逃开,内心充斥着强烈的羞耻感,对他,亦是对自己。
我太想被爱被关注了,以至于明知对方大概率不怀好意,依然愿意与其见面,以为自己可以从粗糙的沙砾中找到星屑——可怜到近乎愚蠢。
那一天,我跑得很急很快,到家时,面部的毛细血管仿佛快要破裂,远远望去,像开到烂醉、近乎倾颓的花。父母仍在里屋睡觉,谁也没有察觉到我的晚归,而我从他们绵长的呼吸声上走过,沉默地,疲倦地,像一艘漂浮在海面的旧船,不知自己该驶往何方。
很久以后,久到我几乎快要遗忘当时的那份心情,以为它只是青春期荷尔蒙作祟的时候,我在互联网上看到了一条新闻:一名中年女子与假“靳东”陷入网恋,甚至不惜抛家弃子。一瞬间,有什么东西破光而出——青春年少的我也好,人到中年的她也好,所追寻的都并非世俗意义上的“爱”,而是自我。我们想知道,真正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样子。
一直以来,我们接受到的有关自我的教育,都离不开自己的身份属性:在家里,我们是子女;在学校,我们是学生;在社会上,我们是未来的接班人……可是剥除这一切之后呢?在这些身份之外,我们又是谁?
大部分人是看不到自己的,所以只能如我一般投石探路,一次又一次地将自己扔向人群,然后从回声里感知靈魂的形状。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常常会因为缺少安全感,而选择在集体和潮流中隐匿自我,直到自我亦走向消亡。
“生活是无边无际的,浮满各种漂流物的,变幻无常的,暴力的,但总是一片澄澈而湛蓝的海。”可是,没有自我的人是看不到海的,我们只能坐在一片漆黑的屋子里,听着单薄的回声度日……
2
小学四年级,我考了全校唯一一个历史满分,于是兴冲冲地拿着试卷,去找父亲报喜。当时,父亲正在打牌,还没等我说完,就肯定地说是因为这次考试太简单了。即便在我告诉他自己是全校唯一一个满分之后,他依然没有夸奖我,而是说:“历史只是副科,考个满分有什么好高兴的?你什么时候能把数学考到满分再来找我邀功吧。”
哪怕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能够清楚地记得他说的每一个字,记得他与牌友们发出的那阵哄笑。它如午时三刻惨死的冤魂,纠缠我的每个清晨与黄昏。
后来,我形成讨好型人格,逢迎每一个与我交际的人,甚至在被人占便宜时,亦不敢高声斥责,反而在羞愤之余,生起一股扭曲的感激。“我是值得被爱的。”在大部分时候,那些争执、斗殴、叫喊、哭泣、顺从……其内核不过是要证明这句话而已。
最近一段时间,我尝试着让自己不那么胖,早睡早起,吃健康的低卡路里食物,同时辅以大量的运动。那些绿色的蔬菜不仅清除了我身体的赘余,还替我赢得了朋友的赞美,他们夸我的身材,夸我的自律,夸我那些明明早就存在,却一直被视而不见的特质……一切都像我很早以前写在小说里的故事,人们宁可爱上瘦削的身体,也不愿去亲吻一个洁净的灵魂。
虚假,肤浅,短暂,可它们依然是爱,是我自出生以来便渴求着的存在,我必须抓紧它们,然后在其中找到自己的影子。
那么,再变瘦一些吧,以此去换得更多的爱。在保证健康的前提下,我更加严格地控制自己的饮食,不仅要在吃东西前查询、计算热量,还将每天进食时间严格控制。可是,这种坚持终究是自我折磨,我孤绝地与本能展开对峙,抵抗,后退,直至最后的溃不成军。
那一天,我不顾一切地在工作时间逃出公司,跑到街上买下了许多高热量的食物,一边哭,一边全部将它们吃下,然后才“哇”的一声吐出来,仿佛要吐尽所有的污秽与罪孽。“今天是枭首台、勇气和刀斧的日子。”脑子里忽然闪过博尔赫斯的句子,在那一刻,精准如神谕。
3
看春夏的采访。
她说,这个世界上我们不能左右的事情太多了,所以我们要去反叛,要去追求自由,要做自己。但是自己并非一成不变,在人性深处,发自内心的就是虚荣,我们希望别人爱上自己最简单的样子,是因为我们不想为此去规范道德,去约束自我,我们希望——甚至是奢望——当大而无当的繁荣假象破碎,旁人爱着的,依然是本来的我。
爱没有错,讨好没有错,不想做一个胖子亦没有错,有错的是在此之前,我并没有接纳自己本身,于是,卑自骨里生,万般不如人。
尤其身处这个喧杂沸腾的时代,现实中的挫折、纠纷、晦暗与网络上无限的美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仿佛除了自己以外,人人都是“后浪”,仿佛糟糕的只有自己一个人。可事实并非如此,就像夏目漱石说的那样,“一切安乐,无不来自困苦”。
而所谓的自我,亦是来源于这种困苦。在我们被生活击碎,不得不竭力将自己拼凑起来的那一刻,我们所窥见的,就是光。
编辑/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