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树一样,姿态优雅地活着
2021-05-12毛小六
毛小六
和西宁认识的三年时间里,她没有回过一次家,店里也一直只有她一个人。
初相识那天,我加班到很晚,看见一家馄饨店还没打烊,便一头钻了进去。此后,西宁的馄饨店成了我的深夜食堂,我和西宁也成了朋友。
我特爱吃西宁包的馄饨。
有年除夕,西宁早早起床包了几百个墨鱼馅、虾仁馅、香菇鲜肉馅的馄饨,给我带回老家。那个春节,这些馄饨在家里特别受欢迎。
还有一年国庆,西宁关起店门不营业,只“招待”我一个“客人”。那天,西宁在店里给我包馄饨,做刀削面,煮奶茶,烙馅饼。丰盛的碳水化合物让我吃得心满意足,我的大快朵颐让她心花怒放。
那是一段难得的美好时光,西宁煮得开心,我吃得开心,我们聊得开心,似乎有一种“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意境。
西宁是一个北方姑娘,生长在西北高原上。她感慨地说:“我到城里上大學了,才睡到真正意义上的床,之前的十几年都是睡的炕。”
生长在南方的我,听到西宁说从小睡炕,却是无比羡慕。
我问她:“怎么会想到不远千里从高原来到海边生活呢?”
西宁搅拌着锅里的奶茶,呵呵呵笑着说:“因为对大海的向往啊!”
没有在海边生活过的人,对大海会有谜一般的向往,像是对信仰无比虔诚膜拜的那样,坚信面朝大海,自会春暖花开。
小时候唱《外婆的澎湖湾》:“那是外婆拄着杖,将我手轻轻挽,踏着薄暮走向余晖暖暖的澎湖湾,一个脚印是笑语一串,消磨许多时光,直到夜色吞没我俩在回家的路上……”那时非常羡慕生活在海边的孩子,傍晚的海风、湛蓝的海水、雪白的浪花、觅食的海鸟、柔软的沙滩、温暖的夕阳,激发了童年的我对大海的憧憬与幻想。
许多年以后,我带着行李,来到海边度过一个个惬意的黄昏。
西宁是来海边看日出的。小学的时候背过巴金先生的《海上日出》,现在我只记得文章开头的一段:“为了看日出,我常常早起。那时天还没有大亮,周围很静,只听见船里机器的声音。”几句话,就足以让人对大海生出万分的联想。
西宁把文章完整地背了出来,太阳升起时,是这样的景象:“太阳像负着什么重担似的,慢慢儿,一纵一纵地,使劲儿向上升。”
太阳躲进了云里,“阳光透过云缝直射到水面上,很难分辨出哪里是水,哪里是天,只看见一片灿烂的亮光”。
有时天边会有很厚的黑云,把太阳给挡住了,“太阳在黑云背后放射它的光芒,给黑云镶了一道光亮的金边。后来,太阳慢慢透出重围,出现在天空,把一片片云染成了紫色或者红色”。
巴金先生对海上日出的描写,给人一种触手可及的幻想。西宁声情并茂的背诵,让幻想又多了个境界。
没有台风和雨水来访的时候,海边的日出和日落真是美不胜收。
我打趣地问西宁:“你一直没回家,是舍不得昂贵的车费,还是舍不得海边的日出啊?”
西宁脸上的笑容马上消失了,神情暗淡下来。她沉默了一会,才幽幽地说:“我已经没有家可以回了。”
我哑了,意识到自己的话像一根锋利的刺,扎到了西宁内心深处不愿被人提及的角落,我不知所措地低着头,吃着手抓饼。
“我是个遗腹子。”西宁很平静地说出这句话。
西宁还是八个月的胎儿的时候,她的父亲在一次事故中丧生了。她对父亲所有的认知,来自几张日渐发黄的照片,和母亲断断续续的诉说。
西宁的成长岁月就像村里的那条泥路,蜿蜒又曲折。
她刚出生,带有浓重封建思想的爷爷奶奶一看是个女孩,便不再理睬西宁母女俩,并且骂西宁是“倒霉的扫把星”,从小骂到大。村里一些不怀好意的大人会对西宁母亲说三道四,他们会教唆小孩子欺负西宁,往她身上丢东西。
西宁的母亲是个倔强又豁达的人,她从不理会别人的闲言碎语,一直平常心,不反驳,也不回避,安然地做自己,并不断教育西宁“不想被人欺负,就要努力学习,把自己变得强大,走出这片黄土地”。
西宁说着说着,挺欣慰地笑了出来:“张爱玲的妈妈会抱怨张爱玲拖累了她,我母亲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一句抱怨的话,她总是鼓励我。”
西宁母亲做事特麻利,做好家里的农活,就到工地上做零工。虽然日子过得很苦,但西宁从没挨过饿,衣服也总是干净整洁,没有伸手向别人借过一分钱。
那段漆黑无比的路,母女俩彼此陪伴慢慢熬着,等待黎明的曙光。有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西宁看见母亲握着父亲的相片怔怔地发呆。
望着母亲日渐增多的白发和一双粗老不堪的手,西宁总是愧疚不已。
西宁说自己还未“断奶”,小时候,喝的是母亲的乳汁,后来,吸的是母亲身体里的血液。
西宁唯一能报答母亲的就是加倍用功读书,她考上了城里的985大学,年年获得奖学金,毕业后在城里找到一份很不错的工作。
西宁走出了那片黄土地,她要主动“断乳”了,她要把母亲也接出来一起生活,让母亲不再受到排斥、奚落和嘲笑。她要做一棵参天的大树,为母亲遮风挡雨,给母亲依靠,让母亲栖息。
她想在城里买房把家安顿下来,毕业那几年,西宁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赚钱攒钱。假期同事去旅游,她回公司加班。朋友拿到奖金买买买,她一分钱也舍不得花。
终于,西宁住进了自己的新家,母亲也来城里住了。母女俩摆脱了被世俗指指点点的生活,开启了人生的新纪元。
可是,西宁母亲没住多久,便说放心不下家里的几块棉花地,要回老家。西宁拗不过,只好为母亲买了回去的车票。
回家前一天,西宁母亲去了两趟市场,买回米、油、面粉、水果、蔬菜、肉,又做了许多饺子、馄饨、包子,把西宁的冰箱塞得满满当当 ,一遍又一遍地嘱咐西宁要按时吃饭。
不管多大的人,在母亲面前永远是个孩子。母亲的爱,总是会渗透到生活里的细枝末节。
然而,命运再次捉弄了西宁。在候车室里,西宁母亲突然晕倒,这一倒,就永远没有醒来。
这一沉重打击像是突发的山洪,冲垮了西宁赖以生存的住所,摧毁了她的精神家园。
西宁自责吸光了母亲身体里的血,为了抚养自己长大成人,母亲多年劳累成疾,身体早就垮得像个稻草人,只是一直在咬牙拼命地坚持。
料理完母亲的后事,西宁躺在新家的床上,她感叹母亲的一生活得太不值得。无数个白天黑夜,西宁仿佛处于一种真空的环境里,脑子里是一大片的空白,没有目标,不知道生活的意义。
她理解了老舍先生的那番话:“人,即使活到八九十岁,有母亲便可以多少还有点孩子氣。失了慈母便像花插在瓶子里,虽然还有色有香,却失去了根。”
如今,根已不在,她不知道要何去何从。
西宁回了趟西北的老家,在整理旧物时,她发现母亲把她从小到大学过的课本、得到的奖状、做的手工和画的图画统统完好地保存着。
西宁读到了巴金先生的那篇《海上日出》,她想起母亲和自己说过“茫茫大海,是日月之所出,星斗之所生”,母亲很想去看海。她也记起母亲告诉她:“你父亲说有机会就带我们去海边看日出。”
那就去海边吧,西宁没多想就决定下来。
她辞去了工作,卖掉了城里的房子,仿佛是带着使命赶到海边寻找一个未完成的梦。
当西宁置身于咸波不休的海边,望见朝阳红彤彤的脸庞从天水相接的地方探出头时,脑海里像放电影一样,一幕幕地放映着和母亲在一起的欢乐时光。
周末放学回家,母女俩坐在炕上。母亲熟练地擀着面皮,西宁在母亲的指导下绞着肉,她们要包馄饨吃。西宁告诉母亲在学校的趣事,说她知道了这种食物北方人叫做“馄饨”,而南方人叫做“云吞”,尤其以福建云吞最出名。
母女俩的说笑声,如同清脆的银铃,在屋子里回荡。
回忆像铁轨那样,深远而悠长。
直到太阳耀眼的光,把蓝天、海水和西宁都照得光亮夺目,她才从恍惚中醒过来。
西宁想要开一家馄饨店,在海边安顿下来。
毫无开店、做生意经验的西宁,和刚学飞翔的小鸟、刚学走路的小孩一样,摸索着租下一间小门面,然后装修,买下桌椅和厨具;摸索着把牡蛎、花甲、虾、鱼等海里的新鲜食材做成馅,包进那张小小薄薄的、方方正正的面皮里。
开业后很长时间,西宁的馄饨店一直门可罗雀,生意惨淡。
或许,吃过苦的人有一股狠劲,懂得要坚持,要耐住性子,不能急于求成,凡事不能轻易放弃,不能轻易改变初衷。
西宁等待了差不多半年,开始迎来转机,外卖的订单慢慢变多,堂食的客人也渐渐增加,一切在变好。
每天清晨,西宁踩着黎明的曙光去市场选购食材,沐浴着海边的朝阳,在这座日渐熟悉的城市里,那些久违的希望又像是生命力蓬勃的种子,在她心里发芽成长。
西宁不再从睡梦里哭着醒来,梦里出现的是母亲轻声呼喊着她:闺女,馄饨煮好了,慢些吃,还有,不着急。
西宁的故事已经说完,而我还在故事的情绪里飘荡,湿了眼眶,很久不能出声。
西宁的脸上很淡定从容,看不出是悲是喜。她的目光透亮清澈,宛如随风而过山头的一片白云,不染时光的印记,只留下一道亮丽的风景。
听得她轻轻叹一声:“年少的时候不懂事,陷在人言可畏的泥潭里,那时候和母亲相依为命,怀疑日子是不是活在黄连里,过得苦极了,恨不能像鸟儿一样,长着翅膀飞出来。长大了,又把自己摔进金钱的深坑里,不能自拔,累得筋疲力尽。后来,世俗上用来衡量幸福的东西拥有了,母亲却离开了。人生之极苦,其实才刚刚开始。”
西宁的脸上有些许动容,她静默了一会,接着说:“人们都说,众生皆苦,唯有自渡。也许,好好活下去,就是最完美的诠释吧。无论风平浪静,还是大风大浪,大多数人,不都是过着过着,就过来了嘛!”
仔细想想,真是这样呀。能有多少人从一出生就活得很舒服,能一直泡在蜜罐里?上学的时候,为了不辜负父母的期盼,为了追逐自己的梦想,“挑灯苦读”是常有的事。工作以后,为了在社会上站稳脚跟,为了不被时代的洪流所淹没,休息日只是日历上的几个红字而已,很多时候与自己无关。慢慢地,年龄像爬梯子一样往上走,肩上的担子也变得越来越重,工作上的压力会让人难以入眠,生活中要照顾父母、养育孩子,岁月早把人磨成了一个不断转动的陀螺。
生活多的是苟且,诗和远方只是很小的一个角落。
《一地鸡毛》里有句话是:生活的意义是什么?就是企盼。
想打败那些无处不在的悲伤,想战胜那些无孔不入的凄苦,就要好好地活着,就要对生活时刻充满着新的希望。
西宁在操作间娴熟地忙活,时而望向我,莞尔一笑。世俗的尘埃落在她身上,都被她用手轻轻地拍走了。
我们都是普通人,学着和生活握手言和,所有的苦,所有的累,它终会“过着过着,就过来了”。
西宁告诉我,要像树一样,以最优雅挺拔的姿态,坚定地活着。
编辑/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