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熬姜糖
2021-05-10明前茶
明前茶
20年前,他从湖南乡间跑到上海来念大学的时候,母亲硬是在他的背包里塞上几瓶自制的姜糖,让他分送室友。他不解,行李已经很重了,何况,大学同学尤其是上海同学,哪里会吃这么土的东西?他把姜糖拿出来,母亲把糖瓶子又塞回去,如此几番拉锯,搞得父亲不耐烦了,高喝一声:“怎么着,姜糖丢了你这小伢子的脸了?你大学四年的学费,还要家里这姜糖铺子供给呢……”
他逃也似的背着行李,离家东去,坐了近30个小时的火车来到上海。果然,初次见面,室友们拿出的家乡特产,从牛肉干到椰子蛋卷,从玫瑰饼到乳扇,从豆沙拉糕到蝴蝶酥,应有尽有。他更不敢把家乡带来的姜糖拿出来,和大家分享了。
在室友眼里,这个小个子的湖南伢子看上去很不好惹,读书很凶,笔记做得像印刷出来的一样整洁,大冬天穿著洗到发白的卫衣在外头跑圈一小时,满头大汗却从来没有感冒过。室友看到他偷偷摸摸,从枕边摸出一个瓶子,夹出一块东西,放进嘴里。每次长跑之后都如此,这,难道是他体力顽强又从不感冒的原因?
某一天,他发现瓶子里的糖少了一大截,一整天都很惶恐:不消说,他的秘密被发现了。在室友眼中,他是小气又内向到不近情理吧,他应该如何向室友解释一个湖南乡下伢子莫名其妙的自尊与自卑感?
他正在百般踌躇,却听当晚的卧谈会主题,经人两三次调转话头,渐渐集中在如何鉴赏沈从文先生文学作品的价值。他吃惊地发现,在工科生当中,沈从文的拥趸也多得是,人人会背《边城》中的名句: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就回来。”“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故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故眸子清明如水晶。”“要硬扎一点,结实一点,才配活到这块土地上!”……
在室友们热烈讨论的时候,他一直静默得像一艘深水潜艇,他明白,他周围的那些均匀愉快的浪头,都在鼓励他:尝试浮出水面吧,看看今晚的月光。
良久,良久,大家的议论声里略略有了困意,他清清嗓子开口了:“有人想吃我阿妈做的老姜糖吗?我阿妈说,嚼得姜糖,才知湖南人的血有多热火。你们爱的从文老爹,当年,就是我们湖南伢子,十几岁就出门闯世界去了。”
他记得,为了吃他的姜糖,兄弟们不惜去寒冷的水房重刷了一遍牙。睡上铺的兄弟说:“放了寒假,带我们去你老家的镇子上,去沱江边,住一个晚上吧。”
寒假,他真的带兄弟们回乡去了,沱江边的古镇上第一次来了那么多大学生。男孩们学习切姜剁姜、熬糖,把姜糖放在青石板上甩打、冷却,再剪成拇指般粗的小块。镇上许多人家有小孩子的,都来买糖,说要沾沾做糖大哥哥们的灵气。
晚上,他们躺在木制的吊脚楼楼板上,听江水的波涛与打鱼人敲打船帮惊扰鱼群的声音。睡上铺的兄弟说:你在这里长大,多让人羡慕。他知道,那话里有真心的勉励,也有鼓舞。
(王文炎摘自《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