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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农村基层治理的“浑沌”及其实践形态研究
——反思治理方式规范化的一个视角

2021-05-10冯川

社会观察 2021年4期
关键词:模糊性农村基层边界

文/冯川

问题的提出

中国农村基层治理的困境,根本表现为“旨在提升政权合法性的规范化建设,不仅没有提升基层政权的合法性,反而导致更多矛盾纠纷,使基层行政组织疲于应对”这一悖论。为了解释这一悖论,理解中国农村基层治理现场的特征和“规范化”背后的深层涵义,是更为基础的课题。本文试图着眼于不同治理侧面背后的共通机制,以治理者和治理方式本身在末端行政现场所呈现的复杂性为基本线索,对治理现场何以复杂、复杂在何处等问题进行进一步追究和提炼,并尝试提出一个能够括及“规范化”所带来的基层治理困境的概念,以求深化和丰富学界对国家与社会关系的认识。

笔者发现,在官僚制末端与村庄社会相接触的实践现场,存在着大量以整体的、连续的、流动的、统合的状态呈现出来的现象。“规范化”其实起到了冲击和破坏这种状态的作用,进而上发基层治理困境。而作为本土概念资源,《庄子》寓言中“浑沌”的概念则是对上述治理现场的状态和困境生产逻辑最恰当的隐喻。本文所参照的基层治理经验,皆来自笔者对湖北省荆门市沙洋县M镇稻村的调查。本文将更多参考20世纪80年代以来稻村这个空间场域内所表现的乡镇、农村和农民关系的诸侧面。

作为隐喻的“浑沌”及样态分类

(一)“浑沌”的隐喻

本研究中使用的“浑沌”一词来自《庄子·应帝王篇第七》的寓言,并非日常所言的意味着杂乱无章、一片混乱的浑沌。该寓言的原文如下:

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原始文本出现于“应帝王”这一标题之下,暗示对“浑沌”的解读无法脱离帝王政教史观。该寓言对理解当下的基层治理极具现实意义(见表1)。

表1 “浑沌”隐喻与中国农村基层治理的逻辑关联

浑沌意味着其内部不存在区隔和边界,是一种没有被割裂的整全状态。浑沌预示着只能以其内部无边界的状态而存在,否则就将瓦解和死亡。“浑沌”之所以能够成为对中国农村基层治理内在机制的隐喻,是因为“本土性的社会规则”的属性本身是反边界的,正因为这种以整全而无割裂为特征的基层治理的作用,整合每个社会成员的行动意志而形成的社会目标才与国家目标保持着一致。而“规范化的国家规则”恰好又是建立边界的作用力。国家治理方式的现代化追求,其实就是寓言中倏与忽给浑沌凿窍的过程。虽然倏与忽的本意绝不是置浑沌于死地,而是改善浑沌的存在状态,但凿窍却直接导致“浑沌之死”。同样,国家治理方式的现代化追求的本意,并非将农村基层治理逼入困境,而是提升基层政权的合法性,但“规范化”的结果却恰恰是使复杂的一线治理现场无法被把握和对接,以致基层社会更加不稳定、基层社会的不满情绪愈加弥漫,农村基层治理陷入困境之中。

(二)浑沌的样态分类

本文将“浑沌”进一步操作化为5种样态。第一,是表现为功能统合的浑沌样态。在该状态中,多个功能相应于外部状况的变动而可以自由转换。功能复合状态一旦消失,则相互关联的所有功能将无法有效运行。第二,是表现为行为意义连带的浑沌状态。行为意义的连带,即为由行为而生的多个意义之间表现出显著的相互关联性的浑沌状态。第三,是表现为行政事务间或村庄事件间的一体性的浑沌状态。在该状态中,既包括在发生的一系列日常村庄事件中,由于并无直接因果关系的事件被视为正在发生的事件的近因,而导致多个事件一体化的情况;也包括某项行政事务的完成被纳入其他行政事务完成机制中的一环,从而表现出行政事务间的一体化的情况。第四,是表现为价值计算的模糊性的浑沌状态。农村社会中充满了价值计算的模糊性。其原因是:其一,有许多被认为影响价值计算的要素无法转化为精确的数字进行测量,非理性的意义秩序和情感表达与数值计算无边界地联结在一起;其二,价值计算对象的价值随着时间流而变动,无法在一个特定的单位时间点上得到真实的反映,必须通过无边界的、连贯的时间带而过程性地展现。第五,是表现为空间整体性的浑沌状态。所谓空间整体性,是以没有被切割的空间开放性以及内在于空间的诸要素的流动性和统合性为前提条件而形成的状态。

“浑沌”在治理中的实践形态

“浑沌”在农村基层治理各个侧面的实践形态,都对国家目标的达成起到积极作用。

(一)功能统合

1.村干部的功能统合

按照对稻村村干部能力的分析,我们可以将村干部的角色分为说理者、动员者、随礼者、惩罚者、国家政策的执行者等。不同村民的具体情况会激发村干部将其不同角色的不同功能显现出来,那些角色与其说是独自发挥作用,不如说是依存于其他角色而发挥作用。或隐或现地,村干部的多重角色功能作为内部没有边界、能够相互转换的整体而存在,处于内部无区隔的状态。

2.乡镇“工作队”所表现的功能统合

在征收农业税费和计划生育政策被要求严格执行的20世纪90年代中期,为了在规定时间完成计划生育任务,M镇运用了各式各样的科室人员整合和再编方式。“工作队”对工作人员进行的再分工是临时性的,不具有确定性和专业化特征。每个工作队成员身上多重复合功能的显隐序列不断变动。

3.土地的功能统合

在他们的土地功能认知中,发挥建房功能的土地与发挥农业功能的土地并无边界。农户可以根据土地的价值和自身需要,调整土地的功能。

(二)行为意义的连带

1.缴纳税费行为的意义

如果将农户缴纳农业税费的行为还原到农村社会的情境中考察,这一行为的意义与更大的村庄社会的意义系统结合在一起,形成行为意义的连带。农户缴纳税费的行为意义与国家认同、集体所有制认同、民间社会的公平观念以及社区评价无法分割。

2.纠纷调解行为的意义

在稻村的村庄社会中,纠纷调解的行为意义,不仅仅是在一件件的矛盾纠纷中“即事性”地协调纠纷各方的利益关系,而且是与维护村庄的伦理秩序和社会关系网络、为当事人创造在未来继续生活下去的条件等超越具体矛盾调解的更具时间跨度的社会意义联系在一起,形成纠纷调解行为意义的连带。

(三)行政事务间或村庄事件间的一体性

1.行政事务间的一体性

村民是否缴纳税费,将直接关联到村民能否在村委会顺利办理其他事务。缴纳税费并不是作为一个独立的事件而存在的,它与其他事件之间不存在清晰的边界,因此表现出与其他事件共生的一体性。之所以这种共生的一体性能够产生,是因为村干部掌握了与农家的生产和生活直接相关的权力,使农家在一些关键的时间点上,必须寻求村干部为其办理某项事务。

2.村庄事件间的一体性

纠纷事件本身并不是孤立的,其起因往往不是一次矛盾冲突、一个明确的因素,而是与纠纷事件发生前的诸多日常生活中的村庄事件形成相互牵扯、相互之间无边界的一体关系。在稻村的村民意识中,纠纷事件本身就嵌入家庭的伦理秩序和社会关系网络中。

(四)价值计算的模糊性

1.村民收入价值的模糊性

稻村出身者大部分都属于“代内兼业阶层”,富裕阶层和贫弱阶层都只占极少数。因此,大部分村民的收入价值呈现出较高同质性。村庄中间阶层的同质性,以及阶层的流动性、收入计算的模糊性、基于代际整体性的“家庭圈”的可伸缩性,从不同的侧面反映出村民收入计算在不同表示方式间的无边界,以及在生产周期、家庭生命周期等时间维度的无边界。这种无边界,导致村民收入价值的模糊性。

2.土地及其附着物价值的模糊性

在稻村,农民对房屋价值的计算并不只计算房屋建筑材料的经济价值。从最后房屋买卖发生时的价值计算来看,房屋的价值中往往会融合耕地的价值、社会关系的价值,或未来出租获利的预期价值。房屋价值计算的模糊所反映的,其实是村庄生产与生活的一体性:生活是以生产为中心展开的,而生活又嵌入村庄社会关系网之中。

(五)空间的整体性

1.土地耕种空间的整体性

集体时代,就地理空间上某一面积单位的农地而言,对其进行耕作的农地经营者流动性增大,也更具有不确定性。即每个农户间并不存在土地耕种的空间边界。在“分田到户”以后,在包括稻村在内的全国大范围的农村地区,村集体仍然通过调整土地的承包关系,即“增人增地,减人减地”,保持了农户间土地耕种空间的整体性。

2.农田水利空间的整体性

村民个体的产权处于流动状态的集体主义制度安排,有利于水利设施的建设、使用和维护管理。超越单个农户家庭的生产核算单位,与水利建设的整体性相契合。作为一个整体发挥作用的水利设施的维修,也需要超出单个农户家庭的集体组织对农户的劳动力或资金进行整合。

国家目标与“浑沌”的治理意义

本文以稻村为例,发现在延伸至当下的中国农村末端行政现场中存在多种“浑沌”,而这些不同的“浑沌”样态,融合了国家意志与社会意志,推动了国家目标的达成。

(一)功能统合与国家目标

村干部和乡镇“工作队”的工作方式所展现的就是功能统合,能对农业税征收这一行政事务的完成发挥积极作用。最终,这些都将服务于经济建设这一国家目标的达成。土地功能统合状态有助于土地的有效使用,进而保障社会稳定。

(二)行为意义的连带与国家目标

税费缴纳行为的意义连带,因有助于农业税的征收而对经济建设这一国家目标的达成也能发挥积极作用。而纠纷调解这一行为的意义连带,由于与人际关系的修复相关联,因此也发挥着维持社会稳定的作用。

(三)行政事务之间或村庄事件之间的一体性与国家目标

村民缴纳税费的行政事务,与村民在村委会所需办理的其他行政事务的完成相互关联。这样的一体性被作为农业税征收策略而使用,对达成经济建设的国家目标发挥了作用。同样,纠纷事件与此前一系列村庄日常生活事件形成一种连续状态。在充分理解这种一体性的基础上,纠纷才有了得到根本解决的可能性。因此,纠纷事件与其他村庄事件的一体性,也是维持社会稳定的重要一环。

(四)价值计算的模糊性与国家目标

在价值计算具有模糊性的背景下,村民可以按照自己的标准活用资源,从而能够使社会稳定、确保粮食稳产等国家目标更容易达成。只有以对农民收入价值计算具有模糊性的认知为基础,大部分的贫困才能被还原为农户家庭的自我责任,低保制度才能真正发挥其作为安全网的政策兜底功能,使社会稳定得到保障、贫富差距得以控制。

(五)空间的整体性与国家目标

正由于特定地理空间中的某块农地上的农地耕种者的流动性高,并具有不特定性,土地耕种空间的整体性才随之产生,“耕者有其田”的土地资源配置状态才得以达成,并服务于社会稳定、确保粮食稳产等国家目标。同样,农田水利空间的整体性,确保了粮食稳产这一国家目标的达成。

国家用一套目标控制机制,使社会发展服从于国家目标。中国的国家目标,归结起来大概有经济建设、社会稳定、粮食稳产和消除贫富差距等四个方面。这些“国家目标”无一不有着农村的社会基础。在目标上,国家与农村基层是协同一致的。

被规范的基层治理,也就是被各种边界线所切割的基层治理。“浑沌”在被规范边界化之后走向死亡,使得地方社会产生出大量与国家目标对抗的力量。在地方社会状态与国家目标形成对抗的局面下,国家目标依然通过行政控制机制而保持着对地方目标的有效驾驭状态,农村基层治理因此陷入了困境。

总结与讨论

在规范化的概念中,最核心的特征是各种“限定”和“分断”,而这两个特征都可以放入一个统一的概念中去理解,那就是“边界”的划定。规范化的过程,其实就可以转化为一系列“边界”划定的过程。

正因为如此,笔者认为可将“规范化”与“国家规则”并置,将“本土性”与“社会规则”并置,分别表述为“规范化的国家规则”和“本土性的社会规则”,并将这两个概念划归到“边界”这个更本质的概念层次进行表述,即“边界化”与“反边界”。而浑沌的生存与死亡,也恰好落脚在“边界”的具体状态上。从结果上看,本质上是对治理进行“边界化”操作的方案,在国家目标对地方目标的控制和压力型体制的传导下,让基层治理陷入了重重困境。

应该反思的是,在当前形势下,中国农村基层治理是否真的需要脱离浑沌。中国正处在行政优位的城镇化建设如火如荼的阶段,熟人社会还未解体,公有制是事关意识形态而不可动摇的制度原则之一,也许正因如此,农村基层治理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内还无法脱离浑沌,相反需要借力浑沌所带来的积极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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