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牙签与绿牙签

刘诚龙

“内宴方酣出殿迟，绿签几度泛琼卮;墨香酒气余罗帕，檀口争吟海野詞。”

这是宋朝姚宽《姚氏残语》中的一首诗，写的是宋孝宗时期的皇宫酒宴。这诗要寻关键词，不是墨香，不是酒气，倒是绿签。

这首诗说绿签，其实还有白签，“孝宗坐侧有牙签，凡二十，半白半绿”。半白半绿有何用？是酒杯数，“酒至出白签，斟只半杯;出绿签则满”。孝宗每次用膳，都要喝些酒。他设置了仪式感，酒宴上摆牙签，出白签，太监就给孝宗斟半杯，出绿签，太监便满杯。孝宗心情不太好，喝半杯，孝宗心情有点喜，喝一杯。孝宗高兴时候不多，不高兴时候倒多，“泛一席之间，用绿签二三而已”。

宋孝宗继承了宋高宗留下的烂摊子，宋高宗就是那个杀岳飞者。岳飞被杀风波亭，宋朝大好河山，没谁去讨还了。宋孝宗却有大志，想要讨回河山，但此事不易，所以他心情多半不好。岳飞不能痛饮黄龙府，宋孝宗也就不能痛饮东京城。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们，歌不歇。蔡京曾经著理论，叫“丰亨豫大”。这文言文不好懂，翻译成白话就是，不吃不喝不发展，小吃小喝小发展，大吃大喝大发展，宋朝吃喝风跟他朝大有一比，读《东京梦华录》，便知道宋朝有多么醉生梦死。宋孝宗上台后，晓得丰亨豫大是歪理，“逸豫于人会亡身，逸豫于国会亡国”才是真道理，便很注重节俭兴国：“自古人君当艰难之运，未有不节俭;当承平之后，未有不奢侈。朕他无所为，止得节俭。”

宋孝宗曾请重臣周必大到皇家作客，周必大以为可以吃一回大餐，去了才知道，桌上摆了一碟枣，一碟羊肚，旁边还有20支白、绿牙签。那天宋孝宗也是高兴，出了两三只绿牙签，君臣两人，便喝了三杯两盏淡酒。周必大出宫后，忍不住感慨：“圣性简俭，虽古帝王未有也。”若说宋孝宗请客，还有装形象之嫌，那么宋孝宗平时一人在家，出白牙签与绿牙签，不用给谁看，是真节俭。

宋孝宗上台，“务从省约，无至烦费”。比如，祖宗有成法，逢皇帝生日，要大庆。宋孝宗生日，臣子们给弄了会庆节，他不过，下发文件，不准任何人进献寿礼。别少看皇帝过生日，那可是要空国库的，甚或可以间接亡国的。慈禧过生，挪用海军军费，致甲午海战失败，则每逢万寿便“疆无”。臣子送寿礼，定要刮百姓鹭鸶腿，百姓经得起几回刮？

宋朝还有祖法，设置了膳营机构，是皇家采购部，宋孝宗取消了这个机构;宋朝还有祖法，设置了皇宫文工团，每年开支不少，宋孝宗也给取缔了。

这些钱，省出来，用于国防，用于民生，可以保卫大边疆，也可以解决百姓的一些问题。宋孝宗上台不久，下令免除四川历年所欠租赋，免征全国酒税40万缗，还免除了全国各地不少费与税。比如，宋朝安徽歙县的“科杂钱”，每年征收约1.2万缗，一直沿征260多年，到了宋孝宗朝便废除了。

这里宕开一笔说财税，是因为官家节俭与百姓税收是紧密相关的。若是宋孝宗奢侈，那四川40万缗酒税，指定少不了，还会增加。这也就是说，财富不在官便在民，官多一分财富，百姓便少一分家产;官家少浪费一锅米，百姓便多一碗饭。官员奢侈，是与民夺食，官员节俭，是不与民争利。

这也就是说，于官员言，节俭不只是个人美德。富贾之家有钱而行节俭，是个人美德，老百姓无钱摆谱，只能节俭，那不是美德，顶多是本色。古代官家可以贵，但并不富，真领工资，没几个官员可以富起来。但官员住的是华堂，穿的是华衮，吃的是山珍，喝的是玉液，那是权换来的钱。其钱何所来？所以说，当官的节俭，不是个人美德，而是朝廷政德。一个个官员政德，合成起来便是国德。

宋朝诸帝中，宋孝宗“卓然为南渡诸帝之称首”，他开创了一个中兴局面，史称乾淳之治。史上称治的并不多，孝宗之治，始于节俭。节俭与国运，确是有逻辑关系的。官员用度减少，百姓财富增多;官人不贪图享受，官员便会励精图治。官员天天沉湎于酒色中，国家肯定不会有起色，国家指定不会有好成色——不是灰色，便是黑色。

这逻辑是，节俭这个国德，可以成就国色，国色可以成就国运。孝宗开创乾淳之治，“是以年谷屡登，田野加辟，虽有水旱，民无菜色”。民无菜色，国便显红色。宋孝宗白牙签绿牙签，倒是有些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