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缅怀恩师卡丽娜·波波娃

2021-05-07杜闽山

钢琴艺术 2021年3期
关键词:波波亚历山大音乐学院

文/ 杜闽山

2020年12月6日我像往常一样,清晨6点钟醒来,习惯性地打开手机想要浏览一下新闻,看看朋友圈中熟人的动态。可是,一条信息完全扰乱了我,我无法忽视,也无法逃避:“波波娃老师不在了!”我关掉屏幕,呆坐在椅子上,脑袋一片空白。

得知老师被感染的消息是在两周前,当时我惊愕不已,怎么可能?之后的时间,我一直和老师保持联系,她那边网络不好,身体方面似乎一直还不错,没有很严重。就在前两天,她还抱怨,那边封锁医院、不允许探望、有点儿无聊,想着不发烧了,应该快出院了。可是谁曾想,一夜之间,一切都急转直下。

那天早晨,我的太太正在准备早餐,她一早起来就忙碌着,没有看手机的习惯,肯定还不知道这个消息(太太和我同是波波娃老师的学生)。我轻轻地拍了她一下说:“波波娃走了。”“铛”的一声,锅铲跌落在地上。“你说什么?”她反问我,我没能再说出一句,她关闭炉火,径直走回房间拿起手机。之后,我听到她在抽泣,然后又回到厨房,她没有看我,也没说一句话,继续闷声忙活着早餐。是啊,孩子们还要吃早饭,生活还是要进行下去。

忙完了早上,大女儿去上课了,小儿子被保姆带下楼,家里恢复了平静。我呆坐在椅子上,太太仍在忙碌着,我知道,只有忙起来才能让她平静。外面天气很好,阳光很充足,照得屋子里暖洋洋的。但是我的心里似乎找不到什么依靠,冷冰冰、空落落的,这一天我不想再碰手机,因为我知道,整个熟悉的朋友圈都在发布这条不幸的消息,我不愿意去看,也不想承认这个事实。

和波波娃老师一家相识,是20世纪90年代初的事儿了,那时候我才十几岁,还在星海音乐学院附中读书。我记得有个学期末,听附中钱校长说,为提高钢琴学科的总体水平,学院要聘请外国专家任教,那个时候满大街都没有几个外国人,这可是个新鲜事儿,我们几个要好的同学都期待满满。没多久,专家就到了,他们来自乌克兰敖德萨音乐学院,是一家人,男的高大威猛,神情严肃,一米九几的个子。女的胖胖的,一脸和蔼,笑眯眯的。他们的女儿很小,很可爱,头发卷卷像个洋娃娃。学院为他们举办了欢迎仪式。在改革开放的浪潮里,他们是星海音乐学院首批聘请的外籍驻校专家,我知道了他们的名字,亚历山大·布加耶夫斯基和卡丽娜·波波娃,以及他们的女儿卡佳。我有幸被选中进入专家班,成为他们的学生。

亚历山大老师是个非常严谨的人,也很有威严。老实说,我很怕他,每次上课有巨大的压力,本来我自认为在班里弹得还算不错,可是在他面前我似乎变成了初学者。而波波娃老师则不同,她像慈母一般,总是很有耐心。他们在音乐教学上都是那么一丝不苟,不容许一点儿随意。在他们的教育下,专家班的同学都进步得很快,成为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仅仅三个月之后,专家班的学生开了一场大获成功的汇报音乐会,学生们的巨大进步受到广泛好评,大家都说专家请对了,我们也以他们的名字为骄傲。每当我们说是亚历山大和波波娃的学生,别人一定会说:“那你们一定很出色。”他们上课的琴房外面总会有很多仰慕者偷偷地趴在门口聆听。每当他们两位出现,我们都会停下来鞠躬问好,总会有人说:“快看快看,那就是亚历山大和波波娃老师。”

那时我父亲是音乐学院的副院长,母亲是钢琴系的老师,他们对这两位远离故乡的专家十分尊敬,关爱有加,我们一家和专家一家走得很近,成了挚友。专家夫妇平日里也是非常平易近人,熟络了以后,大家无话不说。他们还打趣,用蹩脚的中文说:“卡佳,山山以后做你的朋友好不好?”引得我们哈哈大笑。每到春节,我们会约在一起逛花市、放烟花、吃年夜饭,就这样度过了愉快的三年。

后来,因为乌克兰那边学校的需要,专家们必须回国,可是我们已经习惯了他们的教学方式,又怎么能够舍弃这么好的老师!在专家的建议和帮助下,我们决定跟随专家去到乌克兰敖德萨音乐学院读书。

就这样,我们几个专家班的同学,跟随着专家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国度。坦白说,刚到那里时,我极度不习惯,甚至有了打退堂鼓的想法。那里冰天雪地,物质条件不如国内;饮食上也不习惯,缺少蔬菜和水果;语言不通,社会也不如国内安定……一切都让我感到沮丧与不安,无法专心学习,曾不止一次打电话回家抱怨。波波娃看出我的难处,她没有安慰我,而是把我接到了家里。那是我第一次到他们的家,我不能想象,两位德高望重的教授,家里竟然如此简陋。两个不大的房间,屋里贴着不知道用了多久的发黄的壁纸,墙上悬挂着一副旧壁毯,没有洗衣机,厨房也很小,一台老式冰箱像发动机一样“隆隆”作响。全家最值钱的就是一台三角钢琴,据说是她父亲留给她的。波波娃老师让我先住在她女儿的房间,我就这么暂时先安顿下来,直到我熟悉了一些俄语后,她才帮助我在音乐学院旁边租了一个小房间。他们夫妇每天都很忙碌,亚历山大老师为了能够方便工作,经常住在音乐学院对面他母亲的家里,波波娃老师就带着女儿住在自己的房子里。我不知道她有多少学生,读大学的几年里,除了节日聚餐,从没看到她在咖啡厅喝咖啡和吃饭,但是无论任何时候,你都可以在琴房找到她。由于两位老师过于忙碌,卡佳很多的时候都是奶奶看管。在音乐学院,他们两位的名字就是荣耀。“我是亚历山大和波波娃的学生”,每当我这样说,所有的询问者都会投来羡慕的目光。

“音乐是我的信仰”,波波娃老师时常这样说。是啊!只有这样的信念才能够长年累月坚持如此高强度的工作。我上大学时,每周至少要上三次课,考试或者音乐会、比赛前,基本每天都上课,每次上课没有时间限制,完全是根据曲子的质量而定,经常下课后天都黑了。亚历山大老师在学院兼任系主任的工作,忙碌的时候,我基本都是跟波波娃老师上课。她的音乐处理极其细腻和严谨,经常为一两个小节的不到位,花上几小时去摸索和雕琢。她上课的方式非常投入,激动的作品,常常会让她涨红了脸颊,深刻感人的作品则会讲到泪流满面,她的这种方式让我对音乐的理解有了深刻的感触。她绝不允许随意散漫的演奏,我看到过她发火的样子,那是我前面的一个俄罗斯学生,大概是疏于练习,读谱不精确就来上课,波波娃气得满脸通红,狠狠跺脚怒吼,大声呵斥着那个学生,我坐在旁边等课,吓得不敢吭声,气氛紧张得让我甚至想逃离课室。那个学生一再道歉,波波娃的声音几乎颤抖:“你怎么能够这么不尊重作品!”最后,学生哭着走出了教室。那也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发那么大的脾气,在我印象里她都是笑眯眯的,我倒是很少被她训斥。我太太可就没那么幸运了,她比我低两年级,是从其他老师那里转到波波娃老师班上的,因此在很多方面要有一个过渡期,经常因为达不到要求而被训斥。那时候,我常看到我太太红着脸走出课室,甚至还曾听到她对友人说“我一定是疯了才转到波波娃班上”。她后来告诉我每当上专业课的那天都很紧张,波波娃的课让她既兴奋又害怕。兴奋的是,她能够深刻地从波波娃身上感受到音乐的内涵与魅力,可是高要求带来的压力也让她苦不堪言。我能够理解,记得我刚跟专家上课的时候,几乎每个音都是要“修理”的,也经历过几乎要崩溃的感觉。每当考试、比赛或音乐会前,波波娃总会带着学生一遍又一遍地走台。我曾经晚上11点还在走台,困得眼皮打架,波波娃却还是那么精力满满,不知疲惫。似乎只要有学生在演奏、有音乐在响,她就可以活力充沛。在我印象中,波波娃老师从未请过假,她如果没来上课,肯定是陪学生比赛去了。

可是对音乐、对声音要求近乎苛刻的她,在生活上却是毫不在意,我从未看到过她化妆,穿着也很随意,就那么几件衣服。不过每每到学生开音乐会的时候,她就会抹点儿口红,带上她那串长长的珍珠项链,笑容满面,像朵盛开的花儿一样。我一直以为她根本不会料理家务,可是每年新年聚餐,都是老师一手操办,煎、炸、烤、煮样样出色,波波娃老师煮的饭是我在乌克兰吃过的最好吃的食物。每年新年,她会像哄小孩子一样买一大盒奇趣蛋,请我们每个学生抽出一个,里面的玩具她会一一解读,有点儿像抽幸运签一样。我记得我抽到过一个小猪,很尴尬,她哈哈大笑,用不标准的中文说:“猪好,有福气。”只要我们有困难,首先都会想到她,家里停水洗不了澡就去她家洗,有时候生活费花完了,也去找她借,生病了,她更细心地照护着。我觉得在某些时候她早已经逾越了老师这个角色,她就是我们在乌克兰的母亲。

在她和亚历山大的精心教导下,我获得了“基辅国际钢琴比赛”的大奖,波波娃似乎比我更开心,她第一个打电话通知我的父母。我以为,我会如此幸运地直到毕业。可是事与愿违,2001年“吉列尔斯国际钢琴比赛”的赛场上,亚历山大老师因为长期的劳累与压力,突发脑出血倒在了评委席上,在场所有人都懵了,救护车呼啸而来,医生下车查看后直接要求叫殡仪馆的车辆,所有人都痛哭,无法接受。我永生都无法忘记,波波娃老师跪在地上,一边撬开亚历山大老师的嘴巴,一边说:“萨沙(亚历山大的小名),没事的,吃药,吃药。”当我看到这一幕时哽咽了,悲痛得几乎无法呼吸。我觉得波波娃老师应该会消沉一段时间,可是,第三天她就出现在音乐学院的琴房,并且接收了绝大多数亚历山大的学生,承接了亚历山大的工作。我从心底钦佩这位伟大的女性!从那以后,波波娃老师更忙碌了,不仅上更多的课,还要肩负系主任的工作,同时需要照顾亚历山大年迈的母亲和年幼的卡佳。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安排自己的生活的,或者说她根本没有自己的生活。两年以后,我在敖德萨音乐学院毕业荣获研究生红本硕士学位证书,之后考取了德国弗莱堡音乐学院攻读博士学位。而波波娃老师又被星海音乐学院返聘,那时她已经六十多岁了,又一次回到了那个曾经和她丈夫共同耕耘过的地方。从此,星海音乐学院工字楼三楼的那间琴房里又重新亮起灯来,悦耳的音乐又从那个熟悉的窗口传出来,校园里又可以经常看到一个胖胖的、慈祥的老太太。只不过,她的步履越来越蹒跚,背也越来越驼了……

在她的精心栽培下,一批批学生都获得了成长,获得了成绩。作为乌克兰“人民艺术家”,波波娃老师也获得了“广东高等学校外国教师优秀工作奖”“羊城友谊奖”“南粤友谊奖”的荣誉称号。虽然各种荣誉接踵而来,但她似乎看得很淡。她还是老样子,穿着朴素,头发往脑后随便一绑,饿了就随意吃点儿东西,上起课来激情四射,仿佛永远不知疲倦。我们几个老学生都经常劝她:“老师,您得少教点儿了,年龄大了,要注意身体,注意休息。”她总是笑呵呵地说:“好,好。”却依然我行我素。我们私下也说:“唉,管不了,那个就是她的乐趣,活得开心就好了。”一次跟她聊天,她说:“以前有个人给我算命,说我旁边有好多好多小娃娃。我很纳闷儿,我就一个女儿啊,后来想想,那可能都是我的学生吧。”真的!她的学生就跟她的孩子一样。我曾经问过老师:“卡佳怎么没学钢琴?她很有天赋。”问了我就后悔了,老师没在意,不过有点儿遗憾地说:“我太忙了,没有好好陪她学。”是啊,她确实太忙了,她把时间全都奉献给了她的学生们!

傅雷先生说:“先为人再为艺术家。”唐代大诗人韩愈说:“所谓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波波娃老师的一生,很好地诠释了这两句话。她的学生遍布全球,在各大比赛中都成绩斐然。这些都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她的学生们真心地爱戴和敬佩她!我是多么庆幸,我能够跟随这样一位老师。敬爱的波波娃老师,感谢您曾出现在我的生命中,感谢您倾尽全力的教诲。我将努力继承您的遗志,您崇高的师德风范永垂不朽!虽从今开始,您长眠,我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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