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的时候下了一场雪
2021-05-06王东梅
王东梅
那天天擦黑,我娘拎着喂猪桶去喂猪。可是那天的猪说啥也不肯吃食,窝在圈里不出来。我娘就扶着猪圈边的矮墙噜噜噜地唤着猪。噜噜噜,噜噜噜。我娘唤了两遍,猪还是不肯出来。我娘就扒着猪圈墙,探着身子,再唤:噜!刚一张嘴,我娘的身子就一歪,倒在猪圈墙上,死了。
那天,是腊月二十三,小年。
我爹坐在炕沿上,一脚踩着锅台,一脚碾在个烟屁股上。烟是我爹自己卷的喇叭烟。我爹就坐在炕沿上一根接一根地抽他的喇叭烟,完全不管屋里的人出出进进。人们忙活着,给我娘穿装老衣裳,把我娘停在门板上,对着堂屋门点起一摞子烧纸。我爹黑着一张脸,只顾着抽他的烟,完全不理会。
四娘凑过来,和我爹说:老黑呀,让娃儿给他娘穿穿孝吧?
不穿!我爹一张黑脸,黑得像一块冰凉的铁板。
我猫在墙角,不敢哭出声。怀里,抱着一条黄色的花格子围巾。
那天,是村里年前的最后一个大集,我娘花五毛六给她自己买了一条黄色的花格子围巾。
那天,我爹打了我娘。
一面打,我爹一面骂。骂我娘是“败家娘们”。爹的拳头和巴掌落在娘的身上,像落在西房山的土墙上,咚,咚,咚……闷声,闷气。
我娘是坐在台阶上哭到天黑,哭到想起来猪该喂了,拎起猪食去喂猪,就倒在猪圈墙上了。
那天,是我娘三十六岁生日。
我媳妇也是死在腊月二十三。
那天,我媳妇围着我娘的黄色的花格子围巾,去镇上的邮局。她说,她要给她老家年迈的爹娘寄五十块钱过年。那天,我薅着她的头发,把她从镇上的邮局拖回家。我骂她:败家娘们。她一路哭,一路嚎,却死也不肯松开攥在手心里的五十块钱。我气疯了,用拳头揍她,用脚踢她。
终于,她一声不吭了。
那天天擦黑,我眼瞅着她喝下了放在窗台上的鼠药。她大口大口地喝,像灌进肚子里的是一瓶子蜂蜜。等我冲过去,还没等抢下她手里的瓶子,她已经蜷缩在我的脚边了。她吱吱吱地像老鼠一样叫着,身子缩成极小的一团。
我记得村里的老人说过,鼠药还有一个名字,叫八步断肠散。
我媳妇也死了。死在腊月二十三。死在她三十六岁生日那天。
我爹说,是你娘带走了她,我看见了。你娘领着她的手,向西边咱家坟地去了。
我抓起媳妇的手。她的手还是温热的,脸上还有红晕。我把她的手攥在我的手心里,捂着,热着。可她的手还是一点点凉了,僵了。像是她真的跟着我娘走了。
屋里屋外,出出进进的都是人,他们忙着给我媳妇穿装老衣裳,忙着把她抬上门板,忙着在堂屋门口点起一摞子烧纸。
我猫在墙角,不敢哭出声。怀里,抱着我娘的黄色的花格子围巾。
我不明白,儿子为什么要选在腊月二十三娶媳妇?
嘀嘀嗒嗒,嘀嘀嗒嗒,喇叭吵着闹着,新媳妇就进门了。儿子拉着媳妇的手,拜天拜地,拜长辈拜父母,夫妻对拜。两个头磕在一起的时候,俩人脸上笑得就像开了花。
我记得我娶媳妇的时候,也这么笑过。
我去跟我爹说,我儿子娶媳妇了。我爹还住在老院子里。院子还是原来的院子,房子还是原来的房子,猪圈窝还在,喂猪桶也在,就连我娘盖过的被子也还在。像我娘活着的时候一样,叠得方方正正的,摆在我爹的被子旁边。
我和我爹说:你孙子都娶媳妇了。我爹没说话,一脚踩在锅台上,一脚碾在个烟屁股上。黑着脸,一根接一根地抽他的喇叭烟。
我从爹屋里出来,天上就落下了雪花,一片,一片,一片的。一团,一团,一团的。
我回了自己的屋,关上门,从炕箱子的最里邊取出一条叠得方方正正的围巾。抖开,是一条黄色的花格子围巾。我摸过一根火柴,擦着,凑近围巾。一团黄色的火焰立时就出现在我眼前。
就是这个时候,我看见了我娘和我媳妇。她俩拉着手,站在一起。一起看着我,看着烧着的黄色的花格子围巾。
她们身后,是铺天盖地的雪。一片,一片,一片的。一团,一团,一团的。我儿子和他的新媳妇,正在雪地里打雪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