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反抗的悲剧
2021-05-04赵永娟
摘 要: 《云中记》中的悲剧分为三个含义,一个是生命无常的悲剧,对死难者的灵魂悼念;第二个是传统文明的消失、消费文明的必然到来对人美好品格的伤害;第三个是对于人类悲剧命运的哀悼,当人类无法像古希腊的英雄一样反抗悲剧,我们该如何面对悲剧?阿巴在这个意义上承担了基督、释迦摩尼的责任,他肯定了人类精神意义的崇高。正是这三个层面,构成了《云中记》的死亡意义。
关键词:生命意义 传统追寻 人类意义
一、向死而生,安魂抚痛
“《云中记》的故事情节和人物关系都不算复杂,篇幅也并不大,但设置的场景和视角却独具匠心。故事是这样展开的:汶川地震之后,嘉绒藏族村庄云中村整体内迁到四川平原腹地,村民们在移民村过上了新式日子,种茶、打工、开民族风味的山菜馆等。数年后,村里的业余祭师阿巴惦记地震中的死难者,不顾次生地质灾害的危险,代表乡亲们毅然独自回到村庄去祭祀、照顾村庄的神山和亡灵,并且决定永久留下来陪伴村庄的天地、草木、亡灵和生灵。” a在小说的写作过程中,作者“心中总回响着《安魂曲》庄重而悲悯的吟唱”。在我们的文化中,其实很少谈论死亡和灵魂,儒家文化一直强调“不知生,焉知死”,将更多的着眼点放在生存上面,所以《云中记》对死亡的尊重与安抚就变得很有意义。更何况,发生在这里的是一场无妄之灾,在惊慌失措的情况下不知道要怪谁,那些对志愿者和干部发脾气的人就仿佛地震不是自然灾害。尽管后来情绪恢复,村民知道不应该对帮助他们的人乱发脾气,知道这是一场严重的地质灾害,但失去亲人和灾难造成的巨大创伤其实很难抚平。虽然可以从物质上给予支持,但是感情创伤的疗愈却很难实现。那么我们应该怎么看待灾难?怎么看待死亡?在阿来的书写中,他是这样认为的:“大地震动,只是构造地理,并非与人为敌。大地震动,人民蒙难,因为除了依附于大地,人无处可去。 ”b
在阿巴看来,为什么死去的生命值得纪念?因为他是一个祭师,相信死去的人有灵魂,而那些死去的灵魂因为巨大的冲击和惊吓四处游荡,无所依附。他的责任就是安抚他们。而且这是云中村的传统,他对矮脚人坟墓的尊重就体现了这一点。安抚亡灵的仪式,安抚的不仅是亡者的灵魂,也是对生者精神的安抚。向死而生更多地体现在阿巴身上,他愿意留在云中村,所以他比任何人更能知道死亡的临近,但还是按部就班地努力完成自己的使命,这是人类的尊严。
在对死亡的尊重中,《云中记》体现了生命平等的观点。和同村人隔离的谢巴家不再是住在森林边缘的单独人家,他们似乎和谐地与云中村人生活在一起。曾经让村里人羡慕、害怕的祥巴家也不再让人害怕了,死亡将所有的怨恨一笔勾销。在阿巴面前,他们都是需要安慰的灵魂。阿巴将他们同等对待地安抚着。既然生死是人生最重要的事,在最重要的事情面前人人一律平等,这就是生命的平等观念。
二、传统文明的消失,精神家园的流落
云中村的消失既是一个地理事件,也是一场灾难,更是传统文明消失、精神家园流落的象征。在精神的层面上,它和科学一样,和命运一样,无法改变。云中村要覆灭的悲剧在于它建在了滑坡上,而文化传统的消失在于现代社会生活习惯的“闯入”。
早在地震之前,云中村就已经开始“分裂”。世代信仰苯教的云中村,在祛除封建习惯的年代,村民不祭奠山神,村里的老师教导的是“世界上没有鬼,你不怕就没有”。村庄里搬走了很多人家,云中村不再成为大家留恋的地方。伴随着社会的发展,云中村有了第一个水电站、第一台电视机、第一个干部、第一个大学生,外面的生活用品传到了云中村,云中村慢慢失去了原来的味道。云中村正在慢慢失去自我,一方面一部分人永远地离开了家园,另一方面,原先的家园也失去了本来的面貌。更令人失望的是,保留村里的面貌带有经济利益的成分。长此以往,云中村一定会消失。也这是一首无言的哀歌。而坚守传统、坚守自我信仰的村民们在这次大灾难中不得不离开,则带有无可奈何的命运的意味。——“乡亲们搬离这个村子已经三年多了。临行之前,他们把带不走的牛羊都杀尽吃光了。他们天天吃肉,大块大块吃肉,脸上却带着被世界抛弃的绝望表情。他们用这种方式表达对命运的无奈和愤怒。”
云中村作为永远的精神家园的象征,寄托了阿来对传统的坚守,在物质世界飞奔向前的时候,我们的精神或许要走得慢一些,因为新的不总是好的。这又是人类命运的一个悖论,为了生存,必须要物质向前,但却发现物质发展物化了人类,美好的品德和生活一去不复返。移民村的人们失去了身上的味道,“宰割”游客的事实改变了这个地方以往的古朴形象。同样也因为金钱,曾经简单的生活方式变成防止别人分走经济利益的吝啬鬼行为。从云中村走出来的村民,他们不再是云中村人了,就像有一天,村長感伤地对阿巴说的那样:“阿巴,我们是不是不是云中村的人了啊。”云中村的“死亡”是一个必然的结果,带着无可奈何的命运感。可以说,这是一种必然。
但云中村到底还是精神的伊甸园,所以,最后央金姑娘厌倦了用消费苦难的方式赢得荣誉,她回到了家乡。祥巴也因为故乡放弃了他的发财计划。似乎回到云中村的人都要找回自己丢失的云中村的味道。云中村变成了一个桥梁,沟通着物质世界和精神家园。
三、对人类命运的挽歌
正如前面提到的那样,人类社会总是为了生存不断地发展物质财富,但是精神家园却不断地被毁坏。而云中村最终走向毁灭的命运,既是写实,也是象征。当然作者也保留了人类精神希望的星星之火,祥巴放弃消费云中村,央金姑娘回到老家,都说明了精神力量是不会消失的。人们只顾物质世界而遗弃精神上的“云中村”,正暗示了一个悲观的结局。云中村的覆灭就是这个悲观结局的演习。而一直以为能够掌握自我命运的人类,却在灾难面前产生了怀疑。人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就像是云中村无法逃脱预言。
对比其他人,阿巴是唯一坚持生命信仰的人。他认定死去的人需要安慰,他要为死去的人招魂。悲剧不要因为是悲惨的而被刻意遗忘,相反,阿巴通过再现的方式表现了他的尊重。也正是这个原因,他的行为具有某种宗教救赎的性质。只有悲剧的崇高得以被重视,人类反抗命运的行为才有存在主义的意义。
以后的云中村,是一片被判死刑而又在某种程度上恢复生机的土地。在地震发生的那一天,阿巴回到云中村开始安抚每一家的灵魂。在这个过程中,每一个人的具体情况都被表现了出来,他们的名字和生活经历,以及他们地震后的去处,每一个人的性格特征,他们的恩怨冲突,等等。这其实是村民们存在于过去的痛苦回忆,阿巴替他們将痛苦重新体验,以治疗伤痛。独自承担云中村伤痛的阿巴其实承担的是地震中所有死难者的伤痛,所以他有基督耶稣承担人类伤痛的宗教意味。关于灵魂的归属问题,云中村一直信仰的苯教给出了接近中国传统文化天人合一的解释。在这里,生和死是一体的。死去的生命归于自然,从而达到了人与自然的和解。死亡随之变成一个神圣的过程。曾经的死亡之地现在充满着灵性:“死了那么多生命,云中村不要再死什么东西了。伙计,我喜欢云中村现在的样子。”“从缝隙中迸发出生命力的黄色花朵迎着天空怒放,自它们身上仿佛能看到四川人的顽强生命力。”消失多年的鹿群也再次出现在这片土地上。死的恐惧得到净化,生和死之间得到了转化。欣欣向荣的生命也证明了在云中村人信仰的宗教中,他们的魂灵得到了安宁,由此,一个苦难的过程变成了神圣的仪式。也只有在这样的解释中,我们才能度过灾难。
在小说的最后,阿巴和云中村一同消失,安魂曲终了,阿巴回到了大地的怀抱。“不要怪罪人,不要怪罪神。不要怪罪命,不要怪罪大地。”读者感受到的,不是巨大的悲痛,而是清静与安宁。在云中村的五年中,阿巴找到了灵魂的归宿,也找到了灾难的原因——千百年来,地壳一直在运动,在准备着。当他看到绝迹的鹿群出现,看到草木茂盛,他明白了,这是一种新生。《云中村》是阿巴个人的精神历程,是中国乡村巨变的精神之殇,也是人类命运的注解。这个注解告诉人类,人不能只有自己。
a 郑少雄:《云中何人:灾难背后的历史与族群》,《读书》2020第6期。
b 阿来:《云中记》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16页。
参考文献:
[1] 阿来.云中记[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
[2] 尼采.悲剧的诞生[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9.
[3] 刘大先.作为记忆、仪式与治疗的文学——以阿来《云中记》为中心[J].当代作家评论,2020 (3).
[4] 阿来.关于 《云中记》,谈谈语言[J].扬子江评论,2019(6).
[5] 王金胜.一个人的总体性文学想象——论阿来《云中记》[J].南方文坛,2020 (3).
[6] 郑少雄.云中何人:灾难背后的历史与族群[J].读书,2020 (6).
作 者: 赵永娟,青岛大学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 杜碧媛 E-mail: 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