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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民间文化的现实困境

2021-05-04曾钰雯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1年4期
关键词:宝刀阿来困境

摘 要:阿来中篇小说《宝刀》,叙事独特,小说中传说与现实杂糅,具有超現实意味,寓意深厚,目前解读《宝刀》的评论甚少,《宝刀》的研读空间巨大。小说以“宝刀出世”的民间传说为主线,将文化符号“宝刀”作为叙事意象,描述了社会集体的病症。在漫长的古代,在很多没有本民族文字的族群里,神话、传说、故事就是曾经的历史,一旦这份共同记忆不再被群体接纳和传承,那民族共同体也就名存实亡。

关键词:阿来 《宝刀》 文化 困境

《宝刀》是阿来个人比较满意的一部中篇小说,发表于1998年。在阿来所有小说作品中,《宝刀》是一个挺特别的存在。故事从一个叫作刘晋藏的藏汉混血儿说起,他来寻访有来历的宝刀,因缘偶合“我”和他亲历了宝刀出世的奇迹,现实生活成了民间传说。小说《宝刀》复活了一个传说,赋予了一个离奇故事以真实感,读者迷失在真实与虚幻间。在此我们需要警惕,《宝刀》超现实意味讲述故事的方式,很有可能被贴上“魔幻现实主义”的标签。实际上,“自《百年孤独》登陆并风靡了中国以后,所有富于想象的作品,都面临被贴上一个魔幻标签的危险”。阿来小说《宝刀》绝不是喜闻乐见的舶来品“魔幻现实主义”,而是扎根于民族民间文化的自由表达。

阿来一直是一个对现实十分敏感的作家,他说“小说创作是基于内心的某一种需要,也是映照今天的现实或处境”。民族民间文化一直是滋养作家的土壤,但时代巨变,阿来体认到“那个创造了众多动人传说与神话的富于诗意的民间正在消失”。小说中宝刀的命运、宝刀故事的命运,就是民族民间文化身处的现实困境。

一、“宝刀”的命运

刀,对于一个藏族人来说,是一种过去生活的遗迹。刀,是挂在康巴汉子腰间的刀,是舔舐仇人胸口热血的刀,是牵连着女人、野心和使命的刀,这些刀甚至可以复现出这个民族的历史。而如今,刀们荡尽了英雄气息,沦落为一种古老文化的“纪念品”,刀已经没有了刀的灵魂。不得不说,阿来敏锐的洞察力,选择了具有深远文化能指的“宝刀”作为叙事意象,“宝刀”自带民族民间文化属性,能更轻而易举地唤醒族群记忆。

在小说叙事中,多次重复出现过一个情节,“刀”这个字总是给“我”带来一种奇异的痛楚。“刀,这个词多么简洁,声音还没有出口,眼前便有道锋利刃口上一掠而过的光芒,像一线尖锐而清晰的痛楚”,“我又被那个字眼的刃口划伤了,虽然,我说不出来伤在心头还是伤在身上”,“一把不平凡的刀,出现在一个极其平凡无聊的世界上,落在我们这样一些极其平凡而又充满各种欲念的人手里,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而过去的宝刀都握在英雄们手里,英雄和宝刀互相造就。我的心头又一次掠过了一道被锋利刀锋所伤的清晰的痛楚”。重复出现“痛楚”是在强化一种文化疼痛感,现代性、全球化让族群和民间迅速丧失自信,宝刀可以复苏“我”的文化身份,可以复活“我”的文化意识,可以打破日复一日的沉闷生活,但宝刀的时代已然不可能再回去,民族文化难以为继,所以小说中“宝刀”只能给“我”带来“痛楚”而非拯救,“宝刀”的命运就是“我”的命运。

刀本身并没有意义,是特定的文化赋予了它意义。文化赋予宝刀本来的命运是什么?小说里讲得明白——“喇嘛舅舅说过,是好刀总要沾点血才能了却尘缘。是啊,刀也像人一样。人来到世上,要恨要爱,刀也有人一样的命运与归宿”。然而,现实中“宝刀”的命运与归宿是这样的:“警察打开一个带铁门的房间,扑面而来是一股铁锈味道,里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刀子。可这些刀子,都非常像电视里登上审判台那些为了金钱、为了女人而杀人的罪犯一样,被某种病态的欲望匆匆造就,是铁皮或者猪皮的简陋刀鞘,嚣张而又粗糙的刀身,而我那些精致的刀子也沦落在了它们中间,我听见自己的心为之哭泣。”小说表达含蓄,宝刀沦落的命运,实际上就是民族文化衰落的命运,一种文化可以成为过去式,但它对于一个群体的意义不应该失去认同。“我”作为文化持有者,在小说中处于“离散”的状态,喇嘛舅舅走了、妻子韩月走了、朋友刘晋藏走了,“我”也离开了家乡的小城,文化离散了所以群体也就走散了,无处皈依,这不正是民族民间文化的现实困境吗?丢失了来处,没有了去处。

作为对照,小说中有一个人物的命运是不一样的,村里的老铁匠。铁匠不是本村人,是流浪来的手艺人,老无所依,造出这把宝刀,作为代价,他半边身子麻木了而且不能再开口说话,如此安排看来命运凄惨。但小说情节还安排了铁匠一直在等儿子,是他四处流浪时播下的种子,故事的特权就是让不可能变成可能,老铁匠真的等来了一个儿子,而且最终病症得以解除,“铁匠看着儿子的眼神流露出无比的幸福”,这是小说里唯一一个没有离开且找到寄托的角色。无论在小说里,还是在现实中,“铁匠”和“宝刀”都代表着一个过去了的时代,是一些泛黄的记忆,代表着一种曾经的文化,是什么让铁匠重获新生?是血脉的延续。

二、宝刀故事的命运

以上我们讨论了作为叙事意象的“宝刀”,但是,作为叙事主线的宝刀故事的文化负载更应该值得我们重视,这也是《宝刀》的艺术感染力所在。小说《宝刀》的特别之处在于,让宝刀故事自己来叙事,小说叙述了故事自己的故事。“宝刀出世”这个民间的传说作为一个事件或者说一个素材,被阿来编织到了小说的情节单元里,这就造成了故事的真实性与虚构性、客观性与主观性混为一体,这是民族民间文化滋养的痕迹。阿来在谈《尘埃落定》的创作时说:“是民间传说那种在现实世界与幻想世界之间自由穿越的方式,给了我启发,给了我自由,给了我无限表达的空间。”我们认为这也可以作为《宝刀》超现实叙事来源的解答。

民间文学是民间文化重要的组成部分,是一个群体共同享有、共同传承的地方性知识。“集团中的某一个成员,不一定认识所有其他成员,但是他会懂得属于这个集团的共同核心传统,这些传统使该集团有一种集体一致的感觉。”在小说中,“我”老家的村民们,还保有着这样一种集体的一致性,他们眼中的世界就是有神灵和妖魔、有劫难和法术,他们相信村子对面的山上有过一对活生生的金羊,金羊走后困在山里的黑龙显形了,村里人建了寺庙将它镇压了八百年。外部世界把传说当作虚构艺术,当地人把传说当作生活真相。哪怕村里来过地质队给大家破除迷信,用科学说服村民那不是黑龙而是铁矿,也并没有改变村里人对世界的认识。反而,在这个小村,我们都活成了宝刀传说里的人,小说中写道:“没有人相信我们在铁匠铺里过了一个十分安静的夜晚”,“他们说,一整夜都从铁匠铺里传来山摇地动的龙吟”,“得知龙头被炼成了生铁,人们把我们当成了英雄,连喇嘛舅舅也用敬畏的眼光看着我”。每一个神话、传说、故事都有自己的摇篮,文化编织的意义之网给了它们成长的氛围。小村是孕育宝刀传说的母体,是宝刀传说生存的语境,更是庇护宝刀传说的文化空间。

这个离奇的宝刀故事,一旦脱离了文化的庇护,它的真实性被无礼地推翻了,真实性沦为“异质性”,宝刀故事的命运或者说民间传统的命运,是与民族民间文化的现实处境休戚相关的。小说叙事里,用小村的原始思维为我们描述了这个现实处境——“原先,那里有一对金色的羊子时,人们是一种生活,后来,羊子走了,黑龙显身,人们又过上了一种生活。现在,龙被削去了脑袋夺走了魂魄,就什么都没有了,又是一种生活开始了”,“就是什么都不信的生活”。这段叙述充满隐喻。民族民间文化的现实困境就是现代文明向前演进的代价,神秘感绝迹,理性和科学掌控了话语权,人们早已不再讲述神话、传说和故事,“人类不再像自己的童年时代那样,相信世界本身的神秘,相信不可解释的超自然的奇迹”。在小说结尾处,“我”远离小村、远离小城,来到大城市寻找消失的朋友和宝刀,茫然间拨通一个电话,电话那头说:“对不起,先生该打心理咨询热线。”

三、《宝刀》的现实意义

《宝刀》是一个关于宝刀故事的故事,是民族民间文化和当下现实的对话,是阿来复活日渐湮灭的民族民间文化意识的一次努力。小说更多的意义可以透过“我”和刘晋藏这两个主要人物形象来解读。刘晋藏的人物设定是一个藏汉混血儿、风流的干部子弟、“我”妻子的初恋情人,故事中他爽朗出场,把宝刀带入“我”沉闷无聊的生活。而“我”的人物设定平淡无奇,不温不火。对照来看,“我”这个人物身上所没有的,就是刘晋藏这个人物身上特别安排的——神秘、狂热、活力、果敢。刘晋藏身上带有适配宝刀的康巴汉子的影子,但这个人物同样身处现实困境,他是痛苦的、伤感的,他是无所依傍的,因为“这个世界配不上宝刀了”。

刘晋藏应该是一個守护文化记忆的形象。小说中,刘晋藏寻访藏刀作为收藏,他取刀的时候“轻手轻脚,像是从襁褓里抱出熟睡的婴儿”;他把刀挂在墙上,因为“入睡前看看这些刀子,心里会踏实一些”;他在说刀这个字的时候脸上会浮起“一种庄严而崇敬的感情”。刘晋藏为了这把从奇迹中得来的宝刀,可以毫不犹豫就放弃之前收藏的所有刀子。所有这些细读,都可见“宝刀”对于他是意义非凡的。哪怕小说情节安排他去卖这把宝刀,也依然可见刘晋藏对“宝刀”的珍视和守护,他说“出手到什么地方,除非是倒到波黑去,卖给塞尔维亚人,才能造就英雄”,他给宝刀标了一个“天价”,他一直在给宝刀找一个“真正的买主”,小说结尾他和宝刀一样成为一个传说不见了。小说中有意无意埋下的这些线索,让我们相信刘晋藏这个人物形象寓意深厚,他就是守护“宝刀”、守护文化传统、守护族群记忆的孤胆斗士。“记忆一直是现代性反思的主题之一,现代化的袪神过程造成了巨大的时间性断裂,它往往将人们弃置于一种无所依傍的碎片化感觉之中……失忆不仅意味着和过去的断裂,更意味着现实生活没有着落,守护记忆和抵抗遗忘因此而成为灵魂的要务。”

如果说《宝刀》里刘晋藏是单枪匹马守护记忆的斗士,那“我”就是形单影只无家可归的“空心人”。《空心人》是艾略特描写现代人精神状态的代表作,刻画了现代人无聊、空虚、失落的精神生活,在此我们借以描述相似的现实与困境。小说中的“我”以及“我”生活的氛围都被营造出无所事事、死气沉沉的状态,虽然刘晋藏和宝刀的出现对“我”发生了一些扭转,但这只是石沉大海时荡出的水波纹,“我”这块空心的石头根本无法停下现代社会这个巨大的现实,空心人的状态贯穿叙事始终。小说《宝刀》的现实意义就是为单调、枯燥的现代社会描述了集体的病症,“我”是病人,汉藏混血儿刘晋藏是病人,汉族妻子韩月也是病人,小说里的这些人物各自持有一个文化身份,但都是孤独的、没有归属感的。因为无论是以“宝刀”为象征的民族文化,还是以“宝刀传说”为代表的民间传统,都需要有“集体性”的加持才能存活,所有“不在场”的空心人们都自救才是获得拯救的真正道路。

参考文献:

[1] 阿来.看见[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1.

[2] 阿来.宝刀[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

[3] 阿兰·邓迪斯编.世界民俗学[M].陈建宪,彭海斌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0.

[4] 方克强.文学中的神秘性原始主义[J].中文自学指导,1991(7).

[5] 黄专.一个现代叙事者的多重世界[J].读书,2009(11).

作 者: 曾钰雯,云南民族大学预科教育学院教师、研究实习员,研究方向: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

编 辑: 水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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