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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与空间:女性身份的确证与书写

2021-05-04王禹新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1年4期

摘 要:林白《一个人的战争》中镜子既是故事中多位女性确证身份的工具,又是散点化书写下故事情节串联起来的关键。由镜子“打开”的空间让多米在自我、他人、过去和未来交错的时空里行进。“照镜子”的成年女性们“镜子阶段”的不断返场显示着女性需要不断重构、不断确证自我身份的现实困窘。林白以解构传统女性书写的姿态讲述现代女性的心声,以细腻的笔法描写镜像映照的现实空间中女性的独特心理。

关键词:女性主义写作 女性空间 镜子介质

“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传统文学与历史留给女性的空间是狭小的,女性脱离他者对自我的确证是艰难的行进过程。20世纪90年代女性主义“个人化”“私语化”的书写方式既是创作者打破狭小言说空间的策略,又是对长久创作惯性下女性本身具有的特质以正名。林白《一个人的战争》亦出现于此时,她用“镜子”作为认识自己的介质确证女性身份,同时将镜子扩展的时间、空间与多名女性的命运相联系,还原真实的女性特质。

一、镜子介质:女性身份的确证

镜子作为反映现实环境的工具,确认自我在现实中的存在。林白《一个人的战争》中镜子意象多次出现,成为作者叙述故事的记忆起点,是林白以及其他女性确证女性身份的重要介质。他者则是另一面观照自己的镜子,“完美他者”推动现实自我的完善 。

(一)婴儿“镜子阶段”与成年不断返场

镜子对于人身份的确证作用被拉康称之为“镜子阶段”,通常出现在婴儿的6至18个月,婴儿出于对镜像(mirror-image)的認同,将其作为理想的我(ideal-I)归属于自己本来的面目,这便造成在确证自身过程中的误认,“自我成为在形象中呈现出来的外观华丽的令人称心的假面”。镜中之像与现实主体的差距造成本体并非本然的整体,而是由“颠倒式对称”的“格式塔方式”以同化或异化的方式而形成的幻象。a因为理想之我与现实之我的差距所以造成婴儿“我”的功能形成阶段并不完全完成,需要成年后对“我”功能进行不断确证,所以在《一个人的战争》中镜子一次次地作为不断确证自我身份的工具出现。

梅琚、朱凉房间的镜子显示出成年女性不断重返主体形成的过程,是女性在自己的世界里自怜自恋的现实图景。梅琚是“老处女”,房间中“镜子很多”。“一进门正对墙上就是一面半边墙大的镜子,如同剧场后台的化妆室”,“落地的穿衣镜”“梳妆镜”,“在任何角落都会看到自己站在正对面”。b“梅琚因无婚姻仍保留女性的美丽而显得与社会认知格格不入,容貌美丽冰冷,终生未婚,身材保养得很好,乳房依旧坚挺。”社会普遍认知是女性如果脱离了婚姻的滋养,身体、心灵只能走向干枯贫瘠,但梅琚在镜子前看到的是“独立女性”而非“老处女”。与梅琚相比,朱凉更像是作者臆造出来的完美女性,寡言、美丽、神秘。朱凉的房间四面都是镜子,它的三面都是镶在墙里的大镜子,一面墙上是各式各样的大小镜子,连床头的木板、床的内侧都镶有镜子。c镜子数量之多令人咂舌。作者在朱凉的引导下穿越镜子,重新站在恋爱、婚姻未发生的时间里审视“将来”。这实则也是作者透过镜子自审,在自审中作者明白自己的感情经历愚蠢又乏味。婚姻、男权与女性身份构成一场博弈,女性唯有不断折返镜中之像才能够实现对自身性别独特性、自身自由权利的重复声明、加强确证。

(二)镜中“完美他者”与现实自我

镜像阶段中“我”的功能形成阶段是流动的变体,是与他者的同构。自我对趋向于和谐的他者选择并融升,但他者化的过程具有侵凌性,使自我散体化。d女性对镜中之像的不断返场与身份确证则从另一方面说明了“碎片化的身体”在被整合,被空间认同、诱惑和控制的同时,试图建构的“理想的我”被解构并与异化力量较量的态势。女性被压抑的深层潜意识构成解构力量的来源。

女性的反复观看是理想自我与本我、潜意识的斗争过程。在本我向理想自我跃进的过程中,潜意识在镜中被放大,在向完美他者的建构过程中所有本能的冲动都是危险的。本我与理想自我的异质、对立部分使女性处于更深层的焦灼。在《一个人的战争》中林白书写这种焦灼感,她在小说中暗示多米的同性恋情结,但终于在“理想自我”的规约下,选择逃避。南丹之于多米,无疑不是被多米主体“客体化”的另一个自我。南丹是多米的镜子,“南丹总是让我返回我的本来面目”。南丹大胆热烈,比多米更为女性化,在南丹的映照下多米“找到我作为一个女人的自我感觉”。多米与南丹的感情以一封感情热烈的“告白”信而终止,多米意识到“那些语言就像一些来路不明的恶魔,与我内心的天敌所对应,我唯一的想法就是杀死它们”e。镜子化为真实的人,多米无法面对真实的自己,潜意识里的同性恋倾向使她在走向理想的自我、符合社会规约的途中困扰不已。

与婴儿时期“空无”状态建构理想自我相比,步入社会仍对镜像迷恋、不断返场观看自我的女性,实则已认识到镜中他者与现实自我的距离。镜子的启示是悖论,理想的我更像是一座牢笼,镜子对于梅琚、朱凉、多米来说既是确认自己身份的工具,亦在提醒她们走向理想女性的道路始终是遥远且克己的。

二、“镜子视角”:散点化的时空书写

《一个人的战争》叙述视角散点化,既有充满自传色彩的第一人称“我”,又有第三人称“多米”。多米与“我”构成镜像关系,有时合二为一f,有时展开对话。人称的跳跃性体现着“我”既出且入,冷静又炽烈地以参与或不参与的状态返回记忆、走向未来。自传体中“我”的绝对性被取消,人称变化成为相对设定,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人物而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视角。视角的散点化为女性经验的书写提供自由。林白在文中打趣说这是“典型的女性写法,视点散漫随遇而安”。视角转换以镜子为依托,“我”以镜子为进入记忆与未来的入口,将镜子反射的三维平面世界以“镜子视角”有序展现,以“镜子”实现叙述衔接,承载意识流动,将时间、空间的壁垒打破,展现出女性敏感、逃离、困囿的情感精神状态。

(一)平面镜像与现实世界

“我”通过镜子认识现实世界,实现对往事的追忆,对多米的审视,将三维的现实生活转化为二维镜像,以偏离理性的意识流动实现对现实世界的镜像化观察。g“我”谙熟现实中女性的弱势地位,却将其投诸镜像,在镜像与现实的差距中认识到自己身为女性性格中潜藏的势弱与依赖感。

“我”自幼对男生不屑,渴望独处、出逃,实践着自命不凡的自我评价,虽然从大量的拐卖事件中“我”明白了女性的弱小与无助,却依然接近危险。拐卖是色彩丰富的二维平面画,“鲜红的唇形云”“男人的眼睛像狼”,这样的描写使拐卖活动脱离现实的直观残暴,演化为意识流的充分涌动。拐卖人的脸“只有一道阴险的目光像猫一样蹲在那里”,被侵犯的女性“又轻又薄又透明地升上了天空,她恐怖地看到自己的身体张开着像风筝一样悬浮在她躺着的上空”,于是被拐卖的女性“就像在某部恐怖的科幻片中所看到的那样,被囚禁在二维平面里,永不能返回”。像是观看影像,“我”置身事外,对拐卖事件进行狂欢化描写,从现实经验中将感觉提纯,实现对于意识涌动的充分舒张。正是镜像与现实的疏离,使得现实中的“我”陷入困局。轮渡上失身的经历使“我”意识到性格中个人英雄主义是女性在刚强一面下掩藏的对“男性不自觉的仰望、依赖”,以及女性骨子里深藏的柔弱无依。

(二)多重时空与存在困局

镜子反射现实,镜像是对现实的映照,是照镜者与镜像的同步。h然而《一个人的战争》中镜子弯曲时空、现实,是沟通过去与将来的神秘介质,照镜者拥有对事件全知全能的预测评价能力。正如博尔赫斯作品中的镜子指涉时间和命运幽暗玄妙的迷宫,直指镜子的隐喻意义,暗示死亡、灵魂的孤独及命运的不可测。i镜像世界与现实世界的断裂,镜像的围困使“我”产生抛弃镜像折返“现实”的冲动,但又因为现实的无出路而终究使重历往事的多米、“将来”的自己被镜像围困。

镜子将时间、空间具象化、有形化,使“我”在触摸、玩味镜子时走进一段段回忆,也走向未来。“大学的记忆在小圆镜中涌出,圆镜是‘特定的出口。”镜子将记忆吐纳,如同物品一一展开,于是“新鲜的十九岁从这条通道大模大样地走出,多米一头迎上去,沉浸在夜晚的回忆中”。镜子是逃避现实归于记忆的出口,“我”成为多米逃遁到另一世界。“我”独自远行至西南小镇,在朱凉满是镜子的房间中,根据朱凉的指示,“闭上眼睛,在意念中想象身体穿过这面镜子”,去经历预言中“一场愚蠢的恋爱与一场单调乏味的婚姻”。“我”进入镜像后,朱凉却在“匆忙中忘记了告诉我返回的方法”,于是我“只有在那层黄色的光线之外,凝望囚禁在时间深处的影像了”。镜子带领“我”逃离现实,但陷入另一场骗局,并未实现“我”的解脱,使“我”认清楚女性无处逃遁的可悲现实。

林白以镜子介质将过去的记忆汇聚,并将嵌入现实的虚构故事补充、强化“我”对往事的回忆,使现在的“我”与回忆、将来构成重要的镜像关系j,将“我”渴望逃离现实,却被困在镜中无法跨越现实困境的心理展露。

三、镜与“妖女”:女性作家的突围

艾布拉姆斯的《镜与灯》中说:“当反叛性的反理性、反传统的情感冲突与遭受疏离、霸占和排斥的‘女性情感联系,艾布拉姆斯的‘灯的比喻就变成妖女,变成集体潜意识中命里主动勾引男人的鬼魂形象。”k“妖女”的到来为始终掌握话语权的男性带来恐慌,女性经验的自我袒露对传统男性权利实现解构。女性写作要反叛的是女性曾被讲述的命运(而不仅是特定社会时期的命运),为求得经验世界中的真正女性(而不仅是理想中的女性),女性写作要求重述女性自身,无论是孤独、恐怖、绝望、疯狂、失败、死亡甚至彻底物化,对女性经验的强调、界入真正妇女经验的深广度及其获取对应话语形式,可以说是衡量女性写作成熟与否的标志。l女性的真实创作实现了对“灯”(即反映现实)创作法则的极尽挖掘以及对女性世界瑰丽的想象,在“妖女”的毁誉下实现对于现实创作话语困境的突围,张扬作为女性创作者的主体意识,并在另一层面上对以往历史对于传统女性的认知进行纠正。

自“五四”以来,中国现代文学史中政治主流话语包裹下的女性对女性经验的书写、对男权话语的解构直至20世纪八九十年代才达到喷涌迸发的阶段。从张洁承继“五四”女性写作的“男性叙述”传统,到残雪创制个人化女性叙述,再到陈染的女性文本实验,林白以其独特的女性欲望的叙事,步入了当代女性写作的美学自立。m林白《一个人的战争》以超越传统历史的写作姿态在文化上实现“个人”与“历史”之间的关系解约,实现对“民族寓言”式写作传统的裂解。n林白讲述女性自己的经验,让经验从话语层面浮现出来从而“凝固”为意义,这也正是今日女性的写作目标和进入历史的途径之一。o林白这样评价自己:“作为一名女性写作者,在主流叙事的覆盖下还有男性叙事的覆盖(这二者有时候是重叠的),这二重的覆盖轻易就能淹没个人。我所竭力对抗的,就是这种覆盖和淹没。”可以看出林白对于女性话语突破男权限制的跃进意识,而这种反叛来源于现实且属于存在者整体。

在林白极其“个人化”的书写中,经常出现“存在者整体”p,她带领作者在不同的時间与空间里穿梭,模糊了现实与历史、虚幻与真实的界限。历史秩序的打乱,“我”的任意进入不仅是感觉的狂欢化书写,亦是对于历史真实与存在的思考。正如“我”对多米的发问:“多米,我们到底是谁?”“我们来自何处?又要向何处出发呢?”“我们会是一个被虚构的人吗?”现实与镜像的双重困扰使“我”对多米的审视、对将来必经的悲伤产生深深的抗拒,进而对“存在”本身发出质问。

王德威这样评价《一个人的战争》:“写下一个人的战争,一首变调的‘青春之歌,‘分裂的主题,流动的视角,多元的声音,《一个人的战争》俨然被视作90年代女性叙事特征的蓝本。”林白站在20世纪90年代的文学创作潮头,由“镜子”对女性身份与内心世界的探析是意义深远的。那个年代如林白一样的女性主义创作者以独特的方式拓宽言说空间,还原真实的女性,为以后的创作打开更大的阐释空间。林白用文本内部的“镜子”打开了“空间”,实则也反映出一个长久的问题:女性言说与被言说的“空间”能否不依托于介质便能获得其实指的内容?女性主义创作空间的扩大之后又将何去何从?

a 王璇:《从拉康镜像理论视角解读〈了不起的盖茨比〉》,《吉林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17年第1期,第132—133页。

bce 林白:《一个人的战争》,花城出版社2015年版,第114页,第195页,第192页。

d 王磊:《自我与镜像的辩证——拉康镜像理论分析》,《石家庄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5年第27期,第28—31页。

f 刘惠丽:《从“一个人的战争”中突围——论林白小说的叙事转型》,《唐都学刊》2006年第5期,第154—157页。

g 李静:《论林白》,《南方文坛》2009年第3期,第88—96页。

h 安维宁:《博尔赫斯小说的“镜子”意象分析》,《甘肃高师学报》2017年第22期,第26—28页。

i 廖莹莹:《90年代女性小说中的自恋情结》,安徽大学2011年硕士学位论文。

j 汪云霞:《论林白〈一个人的战争〉的三种叙事模式——兼谈与博尔赫斯的关系》,《上海交通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25期,第101—109页。

k 桑德拉·吉尔伯特,苏珊·格巴 :《镜与妖女:对女性主义批评的反思》,原载于拉尔夫·科恩编:《文学理论的未来》,纽约和伦敦出版社1989年版,第177页。

lmn 荒林:《林白小说:女性欲望的叙事》,《小说评论》1997年第4期,第11—15页。

o 陈惠芬:《神话的窥破——当代中国女性写作研究》,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6年版,第38页。

p 李静:《论林白》,《南方文坛》2009年第3期,第88—96页。

作 者: 王禹新,喀什大学人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