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村友梅《岷峨集》中的中国风景研究
2021-05-04樊一泽
摘 要:作为日本五山文学早期的代表人物之一,雪村友梅一直备受关注,他在元漂泊二十多年的特殊经历对其佛法的精进和汉诗集的创作都有显著的影响。因其足迹包含了大半个元朝的山水,所以《岷峨集》中所呈现的中国风景颇多,这也是他的作品区别于其他五山文学作品的最突出特征。本文旨在通过基于《岷峨集》中包含中国风景的汉诗的研究,了解一个漂泊异域的禅僧笔下的中国风景,试图对雪村友梅在元时期的历程与思想获得更深的认识与体会,也更好地进入雪村的心象所创造的世界。
关键词:雪村友梅 汉诗 中国风景
雪村友梅是日本五山时期著名的诗僧,与别源圆旨及江户时期著名歌人良宽并称“北越三诗僧”,也是求学元朝时间最长的僧人,著有汉诗集《岷峨集》以及《宝觉真空禅师录》二卷。目前对国内雪村友梅的研究主要有四个方面:其一,对《岷峨集》所体现的雪村友梅的整体研究,如李盈悦《雪村友梅及其〈岷峨集〉研究》和沈东芳《雪村友梅思想研究——以汉诗为中心》;其二,雪村友梅与长安翠微寺的关系研究,如李建超《终南山翠微寺与日僧雪村友梅》、卢飞鹰和黄伟《长安翠微寺与雪村友梅》等;其三,从五山文学与中国文学文化的交流影响关系来研究,如高贝《雪村友梅汉诗与中国文化的关联——以〈岷峨集〉为中心》黄郁晴《山川何处异乾坤:入元日僧雪村友梅及其〈岷峨集〉析论》等;其四,雪村友梅在某地作诗的单独研究,如放逐西蜀时期、作品中涉及的重庆、“潇湘八景”的研究,如汪徐莹《日僧雪村友梅的西蜀“放逐”叙述及其放逐语言》、 谭建川《遥远的异域:日本文学作品中的“重庆”》等。
可见对于雪村其人其诗的研究已有不少,但缺乏对诗中所涉及的中国风景的研究。雪村友梅作为一个飘零异乡长达二十三年的禅僧,其眼中所见所感、笔下所写所抒的中国风景自有其独特之处。同时“与虎关相比,雪村的汉诗文不是五山禅寺自产的穷经博典之学,而是植根于中国的文化土壤,由元代高僧一手培养起来的”a。笔者拟采用文献归纳法,对《岷峨集》的汉诗中所表现出来的中国风景进行研究,探寻其诗歌的种种艺术特色,试图开辟一种理解雪村的新路径。
一、出走半生的雪村友梅
雪村生于日本正应三年(1290),圆寂于光明天皇贞和二年(1346),属越后白鸟乡人,根据《雪村大和尚行道记》的记载,他自号“幻空”,俗姓源氏,后师从出使日本的著名禅师一山一宁,一山为其取字“雪村”。在一山一宁“问法曾遭三顿棒”的禅宗式独特教导下,雪村友梅不仅佛法精进,而且在汉文学知识的积累和书法绘画方面也有突出的表现,为其日后的汉诗创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几年之后,十八岁的雪村(1307)顺应当时“本邦衲子争先入元”b的潮流,随日本商船踏上了元朝的土地,而不巧当时日本商人与庆元官吏发生争执,焚掠庆元(宁波)c,此事也为两年之后雪村被捕入狱埋下了祸患。
靠岸之后雪村开始了他的禅宗名迹拜访之旅,历时二年,行迹遍及中书、河南江北、湖广、江淮诸行省,并在途中拜访认识了许多当时有名望的僧人和文人,近两年后,到湖州道场山拜访一山一宁的师兄叔平隆和尚,被任命为道场山藏经楼藏主。然而世事难料,就在当年,至大二年延庆二年(1309)正月,庆元城再次发生了日本商人冲突焚掠事件。d而此时元朝政府依旧在追查两年前的庆元城焚掠事件,因此当年一同上岸的日本僧人也被怀疑牵涉其中,于是雪村也被捕入狱拘于霅川(即湖州)。狱中的经历自然非日常生活可比,“汤火条治,不可具陈”,而雪上加霜的是其师叔叔平隆“竟亡于狱中”,想必令雪村更加悲痛不已。元皇庆二年(1313)雪村被判斩首押往刑场,然而正当身处绝境,白刃加身之时,雪村却以标准清晰的汉语咏出了一首《临剑颂》,诗曰:“乾坤无地卓孤筇,且喜人空法亦空。珍重大元三尺剑,电光影里斩春风。”e由此引发了围观者的震惊与骚动,持刀者不敢轻易斩杀,遂免于死罪,改判软禁于长安。三年之后经朝议又被远逐西蜀,从此开始了长达十年的流落西蜀之旅,而雪村本人却有禅宗赋予的超脱精神,再加上经历生死大劫之后对于佛法有了更深的体悟,因此在滞留四川期间遍访周边名山大川,《岷峨集》中有相当多的诗作于这一时期,同时以他岷山和峨眉山为诗集命名,本身就代表了这一时期对于雪村一生独特的意义。
十八岁踏上元朝的土地,辗转各地漂泊异乡二十三年,四十岁得以回国,五十七岁圆寂,纵观雪村友梅的人生,可以说是“出走半生”。然而也正因其独特的人生经历和清明超然的禅宗思想,才会创造出气势不群、风格独特的《岷峨集》流传于后世,成为日本五山文学中不可忽视的一抹独特的亮色。
二、雪村笔下的中国风景及其特色
雪村友梅所处的日本五山时期,正处于“几百年间不息的战乱,把文学赶到寺院里去”f的状态,而此时五山文学正如叶渭渠所述:“在新禅风和文学氛围的培育下,一方面其内容与禅院生活密切相连,尚残留偈颂气味;另一方面,表现了作者个人的真情,出现了含有个性感动、吟咏地方风光和山林闲居的风趣的诗作,开拓了五山文学的新路,遥遥领先于同时期的和歌”g。因此雪村友梅的“中国风景”也是这一时期五山文学中最具有代表性的。而我们所熟悉的许多文学作品中的中国风景,在雪村友梅这样一个历经生死、漂泊异域的禅僧看来,就更是别有一番滋味与特色。《岷峨集》共收录诗作244首,其中五言七言兼有,也有少量古体诗,题材主要是酬答和友、旅途所见所感以及对个别物事的哲理禅思。其中涉及中国风景的诗共有八十余首,笔者试图一窥其中体现出的诗歌特色,并概括为如下三点。
(一)宏闊又兼哀愁的风格
中国与日本因为自然地形的差别,本身的景观就有很大差异。生长于日本的雪村友梅,看惯了山丘小溪,在过终南、爬岷山、涉长江、渡黄河时,想必内心也会受到雄壮景象的冲击。五山时期的汉文学,对李白杜甫的推崇借鉴较多,这一点从雪村的许多诗中也可得到印证。如“大峨势不群,渥洼出天闲。奔腾六合表,一目穷海寰”(《无题》)一句,以夸张的手法将峨眉山的气势化为动态,颇有李白之风。又如“岷山岌岌天咫尺,岷水汤汤涛万里”(《岷山歌》)一句,“咫尺”和“万里”的空间对比使整个画面看起来非常有张力。但毕竟时代背景与个人经历各异,雪村的风格又与李白的恢宏旷达不同,在宏阔翻澜的同时更有几分哀愁之感。如“秋看丹丘红叶乱,月明沧海碧天廖”(《三韵寄朴庵》其三),虽然明月与大海显现出几分辽阔,但从一个“乱”字与一个“廖”字可见诗人内心的“沦落”之哀。又如以下几首:
雪山山下云边村,思君明月愁黄昏。(《雪山吟留别锦里诸友》)
明月随人堕远汀,暮云牵恨平秋麓。苔封石镜照无光,草没琴台弦莫续。……岷山岌岌水汤汤,胡不早皈驾鸿鹄。(《岷山歌》)
劳劳大块真堪笑,椰子身中万斛愁。(《和乡友鸥字韵》其三)
湘魂吊到斑斑竹,恨满东南飞鸟边。(《冬月游君山》)
其中有思乡之愁,时光逝去之愁,见物惋惜之悲,亦有同感于湘夫人等历史人物之哀。或许大多数人对于僧人都有着无欲无求、毫无感情的印象,然而雪村友梅作为一个禅僧,却借诗描绘心象,表达他作为一个“人”的欢喜与哀愁,并形成自己的风格。禅宗不像别的宗派一般脱离实际生活,“在形而上学方面,禅宗吸收了很多经佛教思想修饰过的道教教义;但在其生活实践活动中,它完全无视道教的先验论和印度佛教对实践生活的疏远”h,而雪村从诗中表现出来的人生态度,可以说是很好地诠释了衣食住行是妙谛的禅宗理念。
(二)善于化典
师从一山一宁的雪村友梅,汉文学素养极高,诗中各种典故信手拈来,比比皆是,而且少有生硬牵强之感,可见其对汉文学的理解与积累。不论是佛教、道教还是前人作品的典故,他都有大量的巧妙化用。如《云泉》“触石生来闲澹澹,盈科流出细涓涓。成霖终有翻澜日,莫恋孤峰绝涧边”一诗,作者以云泉自比,“闲澹澹”“莫恋孤峰绝涧边”表达了诗人不愿借着时势去求取高位的气节,诗中表现出的顺时、抱拙守屈的观念是很明显的老庄思想。又如《过邯郸》“今朝借路邯郸客,不是黄粱梦里人”一句,可见道教“黃粱一梦”的典故,并化用元好问《过邯郸四绝》中“邯郸今日题诗客,犹是黄粱梦里人”一句,表现出自己对于人生有着清醒的认识。《金山》中的“鹤铭銕画纪时晋,仙化金丹闻姓焦”也包含了道教典故。
作为禅师的雪村友梅,对于佛教典故的运用更是巧妙贴切,不着痕迹。如《拜临济塔》:“三玄戈甲祸重门,家破诚难得孝孙。来绕浮图伴展拜,滹沱流恨不流恩。”其中“三玄”是临济禅宗的概念。又如《定庵》“恰是少林僧面壁,六窗寒掩雪庭中”,用了菩提达摩初祖在少林寺面壁参禅的典故。除此之外亦有“远怀未有忘忧日”(《萱》)、“挥弦目送征鸿边”(《和曾彦权游雁塔韵》)、“雪岷银色冰阑珊,五月行人冻如蚁”(《送开先腴知客游峨眉》)、“才名盖世鲍参军,行业绝伦庞德公”(《和杜御史甘肃守省途中十八绝》)、“蕙帐晓烟无怨鹤,锦江春水有盟鸥”(《寄赵颜启》),等等,可见雪村对中国古典的了解和运用之灵活。
(三)清冷玄寂的独特意境
雪村的许多涉及风景的诗,或作于山间小屋休憩之侧,或作于简朴寂室沉思之后,或写于月夜人定之禅院里,或咏于独自泛江之孤舟中,呈现出不同于一般山水诗的独特意境。如:
天澹澹,云闲闲,扁舟夜泊平差湾。水声骤雨杂松籁,峨眉山月冰轮环。幽人梦出无何有,杜宇生生啼破口。琼花未老十洲春,明朝更问潇湘津。(《平差》)
一峡寒江界尺天,玉绳低水耿人眠。十分清赏今宵月,不在朱楼碧户边。(《中秋舟泊清水溪》)
这两首都作于羁旅舟中,诗人在万籁俱寂、岸边灯火阑珊的环境中,触目所见最明亮的自然是空中的明月。而夜泊舟中,不必赶路,摆脱了白日的匆忙俗事,听着涑涑水声,放空思想,真正达到了“此心与月同澄澈”的禅宗境界。
又有“秋看丹丘红叶乱,月明沧海碧天寥”(《三韵寄朴庵》其三)、“寥寥灯火春寒夜,万象森罗对说禅”(《再韵答石桥》)、“一霎松风吹雨过,破窗新月上吟肩”(《到汉嘉寄石桥三首》其三)、“蘋蓼芦花秋色里,满天霜月载渔舟”(《閴岩总兵》),等等。诗人多用“冰”“寒”“清”“冷”“霜”等几个字,本身给人以清冷孤寂之感。然而在这种清冷孤寂的氛围之外,往往让人能读出物外之旨,景外之境,因此概括为“清冷玄寂”。究其原因,离不开禅宗对雪村友梅的重要影响,“由于禅僧往往诗与偈并作,诗境与禅境相融,所以一般说来五山汉诗受喜好说理的宋诗的影响尤深”i。不过雪村诗中独特的清冷玄寂也与他的独特境遇息息相关。身为漂泊异域的旅客无法返乡,所见之景自然带有孤寂之感,然而经过禅宗思想提升后的孤寂,没有加深悲凉,反而给人几分安定静心之感。譬如《中秋雨》:“西风剪剪雨潺潺,暝色愁人独掩关。遥想碧霄云外月,孤光冰洁照银湾。”此诗题为雨,实则月是诗中的核心,冰风密雨虽然愁煞人,但在那重重乌云之上,有一轮孤洁的明月无论何时都散发着清明的光辉,不为乌云所扰,只是烦恼之人被自己的风雨遮住了心灵而已。
禅宗通常以恒常不变的明月代指不可用语言直接描述的“佛性”,因为恒常,“即心即佛”,所以禅宗才能给人安定之感,鼓励人们去发现自己的“明月”。很显然雪村友梅深知禅宗之旨,明了自己人生的意义,以超然的态度看待经年坎坷,与松风山月为伴,并将这些阐发到自己的诗作中,创造出了许多以清冷玄寂的意境为特点的优秀诗篇,可谓兼具哲理性与艺术性。
三、结语
日本汉诗的评价标准向来以中国诗歌为准,因此有“和习”或“和臭”之说,将不怎么像汉诗的表达视为一种模仿的失败。基于此,日本汉诗界往往对五山时期的汉诗评价很高,蔡毅认为,由于这一时期的诗人大多有中国经历,如雪村友梅、别源圆旨、中岩圆月、绝海中津等人,而“平安时期的遣唐使们,却大多未能活跃于诗坛”j,因此比起平安时期贵族们仅凭前人的文字想象而创造出来的“中国风景”,五山诗僧们所作之诗所造之景,的确是少有“和习”的脱胎换骨之作。
作为五山文学代表之一的雪村友梅在游历中国的基础上,更有十多年的监禁与流放生涯,如此他笔下的中国风景自然与其他诗僧所写有着体验和心境上的不同。因此通过追溯其丰富多变的人生和对诗中中国风景的分析,以此为藤,进入雪村所造的中国风景世界,我们得以解读他的诗歌的独特之处,更得以体会在跌宕起伏、异乡飘零之中,或欢畅交游、会心山水,或独自羁旅、思乡无眠,或山月相伴、松风作语的每个瞬间里,那颗始终清澈澄明的内心。
a 刘毅:《禅宗与日本文化》,《日本学刊》1999年第2期,第3—5页。
b 引自释有诸:《雪村大和尚行道记》,附于《岷峨集·坤》,以下所引雪村生平相关内容若无注释皆出自于此。
c 李晨楠:《日商焚掠庆元事件考略》,《黑龙江史志》2014年第19期,第150—152页。
d 〔元〕王元恭:《至正四明续志卷10释道·宋元珍稀地方志丛刊》(第七册),四川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e 此诗本是无学祖元所作,因无学祖元后来去了日本,因此在日本流传较广而在中国不为人知,因此当时的人皆以为是雪村友梅所作。
f 〔美〕布赖恩:《日本文明小史》,健者译,当代中国出版社2015年版,第83页。
g 叶渭渠:《日本文化通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54页。
h 〔日〕铃木大拙:《禅与日本文化》,钱爱琴、张志芳译,译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58页。
i 马歌东:《日本汉诗溯源比较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4页。
j 蔡毅:《日本汉诗论稿》,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152页。
基金项目:本文系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
作 者: 樊一泽,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编 辑:水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