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乡村传统势力的延续者

2021-05-04王天乐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1年4期

摘 要:当回归历史的话语环境,会发现在20世纪40年代的解放区,即使政治话语已經在很大程度上使传统乡村发生了相当大的变革,但依然不能轻而易举地改变乡村中真正本质的存在,在这样的意义中,传统乡村势力与革命势力之间的交锋在《小二黑结婚》中实际上并没有得到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在此基础上,通过探讨以三仙姑为代表的乡村传统与以区政府为代表的革命势力之间的话语争夺,去寻求在文本背后体现出的现代中国革命的悖论,既可以观察在三仙姑形象背后隐含的传统性与复杂性,又预示着乡村将怎样在现代新旧秩序的摇摆之中行进和发展。

关键词:《小二黑结婚》 三仙姑 革命政府 话语权力

近年来,在学界对《小二黑结婚》这个文本研究的过程中,三仙姑身上所表现出的特质成为研究者们关注赵树理创作的一个切入点,而其中以女性视角和文化视角来观照这一人物形象的研究成果不在少数。在三仙姑的生理性别和时代环境等决定性因素下,她成为一个在父权社会中受到压抑的悲剧女性,她的情感欲望被压抑、身体形态被否定,她不断地寻找出路,但在小说结尾依然处于一种被男权话语规训的地位。在王宇的《三仙姑形象的多重文化隐喻》中,作者多次将这一人物置身于一个游离的、异他的范畴之中,无论是三仙姑的女性身份在父系权力话语体系中受到的误解,还是她作为一个边缘文化的代表在主流文化中被排挤的现象,都使她在某种程度上似乎成了一个应该被同情的“弱者”,而本文却对其“弱者”身份提出了一定的质疑。事实上,三仙姑作为传统乡村生活中的合理存在,她不仅是一个难以被现代革命力量改变的“顽石”,更是一个难以被现代轻易规训的乡村文化符号。

一、两位“神仙”的失败

在《小二黑结婚》中,小二黑和小芹的恋爱遭到了多重势力的反对,一方面是以金旺兄弟为代表的乡村基层政治权力势力的阻挠,另一方面则是以二诸葛、三仙姑为代表的传统乡村文化势力的反对。通过小二黑两人从恋爱被反对到最终结婚的过程,小说完成了其对革命力量与文化对传统乡村的改变的叙述。这其中有两条线索,一条以金旺兄弟的落败为线索,表现出了乡村基层政权中的恶势力在革命政府权力面前不堪一击的现实;另一条线索则是以作为小二黑和小芹家长的二诸葛、三仙姑的落败,表现出现代自由爱情和婚姻在与传统婚姻制度中的父母之命的冲突对立中的不可逆转性,以及现代的爱情观代表着不可违抗的先进性。

二诸葛和三仙姑是《小二黑结婚》中两个重要的负面(中间)角色,同时也是其中的两个喜剧形象,他们的喜剧性源于形象的丑化,称为“神仙”,既是对他们的讽刺,也是对借助他们来延续自身的乡村传统的否定。与二诸葛在反对小二黑两人恋爱的表现上的不同在于,如果说二诸葛身上体现出的是基于血缘宗族关系的传统家长掌握着对子女的控制权的话,那么三仙姑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利己主义者,她在这段爱情关系中放下了长辈的身份,她反对小芹与小二黑的恋爱完全是出自于自身欲望的需求。

“性”是三仙姑身上一个突出的特质,这个人物在文本中是以一个穿着怪异、举止轻浮、性格偏执的神婆形象出现的,她嘴巴里嘟哝着奇怪的语言,脑子里总在想着一些男女情事,却也不忘了日常生活中的琐事。她并非生来就这般样子,在“三仙姑的来历”中,赵树理为读者交代了三仙姑从“正常”变成“非正常”的一个过程,正是在这个转换的过程中,我们可以看出这个人物身上所体现出的悲剧性,也正是基于这一点,在近年来对这一人物形象的重新诠释中,不少研究者尝试从被压抑的人性、女性欲望的合理诉求等方面对她的身份作以阐释。

开始与丈夫之外的男性们打交道并不是由三仙姑自己挑起,而是由村民主动来安抚孤独的新媳妇开始的,但是由于婚姻生活的不协调,内心与生活的欲望得不到满足,她也开始融入这个不符合常理的群体行为中。当传统的乡村秩序表现出对这种越轨行为反对的时候,她生病了。这种病的发生和痊愈都只不过是心理上的问题,甚至这些和三仙姑之后的表现一样都不过是做戏罢了,而这一切都源自于她的身上被传统封建伦理压抑了的性。三仙姑的病是通过神婆的参与被治愈的,当她意识到“神婆”这一身份在乡村文化中的地位与便利时,她选择了掌控这种文化去解放和抗争,这种目的与阻碍小二黑与小芹交往的目的是相同的,都是源于她的身上被压抑的扭曲的“性”心理。从这些方面来看,小二黑和小芹愿望的达成,仅仅意味着二诸葛的妥协,这表示着支配子女的家长制被战胜了,而三仙姑并不像二诸葛一样真心对待自己的“神力”,也没有在家长对子女的婚姻控制的精神传统上起到代表性,她只不过是在欲望的追求上栽了跟头,所以说,三仙姑并不能被纳入到“封建迷信思想”的框架中。

那么,该怎样去定义三仙姑在文本中的身份就成为解读这一文本的重要任务。事实上,两个“神仙”所代表的完全是乡村文化中的两个系统,如果说二诸葛是“封建迷信”的化身,那么三仙姑代表的就是一种独属于乡村的文化传统。这种文化传统是由乡村所特有的地理特征、民俗文化、乡村伦理、经济发展等多种因素而产生并延续下来的,而三仙姑也因为处于一个传统的乡村文化秩序中,而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传统乡村文化的延续者甚至是掌控者。

二、被妖魔化的三仙姑

小说中村民们对三仙姑的态度是暧昧的,她本人也并没有以一个“神圣”的眼光来对待自己的职业,她的社会身份只不过是一道屏障,去掩盖大家都心知肚明却心照不宣的东西。但是,即使跳大神、摆香坛等举动在这里充当的仅仅是工具,三仙姑依然承接了这种原始的宗教职业与文化。

在古代中国,巫被视为一种神圣的东西,《说文解字》解释说:“巫,祝也,女能事无形以舞降神者也,像人两袖舞形。”a巫是古代的祭司,巫文化既是一种艺术,也是一种制度,到了商朝,巫已然拥有了实际的权力,更是智慧的一种象征。巫祀活动的传承是伴随着中国古代社会的发展而进行的,而巫作为一个特殊的阶层更是在中国历史上留下了及其重要的印记。

时间推移,巫的地位下降,巫文化逐渐开始在民间发展。女巫又被叫作师婆,多是地位最低的巫师,她们是以替人祈祷驱邪治病作为职业的女人。随着巫文化持续的没落,只有在经济较为落后,交通不发达的地区依然保留着一些巫的足迹。巫婆从业者所声称其具有的能力受到了人们的怀疑,她们也被人们视为装神弄鬼的封建迷信者。在“五四”以来的文学作品中,不少作品都提到了巫婆、神婆等作为一种文化身份的无逻辑性以及非科学性,为了对这种封建思想给予强烈的抨击,在塑造类似三仙姑这类的角色时作者们在取材于现实的基础上又夸大了她们身上的妖魔性。

而赵树理在一定程度上既承接了上述对“封建活动与人物”的批判意识,也通过他对乡村的敏锐感知捕捉到了这个人物对乡村文化传统的重要意义,即巫在乡村中并不能仅仅被当作封建迷信来看待。巫祀活动本身的艺术性在与乡村结合的过程中逐渐发展,既被乡村改变,也在一定程度上构成了传统乡村文化的一部分,所以三仙姑的身份可以说是一个复杂的结合体。三仙姑“每月初一十五都要顶着红布摇摇摆摆装扮天神”,这其实是一种制度化的体现,正如“初一”和“十五”被赋予了超出时间以外的意义一样,装模作样地假扮天神在村民潜意识的集体默认中被赋予了某种秩序上的合理性。但这种在乡村中最为自然的秩序必须让位于新的秩序,只有认识到了这一点,或许才能明白为什么赵树理在塑造这个人物时虽然对三仙姑后期行为给了一个合理的前因,但还是对这一人物持以批判和否定的态度。

王宇在《三仙姑形象的多重隐喻》中将三姑六婆文化与西方的女巫文化代入到三仙姑身上,她的身上兼具了巫、医、淫的特点,而在现代性的面前这一人物身上所具有的那些特征都将被污名化。但是,作为巫,她有“米烂了”的忌讳;作为医,她并不正真具备医疗的能力;作为色情娱乐服务者,她在成为神婆子之前就已经团结起了一批小伙子,所以说,这一人物本身的矛盾性在于无法被明确定义的特征。

而当我们把三仙姑放到新旧势力的争夺中时,她的身份便变得清晰了。对于乡村而言,她不仅不是一个异类,反而是乡村文化中最为自然和谐的部分,是乡村传统中一个被承认的合法的存在。所以在《小二黑结婚》中,三仙姑不仅是一个需要被斗争的对象,更是一个需要被改造的对象,是在新的革命文化中应该被清除的部分,而文本中为解放区革命文化而发声的基调从一开始就奠定了这一人物被妖魔化的身份特征。

三、难以被规训的“符号”

出于政治的需求,文艺工作必然需要一定的整合,在这一过程中,由于乡村文化环境本身所具有的暧昧性和复杂性,使文化权力的争夺势必会在革命的政府权力与传统的乡村伦理之间展开,而三仙姑就是传统乡村中思想精神层面的代表,她在乡民的日常生活中相对于表面的强硬势力具有更为长久的影响力和魅惑性,所以,要想进行文化的“革新”,势必要将这个巨大的势力从乡村中驱逐出去。在为了促成小二黑二人的爱情时,区政府与三仙姑和二诸葛二人进行了谈话,这既是对他们进行新的婚恋观新的思想的灌输,更是“改造”的一种方式。

小说中对三仙姑被改造的过程进行了循序渐进的铺垫叙述,首先,在谈话时,区长对她的外表给予了批评,即“你自己看看你打扮得像人不像?”然后,门口站的小闺女又跑去外面宣传,邻近的女人们便都跑来看,说着“看看!四十五了!”“看那裤腿!”“看那鞋!”在三仙姑的脸红了之后又听到有人讲“米烂了”的故事,最后便彻彻底底地感到羞愧,一一答应了区长的要求。b

三仙姑的外貌在文中被这样描述:“三仙姑却和大家不同,虽然已经四十五岁,却偏爱当个老来俏,小鞋上仍要绣花,裤腿上仍要镶边,顶门上的头发脱光了,用黑手帕盖起来,只可惜官粉涂不平脸上的皱纹,看起来好像驴粪蛋上下了霜。”这里从第三人称视角进行描写,而直到区长与三仙姑谈话时她的外貌才第一次被文本中的他者提出质疑甚至批评,这里的前因后果是值得去思考的。三仙姑的身上并不缺乏嘲笑的目光,村民们对她的调笑贯穿了她作为神婆的整个生命,不论是关于“米烂了”的传言,还是关于小芹的言语都从未使她感受到羞愧,而且她随时都毫不留情地将那些人的话反驳回去,但是区长仅仅对她外表上的批评就击破了这个“坚强”女性的内心,在这两大文化势力对抗的高潮中,三仙姑轻易地就落败了。

这个结果体现出了文本本身所持有的思想观念,而当我们要去探讨在这个谈话背后所蕴含的意识形态的复杂性与深刻性时,更重要的是去追问三仙姑落败的原因。在乡村中,她的装扮和她自身并没有被作为一种异类看待,人们取笑她,但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将她从乡村中驱逐出去,她也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不合理。当来到了区政府,失去了乡村这个在物质和精神层面上的保护伞,三仙姑从文化的代言人变成了一个孤立的个体,她的力量被大大削减了。而区长对其外貌的否定,即“你自己看看你打扮得像个人不像”,要求她成为“人”,那么这时,三仙姑这个孤立的“人”就轻易地落败了。但就像在新的爱情规则中落败的“性”的需求一样,个人的失败并不意味着乡村文化传统的失败。

此外,三仙姑“把自己的打扮从顶到底换了一遍,弄得像个当长辈人的样子”,但是,“像个当长辈人的样子”又使得她被迫回到了传统的旧秩序之中,这里就又出现了中国现代革命的悖论,革命的力量利用传统力量来对抗传统,在新的秩序中,旧的力量仍然存在甚至仍然具有影响力。革命的政府权力在面对庞大而悠久的乡村文化传统时,往往无法轻易窥探到那些装模作样背后更加深刻的东西。当乡村在面对新的革命势力的时候,它往往会表现出两种态度,一面是接受,一面是反对,但其方式往往却并不是直接抗争,而是躲避。所以外部的势力被轻易地约束或是清除掉了,但其内在文化势力依然生长存在于政府所无法触碰到的角角落落。

三仙姑在小说的结尾撤下了三十年来装神弄鬼的香台,她终于扯下了神的代言人的面具,这是文本所展示出的现代革命运动对这一人物主体性的改造和对乡村传统文化规训的结局。但是,当我们再仔细地深入文本之中,回顾这一人物背后所体现出的文化的延续,会发现其他的问题。当初在新媳妇躺在炕上谁也叫不起来的时候,邻家老婆请的神婆子下了一回神,自此以后三仙姑的香案这才设了起来。香案从无到有,又归于无,三仙姑也从不正常回归到了正常的秩序中去,但神婆最终却依然存在,如果再有哪家的新媳妇惊着了魂,怕是村民还要请婆子来下一回神的,而这种乡村文化势力是否会再次的延续以及乡村民众对这種文化势力的推动作用会对乡村造成怎样的影响,是我们在文本的背后更值得探究的话题。所以说,“三仙姑”本身已经不再仅仅是文本中的一个典型人物,更是在现代中难以被规训的一个文化符号。

a 许慎:《说文解字》,徐铉校定,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95页。

b 赵树理:《小二黑结婚》,见《赵树理选集》,开明书店1951年版,第24—25页。(下文有关该作引文均出自此书,不再另注)

参考文献:

[1] 王宇.三仙姑形象的多重文化隐喻——重读赵树理《小二黑结婚》[J].学术月刊,2013(1):113-121.

[2] 赵树理.小二黑结婚,赵树理选集[M].开明书店,1951.

作 者: 王天乐,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水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