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乌托邦文学中外构筑视角与方法差异分析
2021-05-04欧阳晨煜
摘 要:长期以来,反乌托邦文学作为主流文学中的异数存在,是兼有自身特殊的美学气质和揭示人类生存处境作用的文学体裁和流派。在20世纪文坛,乔治·奥威尔以其被誉为“反乌托邦文学三部曲”之一的著作《1984》享誉世界。而我国反乌托邦文学起步相较英美国家稍晚,王小波是国内该类型文学发展至高峰的代表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白银时代》。他曾在作品里屡次提到其小说写作深受乔治·奥威尔的影响,故造成部分读者和评论家长久以来的一个共同误区——即基于这两位顶尖作家在写作上的师承关系,中外反乌托邦文学萌芽和发展状况等因素的综合分析,认为中国的反乌托邦文学写作模式是全面继承西方的。本文旨在对“中国反乌托邦文学是西化和借鉴的产物”这一观点进行质疑和反思,试图分析中外反乌托邦文学构筑视角与方法的差异化,最终总结出中国反乌托邦文学中的民族性和创新性,从而带领部分读者走出误区。
关键词:反乌托邦小说 《白银时代》 《1984》 构筑视角与方法 差异分析
反乌托邦文学的写作重点和写作特色集中体现在“如何构筑反乌托邦社会”。对于反乌托邦社会的环境构建、模式构建、人文构建等皆是展现作品独特性的关键,这可被归纳为“文学的建筑性”。英国作家托马斯·哈代对此提出:“一部小说应该像一个活的有机体那么完整,小说里的所有部分——情节、对话、人物和景色——应该浑然一体给人以一个完整和谐的建筑物印象。”文学作为二维的艺术,和作为立体艺术的建筑同属文化作品,有着许多基础的对应、影响和借鉴关系。因此笔者在行文中挪移建筑概念,以类比的方式进行小说的差异阐释,以此更形象、深入地分析中外反乌托邦作家作品中对于“反乌托邦社会”构筑的差异。
一、价值理念差异——小说和历史现实的关系
反乌托邦文学非常特殊,它突破了平面静止的文字表现形式,成为一个时间性互动极强的动态文学种类。小说故事的发生普遍采取未来时态,情节发展普遍凝滞在科幻想象里,但是其文学意义所面对的却是作者所处的当下时代,背景依据甚至可能是过去久远的时代。这就形成了三种时态在同一部作品里的隔空互动,无疑复杂化了小说的时间线,丰富了小说的层次,增强了对小说现实意义探索的价值。因此在作家为其作品中所构筑的“反乌托邦社会”进行个人价值理念输入时,往往逃避不开被问及其小说中的核心理念和所处时代的现实意义关系。
面对诸如此类跨时代性的文学意义追问,部分反乌托邦文学作家在作品表达中选择巧妙避开,部分作家却选择迎而上,这就造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反乌托邦社会”宏观构筑模式和两种完全相反的价值理念。
在《白银时代》中,作家王小波构筑的反乌托邦社会在社会要素的设定上有许多的“异化”之处。其基本模式、运行秩序、生存规律等都凌驾于现实社会之上。他用广泛的隐喻手法巧妙地将现实意义和历史暗示几乎完全隐匿起来,而这种隐喻早已脱离了语言修饰和审美层面,上升到了对社会概念和社会要素的强有力价值总括。他仅用开篇首句的“未来的世界是银子的。我写着的小说和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全靠这道谜语联系着”来维系着小说中建立的反乌托邦社会与自己所处时代的神秘联系。在描摹社会特质时,王小波用“银子的物理性质”这一理性化的科学定律代替了可以传递作家自我价值理念和主观态度的诸多感性化形容词,以此将白银时代所在的社会本质和深層主题隐藏起来,交予读者自我分析。事实上,他所构筑的反乌托邦社会正是一个冷漠的、混沌的、金属感十足的狠辣社会,这符合银子作为稀有贵金属的外部特征,对“导热性”的合理解读则落脚在白银时代作为一个急功近利的、物质至上的社会,可以平均分配等量热度的愚昧,致使该社会中的民众拥有同样热度的盲目举措和失智行为,从而在现代文明里逐步“退化”了;在描摹社会交流方式时,他将反乌托邦社会中的人际交流方式异化为“猜谜”。社会生活本质由此变成了一道隐喻的谜语,生活方式自然而然变成了更为异质性的猜谜行为。“猜谜”本身是一种游戏化思维的娱乐方式,也有猜测事物真相或语言真意的概念,但在白银时代里,它却成为一种主流社会的核心生活方式。这自然引发了读者对于反乌托邦社会运行模式合理化的质疑,也顺水推舟地契合了王小波对于该种社会的真实态度。
这样从价值理念到语言细节的层层极致隐喻手法,并不是作者的炫技。王小波对于在作品中刻意模糊自己的价值观念、隐藏现实意义曾正面表态:“有一些小说家喜欢让故事发生在过去或者未来,但这些故事既非对未来的展望,也非对历史的回顾,比之展望和回顾,他们更加关注故事本身。我在写作时,讨厌受真实逻辑的控制,认为起码现实生活中的大多数场景是不配被写进小说里的,所以,有时候,想象比摹写生活更可取。”表面上,他是在逃避作品的现实意义,但实质上,他的真实价值理念是:比起对现实意义的表态,更注重小说文学性的保留和高级感的营造。因此,构筑一个凌驾于现实意义之上的社会,将现实与小说保持一定的距离,其目的是为了留出文学和现实影射之间的合理空间,并将这个想象空间交付读者进行二次创作。
相比而言,乔治·奥威尔所构筑的反乌托邦社会从外部空间组合到内部运行规律都充分满足了记忆历史的功能,与作者所处的历史环境几乎融合在一起,现实意义十分谐调且清晰。换言之,他所构筑的1984年的反乌托邦社会几乎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微缩版社会模型,细微差异在于,作家仍保持了文学的夸张性和虚构性,将“二战”时代升级为一个寡头政治意味更加浓郁的时代。作为小说真实背景的亲历者,乔治·奥威尔蓄意拉近了作品和现实的距离,刻意模糊了作品的未来时态,甚至小说的细节让人质疑他所构筑的反乌托邦社会的“未来性”仅存在于主人公身上,而在他的构筑价值理念里早已被悄悄抹掉。乔治·奥威尔构筑了历史特色极其鲜明的反乌托邦社会,旨在刻意让读者平行比较两个社会。在《1984》里,奥威尔完全没有隐藏构筑社会的价值理念,也没有逃避现实意义的追问,他甚至利用主人公角色主动外泄自己被现实压制的理念,从而进行作家私人化的社会性发言。在这部作品里,文学性是次要的,奥威尔更想记录模拟现实感的社会,以此讽刺当世,呼吁被统治阶级的人类觉醒。
二、角色设置技术差异——主人公的“社会学意义”VS“生物学意义”
在小说作品里,主人公通常是作者内心价值倾向的被赋予者。在反乌托邦社会中,主人公更是该种社会模式的核心实践者和反馈者。《1984》里,乔治·奥威尔极其注重对主人公温斯顿的形象塑造,这点从书名的前后变更可以看出。原书名为 《欧洲的最后一个人》,即指温斯顿是党统治下仍有希冀反抗的最后一个人格健全的人,以题目的命名来定性主人公的社会地位和社会价值,足见其对主人公塑造的重视,后应出版商的营销需求更名为《1984》。奥威尔极其注重主人公身上所涵盖的社会价值,注重以个人力量搅动社会的过程和结果,因此将温斯顿设定为一个社会学意义上的人,以此加强小说人物和社会的层层联系。可以说,温斯顿是奥威尔本人社会性发言的传声筒,作家借助第三人称的人物口吻,从根本上传递出自己对于反乌托邦社会的真实评价和反抗过程。在《1984》中,温斯顿是一个反抗行为积极的小角色,先后进行了对反乌托邦环境三个递进层级的激烈反抗:文字反抗、思想反抗、情感反抗。这三大反抗的门类也被细化到了多个需要反抗的事物种类和具体方面,贯穿了日常生活中的几乎所有可知的领域。
设定这样“社会学”意义极强的主人公,对于读者而言,阅读体验较为沉重。虽然借主人公之口,但作家价值理念的强势传递依然从纸面透出,使读者颇有“应接不暇”的感受。《1984》式的写作,更多是以达到作家内心要求为初衷,传递价值理念是其第一性的要求。
而在《白银时代》里,王小波采取了截然不同的主人公定性方式,他将第一人称的主人公“我”描摹为一个内敛含蓄,对反乌托邦环境消极冷漠,逆来顺受的人。但这并不代表“我”赞同和融入了作者所构筑的反乌托邦社会,相反,作家再次使用了“异化”的巧妙手法,将主人公设定为一个生物学意义上的“怪人”,并将主人公对抗反乌托邦环境的方式从通常意义上的主观意识行为转换为罕见的“被动行为”,通过“我”身体部位的异化,以及身体机能的无意识反叛,造就了一种对白银时代更为幽默、彻底,甚至更具力量的逆自然反抗方式。让读者可以清晰地看到,“我”作为白银时代社会里的一个普通成员,在身体外形上却成长为“超大号”的人,仅仅是为了可以变得对社会“大而无用”,最终顺其自然地被社会淘汰,变相逃离反乌托邦社会。这样的主人公设定符合现代主义所推崇的基本精神——“诚实的意识”,即作家写作不愿避开时代和社会的弊病,因此在作品中将人物倾心表现为荒谬、反叛等反面特点,是对类似于反乌托邦社会这样灾难化的社会模式的真实体验感的反映。
这种对反乌托邦社会特殊的生理反抗方式,平静、幽默、不激烈,甚至在社会表面上都留存不下一丝反抗过的痕迹。王小波用这种方式缓慢地、有界限地传播自己的价值理念,因此带给读者的阅读体验是更易接受的,更值得深思的。
三、内容结构差异——“复调型”VS“独白型”
根据文学的“建筑性”类比,作品的结构如同文学建筑的骨骼,作为支撑系统要承担故事发展的多元因素,因此结构样式各有不同。纵观两位作家对各自反乌托邦社会的构筑结构,形成了极致的区别。《白银时代》所构筑的是一个拥有繁复的多层结构,故事辐射性极强的“文学建筑”,小说中事实上构筑了三个时期不同、人物设定和角色关系不同的小型反乌托邦社会:第一个时期讲述的是主人公从中学时代过渡至职业生涯的生活故事,属于现在进行时态,即构筑了一个“当代反乌托邦社会”;第二个时期存在于主人公编辑职业的一部作品《师生恋》中,是一个对第一时期生活内容的纯粹幻想和文学性虚构,即构筑了一个“未来反乌托邦社会”。第三个时期是最为离奇的埃及封建社会时期,作家将其解释为《师生恋》小说的另一种故事版本,同样也是虚构手法,即构成了一个“古代反乌托邦社会”。因此,王小波在《白银时代》里使用了复调小说手法,平行构筑了三个对立统一的反乌托邦社会,将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反乌托邦大环境和谐兼容起来,让三个社会以其各自特有的属性和时代风格作为独立存在,同时彼此交融影响。它们仅作为反乌托邦模式的不同表现形式,并无小说地位的偏重之分。作家的主要意图是让“过去、现在、未来”“三个声部”平等“发声”,以此归纳从古至今的反乌托邦社会模式的共性。
《1984》则抛弃了结构的烦冗,仍旧坚持主人公温斯顿足够的小说篇幅分量和价值比重赋予,以“独白型”建立内容结构。因此,奥威尔所构筑的反乌托邦社会仅有一个最主要的“时代发声声部”——即温斯顿。小说通过温斯顿的视角,传递对反乌托邦环境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所举,运用大量对其的心理描写,来完成对反乌托邦社会的构筑和重现。相比之下,其他人物的作用也仅是“助声器”,帮助作家补充实现对反乌托邦社会的全方位、各角度的详细剖解,如“茱莉亚”的存在,仅是为了助声反乌托邦社会在人性本能层面的毁灭性,“奥勃良”的存在,则是为了助声反乌托邦社会对民众思想层面的根本性改造,梦境中的“母亲和妹妹”的存在,则是为了正面助声主人公对珍贵生动的、绝不妥协的感情的求之不得。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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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楊春时.中国现代主义文学思潮的非典型性[J].文艺争鸣,2008(9):13-18.
基金项目: 2019年上海理工大学创新创业项目“精研·借鉴·创作——优秀作家作品语言特色研究及借鉴”,项目编号:“XJ2019244”
作 者: 欧阳晨煜,上海理工大学在读本科生,研究方向:英语科技翻译。
编 辑: 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