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神话的网络裂变与传播规律初探*
2021-04-30黄悦
黄 悦
引 言
在当代文化产业的全球化浪潮中,中国的网络文学与“好莱坞电影”“日本动漫”“韩国电视剧”并称为当今世界“四大文化奇观”(1)“四大文化奇观”这一说法见于当下网络文学研究中的各家,最初的出处不可考证,本文主要参考了陈定家,唐朝晖:《网络文学:扬帆出海正当时》,《文艺争鸣》2019年第3期;《2019年中国网络文学出海行业分析报告》,艾瑞网,http://report.iresearch.cn/report/201906/3389.shtml,访问日期:2019年6月21日。,借助互联网的力量,这些闪烁的字节不仅衍生出庞大的产业链条,将很多作家推上富豪榜,甚至成为中国文化海外传播过程中一张名片。网络文学的内在规律和生命力是一个牵涉到技术革新与经济转型的宏大课题,本文要讨论的重点是:作为新技术和新媒体宠儿的网络小说为何对中国神话青睐有加?这种继承和转化机制有何特点?随着技术更新和商业平台的发展,网络玄幻小说内在的文化逻辑如何演化?另一方面,在这种新兴的类型文学中,古老的中国神话本身又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这种变化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从学术的角度来看,“神话”是人类创造的表达文化中的一种文类,是有关神祇、始祖、文化英雄或神圣动物及其活动的叙事;通过叙述一个或者一系列有关创世时刻以及这一时刻之前的故事,神话解释了宇宙、人类(包括神祇与特定族群)和文化的最初起源,以及现今世间秩序的最初奠定。(2)杨利慧:《当代中国电子媒介中的神话主义》,《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4期。但正如杨利慧所指出的:神话的神圣性并非绝对的和静止不变的,而是受到语境和主体的制约,会随着具体语境以及主体的变化而变化。(3)杨利慧:《神话主义研究的追求及意义》,《民间文化论坛》2017年第5期。因此在面对当代文化的研究过程中,特别是在有意识的文学创作领域,有必要动态性、具体化地体察不同创作主体对神话的多样性理解,本文将聚焦于网络文学中对神话的独特处理方式及其效果。
一、神话在网络文学中 “重构”与“降维”
在类型文学的发展历程中,广义神话及其变形表达历来备受青睐。陈平原先生在讨论武侠小说的时候就曾经提到:在唐传奇的舞台上,首先登台的是神怪,继而是恋爱中的青年男女,最后才轮到打抱不平的侠客。(4)陈平原:《千古文人侠客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25页。可见,在通俗文学的发展中“神怪”历来是重要一类。当然,这种“神”“怪”并称的分类方式,与后来神话学所划定的神话范围不同,泛指那些主导故事发展的超自然力量,其中杂糅了上古神话、宗教信仰、民间传说甚至作家幻想出来的花妖狐怪,这种类型在文人的笔记体小说中蔚为大观(如《子不语》《阅微草堂笔记》等),也曾发展成经典的神魔小说(如《封神演义》《西游记》等)。在中国古代的叙事传统中,“神怪”的引入多是为了强化道德权威和制造惊奇感,常常表现为借助历史和现实框架,植入主流伦理道德观念,以便营造可信性和代入感,从而突破“语怪”的偏见,跻身“雅驯”的主流。类型文学中广泛存在但又不受重视的神怪题材也透露出一个规律:通俗文学中的神话故事往往与严肃文学中甚或学者案头上的“经典神话”不完全重合,在实际创作的过程中时常出现创造性的黏连、化用甚至系统性的再造,这种现象在当代文化的语境中就显得尤为突出。
20世纪以来,文学领域中对神话的创造性利用已成世界性潮流,莉莲·费德(Lilian Feder)就认为:在20世纪文学中,神话已经成了一种建构的力量,构成了一个情感性、智力性和审美的过程。(5)Lillian Feder, Ancient Myth in Modern Poetr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1,P.57-P.58.美国民俗学者迈克尔·迪伦·福斯特(Michael Dylan Foster)基于当代流行文化中的对神话素材的再造提出了“类民俗(Folkloresque)”的概念。(6)Michael Dylan Foster, The Challenge of the Folkloresque, Ed.Michael Dylan Foster and Jeffrey A.Tolbert.Utah State University Press Logan, 2016:3-33.在网络文学的场域中,事实上,由于网络文学的创作主体非常多样,他们对于神话的界定本来就比较宽泛,对神话和类似神话的题材并没有进行严格的区分,加之媒介、语境、传播机制的变化,以及商业和资本介入的影响,使得网络文学中的神话变成了一个范围更大的概念。(7)参见黄悦《论当代网络文学对中国神话的创造性转化》,《西北民族研究》2019年第4期。基于网络文学的现实情况,本文所涉及的神话不仅包括对中国传统神话中的起源故事,还包括对神话中沉淀下来的时空结构、象征体系和神话人物、神话母题的借用和再创作,也包括对中国神话典籍(如《山海经》《淮南子》《搜神记》等)的化用和改写。总之,本文将整体性地将网络文学中的“玄幻”(8)玄幻是中国网络文学独创的一种类型标签,从内容和风格上深受西方奇幻文学影响,又不完全重合,一方面用“玄”字强化了东方文化要素,内容更偏向神话,结构上多包含一个内在的上升序列。具体辨析参见陈晓明、彭超《想象的变异与解放——奇幻、玄幻与魔幻之辨》,《探索与争鸣》2017年第3期。类型纳入考察范围。
在网络文学的范围内,玄幻文学和奇幻文学是相似又有区别的两个类型,概括而言,奇幻文学的概念源自西方,随着互联网文化被引进中国,在本土化改造的过程中,结合东方文化背景,分化出玄幻这个独特类型。奇幻文学在西方的流行时间更久,安德拉斯·桑铎曾经指出:“当神话被启蒙之矛刺退以后,它所遗留的位置就被故事所取代了,而众多的故事中,奇幻故事是最接近于神话的。”(9)Andra Sandor, Myths and the Fantastic, New literary History, 1991,22(2):339-358,P.340.叶舒宪和杨利慧教授分别描述了当代文化中神话复兴的现象,(10)对这一术语的定义和讨论参见叶舒宪《再论新神话主义——兼评中国重述神话的学术缺失倾向》,《中国比较文学》2007年第4期;杨利慧《当代中国电子媒介中的神话主义》,《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4期。神话主义是“指现当代社会中对神话的挪用和重新建构, 神话被从其原本生存的社区日常生活的语境移入新的语境中, 为不同的观众而展现, 并被赋予了新的功能和意义”。(11)杨利慧:《当代中国电子媒介中的神话主义》。具体到网络文学的语境中,这种新的功能和意义表现在以下几个层面,首先神话题材提供了一个更加广阔的时空体系,成为突破现实的一种可能性。其次,神话中的大量丰富的象征符号成为搭建奇幻场景的重要素材,这些符号,往往经历了跨文化的打磨。比如:在当代网络小说《搜神记》中,不仅鲛人、穷奇、毕方悉数登场,而且苍梧之野、青丘山、子虚山、乌有树也都源自中国神话体系。虽然这些神话符号已经与其原本的意义相去甚远,但也在新的语境中获得了生命。网络小说虽然大量调动了神话资源,但往往对其做了分割,同时有意剥离了神话要素的传统意义,将其从原本的文化结构中抽离出来,凝练为创新性的符号。经过提炼的神话意象和神话符号被重新组合,用以建构一个现实之外的异界,不仅突破了想象与现实之间的界限,也打破了文化传统的隔膜。神话符号脱离原有意义,从丰富立体变成一个可以被填充的符号,被重新拼接创造是对传统神话的“扁平化”处理。这种抽离文化语境,强化符号特征的做法,其实是神话进入现代话语,尤其是娱乐化的普遍规律。学术界对这种神话改编和挪用通常持批评态度,认为网络小说中对神话符号的肢解式挪用和随意拼贴必然会对神话的意义造成混淆和曲解,有论者指出:“与五四以来的新文学相比,网络文学看似与传统的关系更近,也具本土性,不过其中的‘传统’往往是无意识的、碎片化的道教思维的体现,它们对于传统文化很少整体性的吸收与创造性的转化,更多的是零碎的拼贴,只是摭拾一些片段式的零星元素,唤起读者熟悉的审美情感。这一方面源于目前的网络写手多半并不具备整体理解传统文化的能力,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在类型文学的写作与接受中,传统文化只是一件使读者易于辨识的标识,使其更顺畅地进入文学梦境的通道,以尽情感受作者提供的各种‘爽点’,这才是类型文学的内核。”(12)王晴飞:《网络文学的现状与可能》,《文艺报》2019 年6 月19 日第002 版。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也是消费社会用平面化、符号化的游戏思维对神话的一次重构。零散化和扁平化是后启蒙时代神话主义的一种普遍趋势,神话失去原本的信仰功能和认知功能,化身审美对象和娱乐素材的现象,笔者将其概括为神话的“降维”(13)本文中降维一词借用了中国科幻作家刘慈欣在《三体·死神永生》中描述的过程,原本指高维空间的物体一旦进入低维空间,物体分子不能保持原有的稳定状态而发生的解体。在本文中用降维一词比喻性地描绘原本承载丰富文化传统的立体神话被再现到具体的语境中时失去了其神圣维度所产生的扁平化、零散化效果。,其主要表现就是传统神话的符号化、扁平化,由此带来的既有古老文化内涵的流失,也具备了更强的时代性和传播优势,下文将逐一展开讨论。
二、东方玄幻的浪漫主义根源
如前所述,中国的网络文学中的玄幻题材脱胎于西方奇幻小说,从产生之初就与神话密不可分,古老的中国神话在经过现代民族观念和消费化的双重洗礼之后被重新塑造。当代神话学家将这种现象概括为神话主义/新神话主义,其精神根源可以追溯至欧洲的浪漫主义风潮。早在18世纪欧洲就曾经出现过民族文化复兴的浪潮,在民族意识觉醒的时代,德国民俗学家试图在民间文学中寻找德意志的文化之根,在搜集整理的基础上挖掘和再创作出一批带有传奇性质的文学作品,这成了奇幻文学的重要文化源泉。这种浪潮遍及整个欧洲,诸如《贝奥武夫》《尼伯龙根之歌》《埃达》《萨迦》《卡勒瓦拉》甚至《亚瑟王传奇》等都伴随着欧洲民族意识的增强而重放异彩,也成为了浪漫主义的文化之根。如果说18-19世纪的浪漫主义神话复兴是面对启蒙和理性的反弹,那么当下的玄幻文学风潮就是现代人对全球化和现代性的又一次反抗,而这种反抗又主要在现代科技和资本主宰的平台上展开,不得不说体现出一种后现代的悖谬。德国思想家弗兰克认为,“如果说200年以来对‘新神话’的呼声是在文学中而且由文学以其他主题所难以企及的迫切感发出来的,即使有时候不是恰恰用了这一名词,那么在我看来,这种现象在社会心理学上已经有了一个证明:这一呼吁多少表达出了在技术化时代心灵的阴晴变幻。”(14)[德]弗兰克:《浪漫派的将来之神——新神话学讲稿》,李双志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64页。
新世纪以来,随着互联网技术的成熟,文化全球化呼啸而来,伴随着跨文化交往的繁荣和民族自信的增强,一种对于自身文化传统的热情重新被唤醒。这一时期享誉文坛的网络大神,很多都在国内一流大学接受过完整的高等教育,甚至是有海外留学经历的技术精英。比如,被称为“九州创世七天神”(15)“九州创世七天神”是指聚集在九州大旗之下的一批写作者,笔名分别为江南、今何在、大角、斩鞍、水泡、遥控、多事,代表作包括《九州缥缈录》《悟空传》《羽传说》《龙族》《商博良》《九州旅人·怀人》《白雀神龟》等。的网络作家中:《缥缈录》的作者江南毕业于北京大学,后来在美国留学;《悟空传》的作者今何在毕业于厦门大学,《山海经密码》的作者阿菩毕业于暨南大学,拥有史学硕士、文艺学博士学位,《搜神记》的作者树下野狐毕业于北京大学,《巫颂》的作者血红毕业于武汉大学计算机专业,后获得哲学硕士学位。上世纪90年代,在一流大学接受正规教育仍然是中国社会阶层的刚性指标,这些拥有优越教育背景的年轻作家在受到西方奇幻文学及其巨大市场前景的冲击之后,产生了兼具商业抱负和浪漫主义气质的“复兴东方神话”梦想。他们用出版刊物,组建写作联盟,构架写作纲领的方式,试图创建一个当代的文学乌托邦。在“九州”这片观念的飞地上,他们不仅继承了中国传统神话的时空架构,还用现代科学话语加以阐释,并以“东方奇幻”的大旗吸引了一批读者和创作者。虽然这个庞大的写作计划后来随着主创者的分歧而终止,但那一时期仍然产生了大量的网络文学精品,树立了兼具美学品质和家国情怀的“东方奇幻”标杆。2001年11月,宝剑锋等玄幻作者在“西陆”网站创建玄幻文学协会(Chinese Magic Fantasy Union),这一写作联盟成了后来起点中文网的前身。由此不难理解,为何早期奇幻作家往往热衷于构建联盟,而且非常强调自己的本土文化属性,后来甚至着意打造和争夺“本土奇幻扛旗人”“当代新神话主义的领军人物”“东方神话史诗”等易于认知,带有竞争性的标签。这背后除了市场因素的考量之外,显然透露出更为宏大的文化抱负。
浪漫主义的神话观还体现为一种介于玄幻与历史之间的写作思路,甚至冒着读者流失的风险将相关学术研究的成果纳入其中。网络作家血红就将神话视为失落的上古史,试图在作品中重建华夏民族的失落记忆和心灵秘史。在《巫颂》这部作品中,作者就融入了对夏王朝研究中神巫主导的观点,在前言中作者表示:“当历史变成传说,当传说变成神话,当神话都已经斑驳点点,当时间的沙尘湮没一切,我们的名字,我们的故事,依旧在岁月的长河中传播,一如太阳高悬天空,永恒的照耀大地,永远不会熄灭!”(16)血红:《巫颂》,北京:中国画报出版社2009年,第1页。需要说明的是:本文虽然讨论的是以网络为首发媒体的文学类型,但文中引用的材料还是尽可能采用该小说最终出版后的纸媒版本。这样做除了便于读者查阅之外,也保证了所选文本的典型性和代表性,毕竟体量上百万字的网络小说能被正式印刷出版,是其获得市场广泛认可的一个重要标志,也是其开启经典化之途的标志。在这个论断中,历史、传说、神话被排列成一个真实性递减的序列,重述神话就是为了接近淹没的历史,而背后的动力则是“我们”,这是族群认同在当代网络空间中的集体映射。
在以宏大世界观著称的网络小说《莽荒纪》中,作者对传统神话世界观与现实科学话语进行了弥合,小说借崔府君(17)崔府君的形象源自于中国民间传说中的阴曹地府的判官,负责记录人的寿命和惩恶扬善,小说中对这一形象的借用给出了一个超越于现世之外的视角。之口向即将重返人间开始轮回的主人公解释道:
“天,便是天界:地,便是地府冥界:人,便是人间界。这人间界有三千大世界、亿万小世界……三千大世界,每一个都是恢宏广阔,仙魔隐现。而亿万小世界,每一个则要小得多,人口也稀少无比,我们的家乡就是其中之一。”(18)我吃西红柿:《莽荒纪》,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4页。该书首发于起点中文网,作者朱洪志,在起点中文网被评为白金作家行列,其作品通常被冠以远古仙侠、奇幻修仙的标签。
这一段对世界结构的描述中,既可以看到天地人三分的传统结构,又有佛教世界观的影子,也隐约透露出科幻世界中平行宇宙的理念。比起复原古代神话的努力,这种整合与修正之后的世界观显然更符合现代人的口味。因此,在更多的网络文学作品中,传统神话往往被引申为“拟宏大叙事”的框架,这个框架来源于上古史,又得到了民族主义加持,在将现代认知与传统对接的过程中,经常对不同来源的神话进行结构性的移植。从古老文化传统中寻求体系化的框架,体现出玄幻文学在本土化过程中剥离西方奇幻文学影响的一种努力。
三、玄幻文学的传播语境及其话语逻辑
受制于传播平台和运营机制,网络小说的命运与中国互联网的兴盛几乎同步,但在成为万众瞩目的IP金矿之前,网络小说就因为打破了以往精英与草根界限、突破了时间与空间的限制,在暗夜中上演着一场超越时空的精神狂欢。随着中国互联网的迅速发展和普及,在短短的三十年间,网络文学的创作主体和运营模式发生了巨大变化,这种文化寻根的冲动和民族主义的叙事也在逐渐淡化,商业资本的影响开始逐渐呈现,在全产业链IP改编热潮的驱动之下,玄幻文学不仅奠定了本土化的文化质地,也开始向着进一步市场化、套路化的方向发展。
要理解玄幻文学内在逻辑的转变,不得不回顾作为作品孵化器和风向标的网文平台的发展变化。从2002年到2013年之间,国内成立了多家具有影响力的网络文学平台,其中包括起点中文网(2002年),天下书盟(2003年),掌阅(2008年),纵横中文网(2008年),盛大文学(2008年)和创世中文网(2013年)。这一时期虽然网络文学的平台和创作者数量出现了空前的增长,但由于缺少强势的资本介入,网络文学创作仍然以创作者和读者的趣味为主要驱动力。如前所述,网络文学第一代的创作者大都是在传统语境中成长起来的文化精英,这些伴随着互联网成长起来的青年作家视野开阔,见多识广,一方面受到了良好系统的现代教育,另一方面在成长的过程中接受了各种文化的冲击和洗礼,对他们来说,在一个全球化的时代,与全球同步享受视听影音成果,在各种平台上测评最新发布的游戏已经是生活常态,对自我的彰显与其在文化上的寻根要求碰撞的结果就是产生了传统文化的新浪潮。
2013年之后,随着移动互联技术的飞速发展,特别是强势资本的大规模介入,百度、腾讯、阿里巴巴等各大互联网巨头分别布局了自己的网络文学平台,腾讯文学以高达7.3亿美元的价格收购了盛大文化,纵横中文网被百度收购,并衍生为后来的爱奇艺文学(2016年)。同时由于移动支付的普及,付费阅读模式的开辟和影视改编的介入,投入互联网巨头怀抱的网络文学被视为富矿,经历了一轮追捧的热潮。在这种热潮之下,网络文学被视为IP金矿,其分型更加清晰,读者的打赏和点赞直接决定作者的收入甚至命运,游戏化和影视化改编的前景更加明晰,作者们不再是只凭热爱业余写作,评价的标准也更加数字化、标准化。这种评价标准的变化直接影响甚至引领着创作者的方向,前期以作者为中心的创作,日益转变为以读者为中心,甚至以市场为中心。这一时期的玄幻小说呈现出更加成熟的模式化特征。在这个过程中西方奇幻文学的成功为国内玄幻文学注入了强劲动力,从《魔戒》《哈利·波特》,再到《冰与火之歌》和《龙与地下城》,从传统神话特别是欧洲古老的“异教神话”中汲取营养的奇幻文学及其跨界衍生品,在当代成了市场追捧的宠儿,而且还呈现出跨媒体改编的巨大市场潜力。可以说当代玄幻文学这种被商业行为催生的文学类型,天然就带有市场赋予的胎记。但是需要注意的是:托尔金、罗琳等人在一开始写作的时候,对其日后的市场命运并没有清晰的规划,而当下的很多网文作家则是在资本和互联网所提供的温室中打造的标准化产品,这种创作动机和机制上的分野,直接体现在作品的思路中。
在这一时期的玄幻题材作品中,浪漫主义的宏大抱负退场,神话与传统逐渐脱钩,成为符号集合,在模式化的游戏结构中,神话降格成了灵感和素材的重要来源。比如在后来出版的《搜神记》纸质版中,作者坦言自己创作的第一部号称“新神话主义奇幻小说”《搜神记》的灵感来自“2000年我所构想的一款网络卡牌游戏。”电子游戏与网络小说之间的这种隐秘的亲缘关系反作用于神话改编,使得神话符号脱离原本的文化语境,被整合到游戏的模块之中。玄幻作品被产业收编的过程,更为集中地呈现于偏向“练级休闲”类型的修仙类玄幻之中,在这个世界中,神话是修炼展开的背景框架,标定了这个上升的层级中最终的指向。
曾经在起点中文网雄踞榜首《莽荒纪》虽然也描绘了宏大的画卷,但更偏向于练级修炼的玄幻类型,其精神根源来自于中国传统的仙侠小说和武侠小说。小说中“有为了生存,和天斗、和地斗,和妖斗的部落人们。有为了逍遥昌盛,历三灾九劫,纵死无悔的修仙者。更有夸父逐日,后羿射金乌……”(19)我吃西红柿:《莽荒纪》,封底。这段话被印在该书的封底上,作为对全书内容和结构的提示。事实上,夸父逐日,后羿射金乌这样的神话符号更像是作者手里的道具,目的是为这个虚拟世界建立通往古老文化记忆的路标。
“自盘古开天地陨落后,唯有女娲娘娘能够达到盘古的层次,女娲娘娘能够毁天,也能补天,甚至能创造生命。万族中最有灵性的‘人’便是女娲娘娘所造,她感悟八万四千道,乃是三界中毫无争议的至高无上第一存在。”(20)我吃西红柿:《莽荒纪》,第5页。
层次,是修仙类题材中最常见的划分主人公修炼阶段的术语,在故事中常被设定为技艺和精神境界的双重提升过程,也是主人公“由凡入圣”的不同阶段。由于受到道家思想的影响,修仙文中的层次提升又往往表现为时间维度的追溯与回归,所以盘古、女娲这样的创世大神,就成了最高神圣性的标志。
法国哲学家让-吕克·南希就认为,神话本身并不是一种寓言式的故事,它是一种取消了深度模式的意义体系。“神话既不是对话,也不是独白,它是一种独特的言语,许多人走到一起来,在神话中相互认识、交流、沟通……它并不交流某种可以旁证的知识:它是自身沟通着的沟通本身。”(21)[法]让-吕克·南希:《解构的共通体》,夏可君编校,郭建玲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80页。约翰·赫伊津哈也认为,神话作为一种叙事类型,本来就具有游戏的性质,“直到不再一字一句笃信神话真理后,神话一开始就固有的游戏要素,又带着日益增强的力量重新表现自身权威。”(22)[荷]约翰·赫伊津哈:《游戏的人:文化的游戏要素研究》,傅寸良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75页。在今天由网络搭建的互动式写作平台上,网文作者正是充当了文学祭司的功能,用他们的“金手指”为现代人的心灵涂抹治愈的药膏。《搜神记》的作者树下野狐就曾这样向读者许诺:
我相信在九万里神州之外、浩瀚宇宙之外,还有一个平行的美丽世界。就像是刀光剑影、玄之又玄的江湖一样,它存在于我们的梦想与现实之间。我愿穷毕生之力,在这个梦幻国度里跋山涉水,记录下一路的瑰丽风景。如果我的三寸秃笔,能有幸成为你开启这个美丽新世界的钥匙,那将是我最大的快乐。(23)树下野狐:《搜神记》,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18年,修订版自序。
网络小说中的神话是作家与读者共同创造的世界,对生活在高度同质化的现代场景中的人们来说,这个“美丽新世界”承载着诗意和梦想,可能具有心理疗愈的效果。
四、玄幻乌托邦的神话面具和心理动力
有学者指出,当代玄幻小说正是“神话带着苍白的面具”重返当代。(24)王晓英:《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的美学特征比较》,《中南民族大学学报》2019年第7期。这个比喻背后更为重要问题是,当代小说为什么要戴上神话这个古老的面具?笔者认为要从神话的心理机制探求,其中重要的还是体现在唤起读者的移情和情感认同。这种移情式投射,首先表现为对个人内在情感的虚拟式表达,比如《搜神记》这部作品之所以被视为网络文学中的经典,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其中塑造了雨师妾这样一个充满魅力的任务形象,这个人物甚至被很多读者誉为网文中最难忘的女性形象。(25)网络互动知识平台知乎中关于“你最难忘的网络文学人物问题”下的答案中雨师妾占有极高比例。雨师妾这一人物最早出自于《山海经·海外东经》:“雨师妾(国)在其北,其为人黑,两手各操一蛇,左耳有青蛇,右耳有赤蛇。一曰在十日北,为人黑身人面,各操一龟。”(26)袁珂:《山海经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259页。但是这位双手持蛇,连耳朵上都挂着青蛇和赤蛇的神巫形象,在小说中直接化身成了情欲象征,对主人公拓拔野来说,她既是其成长过程中关键的性启蒙者,也构成了最大的诱惑和障碍。文中另一个女性人物姑射的名字也来自于上古神话,在《山海经》中,姑射还是一个地名,《山海经·东山经》中的“北姑射山”“南姑射山”(27)袁珂:《山海经校注》,第108-109页。都看不出人性化特征,而到了《庄子·逍遥游》中,“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28)王先谦:《庄子集解》,北京:商务印书馆1933年,第4页。已经奠定了姑射为神人的基础。这两个形象在最初的神话中并无性别特征,甚至可能只是一个地名,但在后来的发展中,逐渐具备了女性特征,而且化身为“红玫瑰”和“白玫瑰”式的类型化女主人公,其实是当代人心理需求的投射。在网络小说《搜神记》中,雨师妾和姑射这两个女人构成拓拔野生命中的两极,回应着读者心中的心理需求。当代网络文学的读者历来有年轻化的特点,据统计2018年网络文学读者的数量达到4.3亿人,其中30岁以下的读者占近六成,其中超过十分之一的读者是18岁以下的未成年人,18到30岁的读者占近一半。(29)数据源自“网络文学+”大会暨高峰论坛上发布的《2018中国网络文学发展报告》,人民网-文化频道,http://culture.people.com.cn/n1/2019/0810/c429145-31287235.html,访问日期:2019年08月10日。这类人物显然与这个年龄阶段的读者心理更为契合。
围绕着上古神话人物,网文中还构拟出符合现代人观念的爱情故事,并对人物心理做了大量诗意发挥,比如在描写神农与空桑仙子凄美无望的爱情时,模仿古典小说,用一首《刹那芳华曲》呈现人物心理:
朝露昙花,咫尺天涯,人道是黄河十曲,毕竟东流去。八千年玉老,一夜枯荣,问苍天此生何必?昨夜风吹处,落英听谁细数。九万里苍穹,御风弄影,谁人与共?千秋北斗,瑶宫寒苦,不若神仙眷侣,百年江湖。
这种细腻的改写和填充,使古老的神话人物在现代语境中重获新生,并且获得了读者的情感共鸣。在互动式知识分享平台知乎上,题为“有什么可以称为经典的中国网文”这一问题之下,大量的答案一致推荐这部《搜神记》,还有很多人分享了自己阅读经验和对爱情的理解,可见这部作品虽然是对古代神话的再创造,但却成功激发了读者的情感共鸣。
其次,这种心理机制还包括现代人求新、求异的动机。奇幻题材的特点就在于刻意强调作品中的世界与现实之间的“断裂”,这种时间、空间和法则的断裂带来了新奇的审美感受,同时也营造出一个现实之外的虚拟时空。不同的文本类型对现实与虚拟之间的态度其实并不完全一样,比如同样是网络文学的穿越和玄幻常被混为一谈,但主导这两种类型的心理机制其实大不一样:穿越类题材在建立古代和现代之间超现实通道的同时,遵照着各自情境中的基本法则,力求合理;玄幻文学却致力于从现实出逃,营造一个溢出现实法则的异质空间。穿越文为读者制造的是一个现实的出口,其基本时空框架仍然是历史性的,体现了价值观多元化的时代人们向古典世界寻求稳定单一规则的需要;而玄幻文学则力图在现实法则之上建构一个人为的“异境”,从而更好地承担文学作品的移情功能。相比较而言,后者的文化逻辑具有更大的传播优势。
《山海经》中神怪出没的《大荒经》成了网络小说搭建异时空的灵感来源。作者们从这些古典神话中化用出了洪荒世界、十二祖巫之类共享的写作框架,也合力构建出一个神奇瑰丽的中国神话世界。网络小说《山海经密码》也继承了这片充满了危险的“荒原”,当主人公有莘不破即将踏进奇幻荒原时,一个边界外小店的老店主向他描述道:
这个大荒原正是化用自《山海经》,但是与山海经中的大荒显然并无事实上的关联,而是寄托幻想的一片奇幻荒原。叶舒宪先生认为,在《山海经》的体系中,大荒本来就是一种话语标签,在儒家正统意识控制下,文化代码系统专用“荒”“怪”“异”之类象征边缘性和异端性的语汇来为“王化之外”的空间和事物命名。而与“中心”和秩序相对立的“荒”的理念也为一切反叛和挑战正统价值的言论找到立足点。(31)叶舒宪:《“大荒”意象的文化分析——〈山海经·荒经〉的观念背景》,《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4期。从这个角度来看,今天出现在网络文学中的《山海经》热潮延续了这种求异的话语机制。
值得注意的是,即便是同样推崇为玄幻文学经典的作品,他们对神话要素的处理也并不相同,在《搜神记》中,上古大神神农氏的出场只是一个虚化的背景,目的是为了引出作为小说整体时空坐标的《大荒经》;而《山海经密码》则在上古史的框架内将怪物一一归位,甚至不惜违反虚构文学规律,给作品加上了注释,不仅注出了各种怪兽的读音、特征,在行文中也力求复原《山海经》中对这些怪兽的描述。这两部作品代表着玄幻小说借力神话的两种典型态度。《搜神记》看重的是神话所营造的想象空间和时空距离所带来的诗意,要在一个想象出来的“美丽新世界”中自由翱翔,而《山海经密码》则有意无意在暗示一套有迹可循的“神话密码“,这套密码,是现代人进入上古史一把钥匙。
这种求异的心理甚至具有跨文化的魅力,这也是玄幻类型容易传播的深层原因。《莽荒纪》的作者“我吃西红柿”在一次题为《海外读者为何喜欢中国网络小说》的发言中说道:“就像我们觉得漫威宇宙、哈利·波特的世界都挺酷一样。海外读者也觉得我们中国网络小说中的世界很神秘,很酷炫,他们甚至也研究‘金丹’‘元神’‘仙人’这些术语,一个崭新的世界在他们面前打开,他们沉浸其中,为之痴迷。”(32)陈定家:《首届中国网络文学周·网络文学海外传播论坛纪实》,《文略》2018年第2期。当神秘、酷炫成了网文作者刻意营造的美学效果,神话也就脱离了原本被解码的地位,成为了当代人创造符码游戏的一部分。
第三,玄幻小说中最常采用的模式承袭了神话的经典结构,这种经典的英雄历险结构正是神话心理价值的最集中体现。玄幻小说通常的主角都是一个少年在一片奇幻时空中展开的冒险之旅,一路上他经历生死劫难、遇到高人隐士、经历爱情与考验,寻宝探奇,最终在实现外在目标的同时完成自我成长,因为天赋异禀或者血缘非凡,成就一番伟业。这种结构就是坎贝尔总结出的“英雄冒险”模式,是全世界所有神话的共同主题,这个少年曾经化身奥德修斯、亚瑟王,参与过星球大战,寻找魔戒,借助不同的故事和传播介质大放异彩,在今天又借助网络文学重新复活。由此不仅证明了神话结构的不朽魅力,也凸显出网络文学的民间文学底色。有论者指出:“虽然在所有艺术中都存在神话,但神话并不是艺术,它意味着更多,有着不同的方法与功能。神话是展现人们对于宇宙、对于同伴、对于其独特存在的思考与感受的一种方式。神话,是一种更具体的戏剧性的表现方式的投射,从中我们可以发现那些通过其他方式无法得到揭露与表达的恐惧与愿望。”(33)Lillian Feder, Ancient Myth in Modern Poetr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1,P.28.
比起贯穿弗洛伊德、荣格、弗雷泽的这条集体心理阐释之路,诺曼·霍兰德从个体内驱力上寻找人与神话的共鸣原理:“我们对神话的共鸣感所体现的,是对早年那种被融入一个规模更大的基质之中的感受的一种再体验,是太古之初就规定好的角色的一种永生。这不但是来自集体无意识的,而是我们自己通过意识对于意蕴和神话的知识而释放出的我们自己的内驱力,从而从情感上体验到艺术。”(34)诺曼·霍兰德:《神话与心理学》,约翰·维克雷主编《神话与文学》,潘国庆等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5年,第122页。孙正国也提出,“神话资源的精神性价值最终为讲述者、接受者和传承者的认同所激活,而这种激活,必然会融通思维方式的差异,也必然会敞开多元意义的阐释路径。”(35)孙正国:《激活认同:神话资源现代转化的关键路径》,《长江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1期。网络文学的写作者和阅读者,共享着这个虚拟的“神圣空间”,暂时切断自己与现实之间的联系,创造出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异域仙境,共同利用并制造着扁平的神话。随着启蒙主义的祛魅和消费主义的泡沫,古老神话沦为了祭坛上空洞的能指,但这并不影响受众沉醉式的狂欢。降维的神话为网络小说搭建了宏大的舞台背景,当作者和读者在这出互动式戏剧中合作完成角色扮演游戏,他们都已不再相信古老的神祇会主宰他们的命运,但和祖先一样,他们仍然被人类共通的心理结构驱动,在网络虚拟空间中演绎着亘古不变的光荣与梦想,收获特定群体的身份归属与文化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