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影(短篇小说)
2021-04-29王晨蕾
王晨蕾
她盯着盘子里泛油光的香肠,将单面蛋戳碎,和鹰嘴豆搅拌在一起。蛋液和橘色的酱汁混合后变得更加黏稠,面包片焦黑的边缘浸泡在其中。她放下叉子,轻轻叹了口气。
窗外,英格兰的绿色原野在静谧的晨雾中铺过来,一直滚到窗边。而屋子里——在这间老宅的餐厅,地毯散发出温暖陈旧的气味,年轻的面孔在嘈杂声中交错而过,他们端着餐盘寻觅、落座、兴奋地交谈。很快,十几张铺着白色桌布的方桌就被填满了,只有她的对面的座位还空着。这时,那个一贯的独行者朝她的方向走来。她忙低下头,祈祷这个英国男生不要在她对面坐下——她不想开口用英文交流,只希望吃顿省心的早饭。
然而,他径直来到桌子旁,将手里的盘子向下微微倾斜,问道:“可以坐吗?”(其实从英文直译该是“你介意吗”)
她说不介意,冲他扯了扯嘴角。他也露出相似的表情,而后将盘子轻放下,几乎是从靠窗的一侧挤进了座位——另一侧坐着的女孩正忘情地向邻桌讲述自家的宠物狗啃坏拖鞋的事,丝毫没有留意他的到来。
“嗨,梅。”他这才算正式地打了招呼。
她回复道:“嗨”,但并没有附上他的名字“伊森”,那样恐怕因太过正式而显得矫揉造作。
梅(May)是她的英文名,她本名叫江月。作为这个英语文学专业班唯一的中国人,老师和同学们一贯表现出对她的本名十足的好奇,入学第一天,在班级的破冰课上,被老师问起她中文名的含义时,她解释为“moon above the river”(江上的月亮),曾引起一片哗然。而当被问到为何选择梅作为英文称谓,她简单回答说因为自己在五月出生。其实,她是觉得这个单音节词既方便发音,又颇有点东方色彩。
他知道自己的名字这件事,令她多少有些惊讶。打完招呼,为避免进一步的交流,她忙叉起一小块蛋白,准备开始进食——经过充分混合,它已完全被酱汁包裹。
“Moon above the river,我记得这个。”他接着道。
“哦,是吗?”她用略带夸张地语调说道。本想再说点什么,不愿就此敷衍了事,显得她礼貌不足,但无奈大脑一片空白——他说这话时,一种与平日行为完全背离的调皮风格震惊了她。
“很美的名字。”他说。
“谢谢!”她将那块鸡蛋送进嘴里,这次嘴角扯开的幅度更大了些。
伊森穿着件咖啡色牛仔短外套,里面的米色衬衫似乎是法兰绒质地,看上去焕然一新,因为在学校时,他总是一丝不苟地着一件黑色呢子大衣或者深蓝色防雨夹克,在终日呈石灰调的天光下,倦怠、甚至阴郁的神情时时镌刻在他苍白的脸上。江月在课外见过他几回,他总是独自快步经过街沿的橱窗,从不携带任何雨具,任由头顶被细雨打湿。江月平日主要的玩伴——几位同在文学院,但修文化产业管理的中国女孩,总在私底下称他为“幽灵”。这天,在柔和的灯光下,伊森身上这套搭配,让江月第一次留意到他轻微卷曲的浅棕色头发。
“外套很好看。”她顺势说道,庆幸自己找到了话题。
他诧异地低头扫了一眼,说:“谢谢!它有年头了,是我高中时买的。”
即便这句回答,也显得过于活泼了。江月对他略显害羞的神情措手不及,鏟起一大口豆子送进嘴里。
与其他桌的热切氛围截然不同,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交流,简洁的对白总在三两句间戛然而止,陷入漫长的中断,这时周遭乱烘烘的动静忽近忽远,让人不禁质疑感官对外部现实的判断。这已经不是江月此行第一次产生类似的茫然了,在这栋房子里,无论是长廊尽头模糊的修长的窗户,还是散发着的霉味的珊瑚色暗花壁纸,都曾将她置于摇晃的梦境。
两个月前,学院为英语文学专业的学生们敲定了这次集体出游,选址在这间已有数百年历史的乡间古宅,据说它曾属于一对当地颇有声望的贵族姐妹。此行的目的,按照带队老师在邮件中的说法,是通过回归自然,帮助大家放松情绪,同时探讨乡村风光在英国文学创作中的体现。尚在行前,江月便为这事发愁了一阵子。她在班上没什么朋友,课余只和那几个文化产业管理的中国女孩们交往,一起逛超市,聚餐,旅行。她甚至时常后悔自己选择了英语文学专业,这主要缘于学习经历中频繁的失落感和挫败感。每每遇上课堂小组讨论的环节,她坐在那群外国人当中,几乎永远一言不发,只是干巴巴地笑,对他们的七嘴八舌表示赞许,而讨论也从不会因为她的缺席而中断或受到任何影响,大家最终总能皆大欢喜地散开,笔记本上写满收获,这其中没有分毫她的贡献。其实,她并非毫无输出,相反,她总是在心里滔滔不绝,只是她清楚自己一旦开口,翻来覆去总是那几个干瘪的形容词和一些无趣的句式,于是甘心做个局外人。但她并未真正因课业感到吃力,每到写论文的部分,她就自在多了,她的每篇论文初稿都是先用汉字写就,再一句句译成英文。只要能够给她在那间私密小卧室里留一些时间,一切都不成问题。
这趟突如其来的旅行把她丢入一个危机四伏的境地——活动内容不涉及任何课堂教授或纸面作业,只有无尽的研讨小组,一对一指导,或搭对演示。她被迫缴械,随时可能出糗而无任何防御抵抗之法,如同一个战壕中待命的士兵一样劳心伤神,最终对敌情麻木。不过,这次三天的行程,她终于已经熬过前二天,来到最后一天的早晨。
江月将那盘英式早餐吃光了——她此前还从未吃完过这里的食物。起身时,她感到肚子饱胀,很是难受,但仍对这盘食物心存感激,她根本无法想象,如果没有它掩护,这次偶然的社交会是多么尴尬。从某种程度上说,那盘满溢出来的鹰嘴豆给了她这几天里前所未有的庇护。
总体上,她很庆幸伊森并不十分健谈,正如他一贯表现的那样。他们饭毕便分道扬镳了,除了礼貌的道别外并没有别的废话。但在回房取笔记本电脑的路上,一些饭间的片段总像放映机卡带似的在江月眼前闪现,譬如伊森提到“江上的月亮”时,眼角难以捕捉的狡黠光芒。于是,她坐在床沿,打开手机,在名为“文院中华小当家”的四人群组里先发了一个“翻白眼”的表情,随后是一句“我刚刚和‘幽灵一起吃了顿无比漫长的早饭”。
文化产业管理女孩们纷纷很快回复,她们以探寻、不安分的语气揶揄着,说出一些无关痛痒却令她尴尬的话,江月打出了一长串乱七八糟的回答,又反复删掉,觉得女友们实际上并不需要任何回应,最终只说她要赶快去小组研讨了,便没有再看消息,由着她们又意犹未尽地讨论了一会儿,随即转向别的话题。
这天上午的讨论话题是现代派小说,这本是江月最感兴趣的部分,然而她心不在焉,在早上摄入过多的热量后,困倦频频袭来。半晌的茶点时间一到,她急忙走进休息室取咖啡,桌上品种丰富的小点心已经被摆放整齐,她犹豫地盯着看了片刻,最终取了一块卡仕达奶油饼干,决定去隔壁有沙发的那间图书室享用——她前一天误入了这个房间,之后就一直惦记着。
她小心翼翼地推开沉重的雕花门,一股木质的厚重咸味扑面而来,屋子里并没有任何人,一架钢琴摆放在靠近门的位置,四面墙壁均是书架,摆满了墨绿色、朱红色镶着烫金字的大部头,她胆怯地站在那,不敢挪动脚步,一时间以为自己是个奥斯汀小说的鲁莽闯入者,仿佛有满屋子的眼睛在盯着她,其中有双半掩在钢琴板后的少女瞳孔最令人瞩目。
又有人进来了。门开的瞬间,休息室的喧嚣声顺势往里冲撞了一下,随即被拒之门外。伊森出现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杯咖啡。
“不好意思!”他或许对江月惶然的神情有些误读,认为是自己吓到了她。
“不,没关系。我也是刚进来。”她回过神来,解释道。
于是,两个“闯入者”不分先后地选择了距离较远的位置,江月坐在窗子旁边的长沙发一端,伊森则坐在了靠近钢琴的读书椅上。他们并没有开始交流,仿佛在心照不宣地等待着更多的“闯入者”,然而迟迟没有人来,那扇门没有动静,只有门后隐隐传来的一阵阵笑声。
有那么一会,江月假装对着窗外白濛濛的草坪和稍远一些的墨色树林发呆,回过头时,撞上伊森投向相同方向的目光。他们同时露出局促的笑容,江月暗暗揣度着此情此景,不得不认为它很奇妙,她同这个英国男孩此前从未有过任何交集,甚至连基本的目光示意都没有过,她一度认为——在早饭他说出“moon above the river”之前——他根本不知道有自己这样一位同学存在。实际上,她懷疑他是否清楚班上任何一个人的存在。
这次,在目光相遇的关头,伊森没有再次先开口。江月手中依旧捏着那块卡仕达奶油饼干,油脂被指腹的温度融化,正一点点渗出来,她知道她是无法好好享用这块饼干了,在这样一间安静的屋子,咀嚼饼干无论怎样试图文雅,都一定会显得突兀,露出笨拙的马脚。她有些后悔自己刚才没有选择那些绵软湿润的小蛋糕,更生气伊森竟只喝咖啡,而不吃任何东西。
“所以,你们的讨论主题是什么?”江月把饼干放在咖啡杯的小托盘上,彻底放弃了对它的念想。
“菲茨杰拉德。”伊森说。
“啊,挺棘手的。”在这里,江月罕见地成功运用了一个精确且老道的词汇。
“是啊,他的东西是比较麻烦。”伊森匆忙咽下口中的咖啡道。
“《了不起的盖茨比》是我尝试的第一本英文原版小说,那时我才刚读高中……”她撒了个小谎,她第一本英文原版文学作品读物分明是《傲慢与偏见》,里面充满了简洁风趣的语言。
“那一定是个巨大的打击。”伊森笑道。
“没错,”江月等的就是这句回答,她笑着说:“那之后我就再也不想读任何英文原著了。”
伊森接着发表了他对菲茨杰拉德的文字的一些看法,他足足说了几分钟,但语速很慢,她一句不落地听懂了。她对他们不谋而合的一些看法感到惊喜极了,嘴上不住说道:“没错,我同意。”然而漂亮的词汇再次离开她的大脑,在外游荡,而对于他们正在讨论的这位耀眼的作家,她觉得基础的词语是不适配的,她不愿在此刻让一些平庸的句子破坏了意境,便只得装作回味伊森那段优美的评述,悠长地点头,又一连喝了几口咖啡。
伊森抬手看了看表,说道:“我们恐怕该走了,下半段就要开始了。”
谢天谢地——江月立刻起身。他率先开了门,请她通过,并祝她接下来的讨论顺利。江月把空咖啡杯和卡仕达奶油饼干一起放在杯盘狼藉的长桌上,随人流一起离开了休息室。
下半段的讨论中,她感到自己状态恢复了很多,一切都进行得异常顺利,她甚至一度连续说了四句话,所在的小组也提前完成了任务。在课时即将结束之际,小组成员们开始商议着午饭后一起去附近的树林散步。
“咱们应该去看看那片‘黑森林里有没有什么恐怖故事。”小组中的法国女生转着亮晶晶的眼珠道。
“没错,这见鬼的房子太闷了,我们该出去透口气。”美国小伙已经开始把电脑装进书包。
“我加入。你觉得怎么样,梅?”印度姑娘转向江月。
“当然好,听起来很棒。”她回答道——如条件反射般迅速。
“大伙记得多穿一些。”热心的组局者法国女生最后嘱咐道。
随后江月借口回房间取东西,婉拒了三位组员共进午餐的邀请。约莫十分钟后,她独自一人进入餐厅,坐在与早上同样的位置。同学们三三两两地排队取餐,在开阔的餐厅中央落座,她对面这个靠墙角落的孤零零的座位始终被忽视——一切都如同复刻一般,只是每个人的盘子里都换成了一块寡淡的水煮三文鱼,一滩白色酱汁和一些混合菜叶。伊森始终没有出现,江月清净用餐的愿望得到了满足,尽管是迟到了。午餐甜品是熔岩蛋糕,刚刚出炉便被端上餐桌。伴随着大家切开它们时欣喜的惊呼声,浓稠的巧克力酱流淌,香甜的气味瞬时弥漫满屋。
江月想到上午那块被放弃的饼干,莫名感到惋惜。
午饭过后,树林探险四人小组如约出现在古宅门外。他们穿过草坪时,江月回头看了一眼这座房子的全貌,它像许多英格兰街道上的古建筑一样,洁白的外墙上交错着“米”字形的黑色木质结构,在冰蓝色的天幕下,看上去有些阴森。她瞥见被呵气模糊的玻璃窗后隐现着同学们疑惑的目光,某种前所未有的归属感油然而生,她加快脚步,跟上了同伴们的步伐。
树林并不算远,不过十分钟的步行距离。但事实证明法国女生是非常明智的——树林中的温度甚至更低。水汽氤氲在高大的温带树木四周,脚下铺满了厚厚的、潮湿松软的木屑,这些自然的新陈代谢物源源不断地散发出难以形容的冷冽气味。松鼠似乎无处不在,有几只会在穿过树丛时骤然停下,打量这群陌生的闯入者,随后灵敏地溜走。他们两前两后,随意变换着组合行进,边走边小声交谈,很快,古宅那透出暖黄色光的窗沿就从回望的视野中消失了,黑黢黢的树干越来越密集,光线也随之变暗。他们走到树林深处,暂停在一处地势更高的山坡上。一切都变得更加安静了,简直到了寂静的程度。他们已经分辨不出雾的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空气中清晰可见的水汽,一柱柱分明地旋转着。
“我们还要继续吗?”美国男生问道,“再往前走就翻过山去了。”
印度女生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说:“我们往回走吧,下午的研讨快要开始了。”
法国姑娘有些留恋地朝山坡顶部看了一眼,却也同意了返程计划。江月更不会提出任何异议,其实她早就想要返回那座温暖的房子了,因为她脚上的皮靴走起湿滑的石头的确费力,但她不愿扫了大家的兴。
回程的路似乎更好走,没过多久,被暧昧白雾包裹着的草地边缘和古宅轮廓便再次出现在眼前。不知道是否是从深林中归来的缘故,江月感觉外头的世界似乎比方才更亮堂了。
“你们看!那是伊森吗?”法国女孩突然惊呼道。
众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远处广阔的草地上,几根枯死的巨大树干躺在那里,如剪影般形状分明,一个单薄的身影正立在上面。
是他,江月认出了那件米白色衬衫,但她没有说话。
“没想到有人和咱们一样不怕冷。”美国小伙依旧先开了口。
“他在那里干嘛?”女孩接着道,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大概思考人生吧。”江月用略带调侃的语气说道。
“他是个怪人,你不觉得吗。”法国女孩边说边大步跨过一块石头。
“我从没和他说过话,”印度女孩耸耸肩道,“我觉得他压根不和任何人打交道。”
“我也没有。”法国女孩回应。
“他的确挺孤僻。”美国男生总结道。
“但我總觉得他这人似乎有点意思。”他随即补充道。
印度女孩撇撇嘴道:“他肯定没什么朋友。”
仿佛有一阵的刺耳轰鸣声渐强,江月逐渐听不到同伴们生动的声音了,她反复掂量着自己刚才说那句话时的语气,意识到自己卑鄙地利用了他博取团队的认同。江月深陷在羞愧感中,没有再参与进他们的讨论。他们四人抵达宅院,推开前厅的大门时,她回头望了一眼,伊森遥远的身影仍在嶙峋的树桩上缓缓移动。之后的整个下午,她都被一段回忆奇怪地攫住了,她记起初中时的某节体育课上,她被一群女孩簇拥着走在林荫路上,向她们描述起同桌男生袖口露出的一截红色秋衣时那种刻薄的语调,话一出口,她便在心里打了个剧烈的冷颤。这天下午,相似的寒意在她身上不断蔓延、缠绕,任由她如何恼火都无法消解。
此时正是万圣节后,圣诞节前的初冬。在同黑夜划分势力范围的较量中,英格兰的白昼日渐退缩,将主导权让出——这令晚饭的氛围更加温馨了。当夜幕降临,这座远离城镇聚落的大房子犹如一簇火苗,跳动在广阔的原野上,年轻人的欢声笑语打破它多年的沉寂,它的每一个角落,都不再破落,而缓缓浮现出昔日的繁盛景象来。
晚餐的甜点是太妃糖布丁。江月依旧坐在老位置,她希望伊森能来,她急迫地希望同他说上几句话,随便什么都好,以消解自己的愧疚。她已经在脑海中设想好一切对白的可能,布置了一些巧妙的词语,甚至连每个话题要使用的语调都预先彩排了一遍,只盼着伊森能在她对面坐下,来接受她这番一厢情愿、自导自演的献殷勤式“赎罪”。此外,她发自真心地想知道他独自出现在那里的原因,她想象着树桩上有更广阔的视野,可以触及到远方的村落,成片的洁白房屋在山丘的凹陷处聚集。
然而伊森没有出现。实际上,他压根没来吃饭,江月频繁地巡视四周,始终未见他的踪影,直到布丁上桌——它晶莹剔透地沐浴在琥珀般的咸焦糖浆中,呈现出白色到咖色渐变的暖调。江月不再期盼,认为自己良心上的过失将永远无法弥补。她胸腔整个下午一直在朝外膨胀的那股不安的热气,此时彻底泄下去了。窗外浓稠的夜色流淌着淹没一切,远处枯木斑驳、寂寥的轮廓彻底无法辨别了,江月甚至开始怀疑下午看到的伊森模糊的背影是否真实,那里被雾笼罩——一如梦境中时常发生的那样。
她的布丁尚未吃完,四人探险小队的其他三个成员便朝她走来,邀请她晚上一起去古宅地下的小酒馆小聚。她如临大赦,立刻答应了下来,觉得自己庸人自扰得有些可笑。
他们四人一道走出餐厅,印度女孩长篇大论地同她讲着自己的论文初步思路,江月的情绪逐渐舒展开来,并随口说些认同的话。
伊森猝不及防地出现在走廊上,正盯着墙上的一幅人物肖像出神。
“你好,伊森!”法国女孩热情地开口了,这令她身后的江月大吃一惊。
伊森转过身时,江月忙转向身边的印度女孩,接着她的话茬儿说下去,仿佛她们的交谈是连贯且深入的,并不会被外界所打扰。
“哦,你好,嗨。”他分别同面前的法国女孩和美国男孩示意,没有打断正在交谈的另外两位。
“我们要去下面的洞穴酒馆,一起来吗?”法国女孩竟然向他提出了邀约。之后美国人也附和道:“据说那以前是他们的酒窖,应该很有意思的。”
江月和印度女孩停下来,冲伊森友善一笑,表示欢迎。
“好啊,为什么不?”他没有犹豫便同意了。
通向地下的楼梯灯光昏暗,纷乱的影子在乳色的石墙壁上晃动。台阶又窄又高,走起来十分不方便。美国男孩和法国女孩走在最前头,随后跟着印度女孩和江月,伊森走在队伍末尾,当他们经过一个扶手转角时,他轻声嘱咐:“当心”。江月动了动嘴唇,什么也没说出来。楼梯终止后,他们又经过一条平坦的直角走廊,酒馆狭窄的拱形门洞出现在尽头,像大多数地下空间一样,这里屋顶很低,不由分说地压在高大的美国小伙的头顶上,导致他不自然地弓着背,显得有些滑稽。
令人意外的是,酒馆里并没有任何其他同学,干燥的空气中,似乎有微酸的酒精气味在悄然发酵。他们随便找了一个角落,围桌坐下,闲聊片刻后才陆续起身去吧台点酒。江月曾同几个中国朋友去过两回市区的酒吧,当时,面对横冲直撞的酒客和行动迅速的调酒师,她完全来不及去熟悉酒单上五花八门的饮品名,第一次,她慌乱地要了一个易拉罐啤酒便逃回卡座,后一次她鼓足勇气更进一步,点了一杯名字很短的金酒。但这天,在同伴们都取好各自的酒回到座位后,她决定花些时间仔细琢磨,这个静谧的封闭空间给了她安全感。她最终要了一杯名叫“树莓炸弹”的酒,弧形杯壁上,细小的气泡不断往上窜,然后被表层浓郁的红色果酱藏匿。
江月回到座位时,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遍这群同窗,他们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姿态出现这个场景中,没有教室里千篇一律的光线和丑陋的荧光色皮制封面笔记本,他们手边摆着形状各异的酒杯,脸庞在昏暗的灯光下格外迷人。没有人讨论文学,他们谈论流行歌手、欧洲电影、美式橄榄球,甚至足球联赛。她好奇又兴奋,充当着一个观察者,沉溺在自己美好诗意的想象中。最后,他们好奇地转向江月,寻求她的声音——这更是超越了经验的。
“你们具体想听什么?”她再次紧张起来。
“随便什么,关于中国我们太好奇了。”美国小伙道。
“中国人也信佛教吗?”印度女孩问。
“你们的酒文化什么样?我听说中国酒的度数非常可怕。”法国人问。
“关于你的名字......”伊森开口了,“moon above the river,具体是如何同汉语对应的呢?你的名字只有两个中文字,不是吗,那么它们哪个是moon?哪个是above the river?”
大家纷纷附和:“对,不如讲讲你的名字!”
“我姓‘江,是river的意思。名叫‘月,这是moon。实际上,这两个字里都并不包含above的意思,只是组合在一起时,便有了那个意味。可以说它们构成了一个自然连接的意境吧。”她对自己这段话的表达很满意。
“太美了。”法国女孩有些激动道,“我要去学中文。”
“我说,这太奇妙了,不是吗,两个毫无关联的字,不需要连接词,组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场景,还能作为人的名字。”美国小伙对伊森说道。
印度女孩也接着说了什么,但很快便开始东拉西扯,江月听得有些走神,焦灼地祈祷她尽快结束这段发言。因为按照顺序,还有一个人没说话,她担心这段漫长的发言会将原本的焦点模糊。果然,在印度女孩终于收尾后,伊森只是微笑着点头,并没有开口的意思,于是美国人接着提出想学几句简单的法语,那门魔咒似的语言从法国女孩口中倾泻而出,大家纷纷投去艳羡的目光,开始跟着一遍遍模仿,甚至包括伊森,也略显笨拙地重复起那些圆润的基本音节。唯独江月羞于开口,她默默拿起手机,假装自己有重要的消息要回复。
后来,他们又聊起美国的城市,起因是法国女孩说美国似乎除了纽约以外,尽是些无聊的地方。美国人以赌城拉斯维加斯为据,表示了轻微的反抗。
“其实我想去纳什维尔。”江月说。
“纳什维尔?”她的美国同伴瞪圆了眼睛重复道,“纳什维尔有什么特别?”
“说真的,我都想不到竟还有除美国人之外的人知道这个地方。”他随即补充道。
“乡村音乐?”她有些迟疑,对于这座城市和乡村音乐之间关联的印象,她感到确切又模糊,于是忙补充道:“还有就是,我觉得这个地名很好听。”
美国小伙轻皱起眉,呷了口酒,没有发表见解。
酒馆里始终没有再来别人,维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安逸。直到凌晨四点钟,整个大宅早已陷入沉寂,他们还浑然不知,在这地下的小角落谈着那些轻飘飘的话题,他们将声音压得很低,却情绪饱满,江月虽然并未深入地参与进来,但这种雅致而热烈的氛围中,她十分享受,觉得自己第一次触到了所谓的“文学”的存在。他们眼皮打架,坐姿也逐渐松垮,终于,在四点一刻左右,由美国人提出了散场,众人疲惫地起身离开了酒馆,一路低声地做着意犹未尽的陈词,在静悄悄的漆黑走廊穿梭,回到各自的宿舍。最后,只剩下江月和伊森还需继续向深处行进。
他们经过走廊两侧年代各异的画作,江月手机的光柱照射在朱红色的地毯上,推着圆形的银色光斑逶迤前行,唤醒在地毯纤维中沉睡多年的尘埃。
“实在太晚了,不是吗?”她说。
“是啊,真没想到。我不该加入你们的,那样倒可以睡个好觉。”他开起玩笑。
她无声地笑了。
“我们四个下午去了附近的树林。”她说。
“是吗?那一定很有趣。”他回复道,江月觉得他的语调有些难以揣测。
“很冷。”她将手机举到胸前,光柱笔直地探向走廊尽头,原本轮廓清晰的光斑穿过浑浊的空气,变成模糊的光晕,照着画框里那张严肃的陌生面庞。两人沉默着又往前走了数米,江月反复想着那句明知故问——关于他下午是否也出门了——她即将要问出口了。
“我去过纳什维尔,”不料他先开了口,“我有亲戚住在那边,以前时常在那里过暑假。”
江月讶异地转头看他:“真的吗?”
“说实在的,那里的确很普通。”他转过头时,靠近光源一侧的睫毛呈现出半透明的银灰色,另外半边脸则凹陷在黑暗中,“但你应该去。”
“我会的。”此时,她辨别出左手边门框边缘翘起的壁纸,在自己的房间门口停下脚步。
“晚安,月亮。”伊森说道。
“晚安!”她回复道,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此时仿佛已有暗淡的天光透过帘幔,她决定睡醒后,一定要找到机会问伊森那个问题。
上午十点钟,返程的大巴车准时停在宅院的中央,江月的同伴们都顶着黑眼圈出现在门廊下,行李也无精打采地堆在脚边,唯独伊森再次不见了踪影。江月加入“秘密酒馆夜”的队伍,站在那等待上车的通知。在三天的行程结束之际,看着其他同学精神焕发却平淡的脸庞,她感到欣慰和满足,庆幸自己是昨夜那次行動中的一员。唯一令她有点担心的是,印度女孩一直待在她身边,意味着她们很可能在接下来的车程中坐在一起,她将不得不继续与她旺盛的热情和急切的语速为伴三小时。江月心不在焉地四处张望,急于找个理由离开片刻。
“我去上个厕所。”她说完背起包,快步走回门厅,逆着人群穿过拥挤的门口,返回房子的深处。果然,伊森出现在空荡荡的宿舍走廊,正不紧不慢地在包里翻找着什么。
“伊森,”她主动喊他,“你怎么还在这?”
“我好像落了件东西。”他抬了一下头说,“哦,找到了。”
他拉上背包的拉链,与她一同向外走去。门口已不像几分钟前那般热闹,大家都上车了。他们于是加快步伐,朝车子走去。江月先登上大巴台阶,放眼望去,座位已经几乎被占满,除了后排的两个相邻位置,十分显眼地空在那里。她回头示意伊森,他随即探了探头,也看见了它们。
江月坚定地穿过狭窄的走廊,掠过攒动的人头,朝车尾走去,在她即将抵达时,印度女孩挥动的手挡在了她面前。
“嘿,我为你留了座!”她利索地把笨重的书包从身边的座位上移开,塞在脚边,笑意满满地望着她。
伊森停在江月身后。她抬头看了看前方近在咫尺的相邻座位,最终转向印度女孩道:“好的,谢谢。”
江月在印度女孩身边坐了下来,伊森则继续走向后排。她低头慌乱地拉开背包拉链,拿出一个空的水杯。她的头发垂下来,形成一道屏障,遮住了凝滞在嘴角的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
车很快开动了,将灯火通明、余温未烬的古老庄园撇在身后。无论是层叠的针叶林修长的线条,或伏在草地上那些巨大腐朽的树干,都缓缓隐入浓雾,变成半透明的白色。
车子驶入公路,云层变薄,天色也随之亮起来,两旁的圆润山丘上似乎浮现出一些枯黄的斑块,还来不及细看,便在起伏中永无止境地向后退去。
第二天,江月在教学楼见伊森迎面走来。他恢复了无趣的蓝黑色装扮。在这条整洁明亮的走廊上,他们几乎要相遇了。犹疑之间,他低下头,嘴角微微颤动了一下,与她擦身而过。
江月脚下没有迟疑,她想到要和朋友们一起去附近的中餐馆,不能迟到,于是大步离开教学楼,匆忙闯入蜘蛛网般绵密的细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