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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光的小说: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

2021-04-29谢志强

文学港 2021年5期
关键词:布莱克阳台细节

谢志强

不同的小说有不同的风景,同时,不同的小说有不同的读者。倚重故事情节的小说,可以快读,甚至跳读,我称这类小说“有事”。相对“无事”的小说,既不以戏剧化的情节取悦读者,而是在细节中缓缓展开,那么,跳或漏一个细节,可能导致误读。细节像密针线缝织成日常又异常的人性风景。王晨蕾的小说属于“无事”这种小说,雷蒙德·卡佛的“无事”小说那样,有一种“内在的紧张”。因此,进入王晨蕾的小说,我很自然地保持着一种阅读状态:静静地慢读。就如同《阳台上的布莱克》,主人公抱着大纸箱子回到小区里的住宅,就如同《雾影》,主人公在“集体出游”时进入古老庄园“探险”。前者是一个人和一只鸟的故事,地点为中国的城市;后者是一个女生和一个男生的故事,地点为英格兰。我视其为城市文学。

作者的名字中有个“蕾”,是女性;我仅知王晨蕾生于1996年,是英国卡迪夫大学国际新闻硕士,现居北京。我总爱揣摩作者的阅读背景,那是英国文学的背景,琐碎而又繁杂的叙述,且有文学性的敏感细节,表现出“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雾影》中的主人公江月的状态)。什么也没发生,似乎又发生了什么。所谓没发生,是指没有戏剧化的曲折情节,表象平静“无事”,却内在紧张。这种小说,是有难度的创作。

当代小说有一种新动向、新趋势,那就是“无事”小说,其实,它来自契诃夫小说的传统(中后期)。注重人物与细节的情态。我归纳为贴着人物运动中的细节写,关键的小说元素是人物与细节,而且相互配套。王晨蕾紧贴、配套得相当稳妥,到位。由此,那细节就有了意味,上升为形而上的意味,这决定了小说的品质,胜出一筹。相比而言,当今许多小说还在“形而下”层面滑行,但要生成“形而上”的意象,实为短篇小说创作的难度。这种生成,不能刻意,不能露骨,有分寸,让读者会意。就像王晨蕾小说中的男女之间的交流,不也是读者与作品之间关系的隐喻吗?

王晨蕾是位有精神能量的作者,写出暗的同时,又能写出亮——人性之光,其小说会发光。《雾影》还能看出其在英国求学的经验,而《阳台上的布莱克》则超越了年龄和性别,这是成熟作家的标志,是精神上的早熟。

《阳台上的布莱克》使我联想到德国作家聚斯金德的小说《鸽子》。均为一个人和一只鸟的故事,而且,都是一只鸟改变了一个人的存在方式,前者是同学所送,他被动接纳,后者是飞来的鸽子,主动接纳。只不过《阳台上的布莱克》——叫布莱克的鹩哥是主人公不喜欢的鸟,他不喜欢所有的宠物,其价值的取向,把“勤奋努力”投入有用的工作放在前位,而躲避一切消耗精力的无用之事,且处世内向,孤僻,刻板,这样一个人怎么对待他不喜欢的鸟呢?饿死它,不道德。价值、道德属于社会层面,小说要做的事,是穿过社会层面,触及人性的隐秘。不得已给布莱克喂食,购笼,渐渐的,这个单身男人由被动转为主动,与鸟建立起平等的关系,尊重、怜悯,其价值观也发生了变化,还替鸟着想。小说中写到灯光、阳光、屏光,背后隐着他心里的光。这是部有光的小说。其中有一段,人的胃与鸟的笼的关系,不相关的两个东西,却莫名其妙地构成某种感应逻辑。他下班,隐约感到肠胃不舒服,调头来到花鸟市场,在送鸟的同学店里,挑了一个接近人身高的大号鸟笼,于是,胃也不再难受。胃与笼构成立有意味的小说逻辑。那是小说追求的“灰色地带”。

我读到此,突然断电。我以为是小说介入了现实,室内的空调与小说中夏天的气温一致。整幢楼传出惊慌的声音,不是一家,而是附近的“高层”都断电了。总算找出祭祖点过的半支红蜡烛。就像小说中的人物,过去遗忘的记忆又浮现出来。供电局已派出人员冒着寒冷检修——超负荷了。不得不中断阅读,牵挂着小说中的布莱克,主人公会怎么善待它?

翌日晨,窗结冻,拉不开,阳光好。接着读,小说转入“突然有天晚上落了场大雪”。主人公发现鹩哥还不会说人话。他不打算滥用权威强迫教它。但是,出现一件无关布莱克的插曲,一个应聘的女生,竟然喜欢诗歌,她唤醒了他的诗性,他原来喜欢写诗,却不愿意暴露。隐“无用”的感性,显“有用”的理性,相悖而又融洽,构成了人的双面性。就小说打开的方向,读者期待什么,作家要克制什么,以诗结缘,向姑娘表达什么,作者跳出了这种俗套。他的处世态度,决定了他给鸟儿读诗——倾诉而不暴露。随后与鸟兒对话——先启蒙,问并教“你好”。还鼓励鸟飞出笼(写了鸟抗争的伤痕,也写了鸟回归笼的习惯),应了卡夫卡的一句话:鸟儿寻找笼子。他的梦里,角色与鸟对换。那笼子,与其说是关鸟的笼,不如说是囚心之笼。一个人发现一只鸟的过程,同时,也是发现自己的过程。结尾,他认定鸟不会飞走,鸟却不可思议地飞走了。人不也“自由”了吗?心摆脱了束缚。

当代小说,有个特点,要讲究叙述的节奏。王晨蕾的小说,不是在情节,而是在细节上从容、舒缓地推进,与人物的微妙情绪的变化相吻合。一是时间的节奏。人工时间与自然时间:钟表和季节。作者赋予钟表以“秒针的声音”,更多反衬出居室里的宁静,但以“秒”计时,表现了主人公的机械性的条件反射。结尾,他走进夜色,开始寻找,是进入了自然。季节的变化与心灵的变化,鸟是其中的媒介。从夏到夏,一个四季循环。每一个季节里人和鸟的外部和内在的风景都有变化。不同的季节不同的风景,叙述呈现不同的节奏,疏密有致。二是叙述的节奏。有四段文论式叙述,其表述特点是:首先(或第一)……其次(或第二)……有意思的是,习惯都说“三点”, 王晨蕾只讲“两点”。采取文论式和总结式的罗列,我在汪曾祺小说里已领教过了,觉得那是以毒攻毒——叙述的颠覆。而王晨蕾小说里,却感觉到叙述的变奏,化繁为简,一目了然,好似同一种风景里漫步,突然出现一块牌子,带有提示性的牌子,效果颇佳。最关键的是:条理明晰的叙述与理智内向的人物很搭配。

说到突然,王晨蕾的小说里有许多“突然”,有的直接点明“突然”,有的不点,却是突然。比如,伸手接过新员工填满密密麻麻符号的表格,之后的下午,脑子里“突然”闪出那本诗集。就价值取向上,表格有用,诗集无用。比如,他被一个“不去上班”的念头攫住,突然反感以前在乎的关系和连接,随即又突然字正腔圆地对鸟说:你好。还有鸟突然起飞,撞上玻璃玄关。他和鸟的关系进了一步,关心地问:撞傻了吧。还有他突然发现鸟“越狱”不成留下的伤痕。《雾影》里,也多次出现“突然”。“突然”是一种偶然,但也是心灵的必然,因为,作者不是采取情节的巧合制造出那种偶然,而多为心灵动念的偶发。支持着的是人物的潜意识(例如胃与笼),表现出的是小说里的“灰色地带”。不确定的突然,我想起爱丽丝·门罗的《逃离》,小说写到三分之二处,突然闯入了一只小白山羊,门罗预先没“构思”到,于是,门罗反过来补贴前边小白山羊的“痕迹”。《逃离》若没有小白山羊莫名其妙地闯入,那篇小说就缺失了“灵气”。《阳台上的布莱克》那个上班族,不确信小动物有灵性,认为它是“丑陋”的小东西,但最后,一只鸟改变了一个人。

《阳台上的布莱克》和《雾影》,均由第三人称的有限视角展开。前者是“他”,后者是“她”,由此构成他——一个男人和一只鸟的故事;她——一个女生和一个男生的故事。两篇小说里的两个男人,一个是自我经历呈现,一个由“她”的视角呈现,不约而同,都是冷男,孤僻、独行。只不过“冷”(冷漠)的方式不同。

《阳台上的布莱克》的他,一只鸟使他由冷转暖,暖中包含着尊重、平等、怜悯。《雾影》的她,江月与那个英国的男生,因为文化差异,中间总是隔膜着,在交流,却难沟通。关于合群与独处,就像寒冬里一群刺猬一起取暖,近了扎刺,远了寒冷。中国的那个女性,其实,有着“集体主义”的传统:趋从。在来自数个国家的女性中,她本能地趋向融入“集体”,但是,她采取了“卑鄙地利用他博取团队的认同”(只不过迎合大家对他的印象:怪异、孤僻),听不到同伴们应有的认可,于是,她陷入羞愧,继而期待英国男生伊森出现在晚餐厅里——坐到她的对面,她准备了巧妙的话题,以此“赎罪”(这就是人性之光),伊森未出现,她似乎良心上的过失将永远无法弥补。巴别尔《骑兵军》里的《我的第一只鹅》,戴眼镜的文质彬彬的“我”要融入野蛮的哥萨克士兵们——文明如何融入野蛮,他采取了粗暴的行动,将房东的一只鹅杀死,于是,哥萨克接纳了他:这小子跟咱们还合得来。可他心却叫杀生染红了。这就是丛林法则。这种现象我多有耳闻目睹,当事人有的得意、有的炫耀、有的愧疚、有的纠结,更多的是“健忘”。为了融入“集体”,不惜出卖或诋毁“个人”,手段各异。《雾影》里用了一个带引号的词:赎罪。言之罪,一般人没意识到,王晨蕾同时也是江月揭示出来了。巴别尔以“第一只鹅”为代价,被“野蛮”接纳,实为第一种罪。

契诃夫有个关于戏剧技术方面的观点:如果第一幕里您在墙上挂了一管枪,那么在最后一幕就得开枪,要不然就不必把枪挂在那儿。但是,契诃夫后期的小说结尾往往不了了之——挂了枪,并不响,由此颠覆了读者的期待,所以當今的小说延续了契诃夫小说的传统,枪不响,没有事。《雾影》属于挂了枪,枪没响的一路:江月要“赎罪”,主动找伊森交流,却放空了赎罪。仅仅问了一声晚安,还是借“月亮”的名义。

仅仅留下一个与“赎罪”无关的疑问:那天下午他是否出门了?而伊森将孤僻进行到底了,好像落了件东西,说找到了,却不交代什么东西。为时三天的集体旅行结束了,最后的相邻座位,即近且远。人与人之间像裹在“雾影”里。

作家有一个使命,建立小说世界,可以像创世那样命名。我儿时也这么做了,但在小说里,与其说人物给鸟或人命名,倒不如说是作家所为。《阳台上的布莱克》,男主人公给鹩哥起了个洋名:布莱克。那可能是暗地里写诗的主人公,摘了外国诗人的帽子戴在中国的鸟头上了,寄托了对诗的热爱,还对那只鸟朗诵自己的诗。《雾影》的主人公江月,有英文名字:梅,她解释中文名字为江上的月亮。那英国男生告别时的问候,就有意味了。

《雾影》写了古老庄园的风景:黑森林,地下酒窖。那神秘而又古老的气氛,烘托出一群学生的探险和好奇。将那个“赎罪”放入其中,我总觉得幽暗森林、酒窖,仿佛是集体潜意识的隐喻——另一道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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