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珠记
2021-04-28王方晨
王方晨,山东省作协副主席。著有《老实街》《公敌》《背后》《老大》《花局》等小说作品,共计800余万字。作品入选多种文学选本、文学选刊以及全国最新文学作品排行榜、中国小说学会全国小说排行榜,并译介为多国文字。曾获《中国作家》优秀短篇小说奖、《小说选刊》年度大奖、百花文学奖等。
说来话长。蚕豆出生那晚,他爹一早去塔镇卖煮蚕豆没回来。卖光两罐煮蚕豆用不了这么长工夫,通常过午就能到家。鬼子刚走,年月还算清平。他爹没回来,家人很着急,但不怎么担心。
从万先生家传出如水的古琴声,一点一滴,给他家人的心带来了安抚。万先生是方圆十里有名的读书人,身边无儿无女,只一个半瞎老妻,同住两间茅庐。万先生每日只做两件事,弹琴、看书。别的事不会做。他不用种地,因为地无半垄。
弹琴、看书也能过活,见过万先生的都信。他家烟囱很少冒烟。偶尔的东家一瓢,西家半碗。老两口就这样过了许多年,人是瘦些,但精神尚好。清幽的古琴声里,他老妻从来都不是忍饥挨饿的样子。饿的人远远近近听了,也像不饿了。
古琴声迎来了曙光,但一声惊恐的尖叫也惊醒了人们的残梦。早起的人在村头的路边发现了死去的蚕豆爹。现场惨不忍睹。瓦罐被打破,折断的扁担丢在田沟。从死者脸上根本看不出是谁,但他是蚕豆爹。每只眼睛里,都嵌着一粒煮蚕豆。
万先生也去看了,极度不适,但他竭力克制住了,发出一声喟叹:
“好人哪!”
蚕豆爹每次去镇上路过万先生家门口,都会取出几粒煮蚕豆放进他面前的盘子里。听到古琴声,就独立街头听一会儿,不论是在下雪,还是下雨。蚕豆爹不识《墨子悲丝》,抑或《鸥鹭忘机》,但觉好听。
蚕豆爹亲自煮的蚕豆,食过的都说好。每天蚕豆爹要煮两大罐,两大罐都能卖光。村里人知道,镇上有一张张口在等他的煮蚕豆下酒。蚕豆煮出沙来,这个容易。不容易的是每粒沙都入味,能让舌头把每粒沙分辨出来。镇上的人专给起名“蚕豆沙”,说他有祖传“蚕豆沙”绝技。
万先生自此食不上蚕豆爹煮的蚕豆了,但总也忘不了蚕豆爹。见到蚕豆就会想起蚕豆爹,想起蚕豆爹就会发出喟叹:
“好人哪!”
蚕豆生来与人不同,脸上有凶煞气。难怪。
蚕豆一出生就摊上了杀父之仇。蚕豆的眼里也像嵌了两粒煮蚕豆。
蚕豆爹白死了,民国警局认定他死于流窜的逃兵。
蚕豆还没长大,天就变了,穷困的万先生也有了土地。
有了土地就不能光顾着弹琴、看书。有了土地得操心收成。毕竟年纪老大,有时操心不过来,但会有人帮着。
后来,他在生产队做些杂事。不知不觉,已经习惯了很少弹琴、看书的日子,但见了蚕豆还是会叹。
蚕豆爹在人们的记忆中逐渐淡薄,那声喟叹就像是对蚕豆的赞美。
读书人万先生像在说蚕豆是好人。
蚕豆从小模样就凶,不凶不是蚕豆。
蚕豆食煮蚕豆也不是蚕豆。他爹死在煮蚕豆上,他爹不去卖煮蚕豆就可以活很久。
他娘在他八九岁的时候也没了。本来新社会移风易俗,他娘得了很多关心,改嫁不再是丑事。他八九岁了,她娘才想开。“就丢回人吧。”她娘说。
在好心人撮合下,鸡公山里有个男人要娶她。
鸡公山男人来村里了,人们都当他贵客,认为很般配。要不要入赘在蚕豆家,随他的意愿,却一寻再寻寻不着蚕豆。
蚕豆去田里打猪草了。背了满满一筐猪草回来,鸡公山男人正要离开。蚕豆低着头,猪草纷披在他的头顶。陪客的人让他叫叔,还说他生来腼腆。他不作声就会显得不知礼,最后只是朝鸡公山男人抬了抬头。
鸡公山男人一去不回。怎么不回了,蚕豆娘不让人去问。
两个月后,蚕豆娘暴病身亡。塔镇卫生院的大夫说她干活回来喝生水,食剩饭,勾起了陈年病根。
土里刨食儿的人哪个不常常喝生水、食剩饭?人死了,疑问再不能得到解答。
蚕豆娘也是好人。临死前还给蚕豆煮了半碗蚕豆。明知蚕豆不食煮蚕豆,她还要煮。煮蚕豆当然没跟死者入葬,有尝过的,发现起沙。
“蚕豆沙”的独门绝技,想来就此失传了。
蚕豆在世上就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好在蚕豆小小年纪什么活都做得来。万先生时常去陪他。有一次动了心思,要教他弹琴。先看他的手,拿起放下了几次,还是无奈地将头摇一摇。
蚕豆手指粗短。因为从小做活,又硬。
万先生弹琴少了,手也硬了。那架古琴,岁岁年年,几乎被他束之高阁。没断过的,就是读书,每天都会看几句,不拘什么书。
携了书本子,来给蚕豆讲书,四书五经不时兴讲了,就是讲那本翻烂的、没皮的《封神演义》,蚕豆的两只蚕豆眼,也动都不动。
蚕豆坐过课堂,实在学不进去才停了学。
蚕豆自有天地。两头犟牛拼死打架,他往中间一站,两头犟牛就分开了。路上冲来一条恶狗,他一抬头,恶狗逃去了。
在家的时候少,在野外的时候多。
他还没长大,还没学会跟人相处。他从不称呼人们叔叔大爷,连对他格外好的万先生也不称呼,见谁顶多只是“嗯”一声。
没爹没娘的孩子,从没人怪他。
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人会突然撞见他一个人坐着,看著一只蚂蚁、一只蚂蚱、一只蜻蜓出神。从他的衣兜,还会突然响起一声蛤蟆叫。
他不大理人得到了解释,他跟田野里的虫子交上了朋友,跟蜥蜴、刺猬、沙獾等小动物相处得也不错。干旱的池塘里,面临断水的蝌蚪得到过他的拯救;鸟儿也会盘旋在他的头上;他一个人的家里,居住了成群的麻雀和一窝老鸹。人要告诉他老鸹蛋从窝里掉下来了,他撒腿就往家跑,跑到家里还能把鸟蛋接住似的。
他终会成为一个好人,跟他爹一样。
谁不信呢?
虽不能断定蚕豆的杀父仇人果真如民国警局所言是个逃兵,但可肯定是在人群中。相对于人群,田野里的万物,更值得蚕豆去信赖。尽管他一直受到人们怜惜,有时却也免不了被一些调皮鬼捉弄。
很多人都忘不了他被村里的瘸六骗食煮蚕豆的情景。
说起瘸六,没人不头疼,却没人不喜欢他,因他总能带给人们欢笑。他腿脚不便,一点不妨碍他模仿任何人,而且惟妙惟肖。电影上的人物,比如列宁、瓦西里、海娃、李向阳,生活中的人物,比如镇上的干部、村里的万先生。蚕豆跟动物亲,都学不来各种鸟叫、蛐蛐叫、蛤蟆叫、牲口叫。瘸六却都会。跟瘸六相比,蚕豆基本上是个沉默的木疙瘩。
“你为什么不食煮蚕豆呢?”瘸六问他。
蚕豆不食煮蚕豆,可是由来已久。
“蚕豆怎么会食煮蚕豆?”人们说,并感到瘸六问题可笑。
“不,”瘸六一本正经,“我认为你不食煮蚕豆,是因为你觉得蚕豆像颗牛蛋。”
闭目一想,还真像。
生牛蛋不能食。熟牛蛋骚气,食起来还是美的。瘸六这比方不怎么靠谱,但人们隐隐感到了瘸六的诡计。他总会出其不意让人大笑一场。
“这不是生牛蛋,你食不食?”
变戏法儿似的,瘸六掏出一块点心。搭眼一看,也只能说像块点心,看颜色像是本地传统蜜食红三刀,上面倒是沾了三两颗白芝麻。
人们觉得瘸六的恶作剧肯定落空。原因,一个是红三刀在那个时代还是稀罕物儿,也就是逢年过节才能有幸尝上一口,他怎么会有红三刀?一个是,蚕豆早过了会随便食人东西的年纪。
瘸六將点心擎在手里,好像丝毫不担心蚕豆会拒绝。
蚕豆慢慢朝他抬起一对蚕豆眼,神色没有改变。要知道蚕豆可是个能将疯牛恶狗吓跑的人。蚕豆像是在判断瘸六手里的点心能不能食。如果能食,他就真的食了。如果不能食,分明也要食。
他果真食了,点心接过来捂进了嘴里。
瘸六脸上掠过一丝诡异的笑容。
蚕豆草草一咀,鼓起喉咙,就要一口咽下。他甚至朝着瘸六挤了挤眼睛,以此表达自己最大的善意。但紧接着,嚎叫一声,将点心“噗”地吐到了地上。
那一小团咀烂的点心里,露出了灰白的蚕豆沙。他跑到墙根底下,腰弯到地上,继续痛苦地呕吐。
瘸六失算了,不光他自己没笑出来,在场的人也都没笑出来。
蚕豆不呕了,站在那里,脸儿焦黄。
“蚕豆,你像食了个生牛蛋。”瘸六说。
人们点头。蚕豆却讷讷地说:
“蚕豆像颗心。”
蚕豆是个好人。人不食心。
那些年,陪伴蚕豆最多的是万先生。在蚕豆家,万先生像是蚕豆的爷爷,跟别人的爷爷一样。从矮墙上看到他在院子里走动,不会想到他是一位先生。他已像是一位老农,不会弹琴,不会读书,也未曾弱不禁风。他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硬朗,陪伴蚕豆长大成人好像成了他作为一位老人的命运。
实际上,人们喜欢万先生甚于喜欢瘸六。万先生会讲古。离了书本子万先生也能讲。上下五千年,天上人间,没有他不知道的。
万先生的话,人们都信。万先生说蚕豆心善,连只蚂蚁都不踩。有心人暗中看了,是这样。万先生说蚕豆让人,人们想想,可不就这样。瘸六给他食东西,他看不破瘸六安的什么心?他真傻?但他食了。他长得闷,但万先生说他前生是被文殊菩萨点化过的善财童子。万先生言之凿凿,书上写着呢。哪本书?道是《华严经》。
善财是个孤儿,蚕豆也是孤儿。善财前世聪明活泼。蚕豆的心眼,可都藏在肚子里呢。善财只看人好,蚕豆对人也不挑剔。
卖油郎的油梆子让调皮鬼藏了,卖油郎在村街上急得跳脚,直说村子不仁义。村里人不敢担这恶名,忙着帮他找。
他才去墙后边小解的工夫,油梆子就没了。油梆子不能食喝,藏他油梆子干啥?都疑到瘸六身上。
瘸六指天画地地发誓。见蚕豆走了过来,就指认是蚕豆藏的。卖油郎看一眼蚕豆,先胆怵了。瘸六在一旁不怀好意地笑。
情急之中,卖油郎壮壮胆就要去拉蚕豆要油梆子。万先生挡住说:
“别冤枉了好人。”
旁人也都附和:“是啊是啊,蚕豆可不会藏你的梆子。”
卖油郎不知所措。
找不到油梆子,就还骂村子不仁义。村里人恼也不管用。倒是瘸六说,去塘边瞧瞧吧。
果然在小水塘找到了油梆子,水上漂着呢,漾了满塘银蓝的油花。
找到了油梆子,恨得卖油郎说此生再不来他们村了。
那些年,蚕豆食冤枉的时候多了,有时候是因为瘸六,更多的时候是因为别人。生产队丢了东西,坏了东西,都会有人说是蚕豆偷了、弄坏了。不记得蚕豆争辩过。只要不说是蚕豆下毒,就不要紧。即便蚕豆真的偷了或弄坏了东西,生产队也不会惩罚他。也许正因为不惩罚他,人们才一味对他栽赃。但每次万先生都会充当判官:
“不是蚕豆做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万先生的话在村里很管用。他不来充当判官人们也不会跟蚕豆过不去,他来充当判官,人们更不会拿蚕豆怎么样了。
蚕豆是好人。
到了后来,其实已不用万先生多说,人们自己就会说出来。
除了万先生,蚕豆跟瘸六在一起的时候最多。蚕豆还没长大,瘸六顶不上整劳力,生产队就常派他俩干一些轻活。
瘸六说话逗乐,但再逗乐的话也不能让蚕豆一笑。
说到这里就清楚了,从小到大,蚕豆脸上就没笑容。一个人出生在亲爹被谋害的夜晚,怎么会有笑容呢?可不就是这个道理。
瘸六心里就存了个执念,那就是要把蚕豆逗乐。
“队长,派我和蚕豆去吧。”他会主动要求。
蚕豆牵牛,瘸六扶犁,他们在犁大河湾的一小块月牙地。
“公鸡下了一个蛋,是什么蛋?”瘸六说。
换了另一个人都笑死了,但蚕豆只一心牵牛。
“公蛋。”瘸六只得说。过了一会儿,又说:“蚂蚱下了一个蛋,叫什么蛋?”
蚕豆还是只一心牵牛。
“操蛋!”瘸六说。
牛很乖。蚕豆牵牛牵得好。
瘸六出歪主意了。瘸六说牛累了,不能让生产队的牛累着,也不能让生产队的牛饿着,牛出了力,得让牛食点好东西。不远处玉米田后面有块豆地,你去薅些豆棵来给牛食。蚕豆想想有道理,就放了牛绳走向玉米田。玉米田只有几垄,他很快穿了过去。
眼前的豆地一片金黄,一个女人慌慌张张地从豆地走开了。蚕豆没多想什么,就从豆地薅了一捆豆棵返回瘸六身边。
在月牙地,瘸六燃起一堆火,燎熟了豆棵里的毛豆。
瘸六食了满嘴黑。瘸六边食边说:
“为什么说蚂蚱下了一个操蛋呢?它下一个蛋不操蛋吗?”
蚕豆没笑。蚕豆没食。
瘸六食了,牛也食了,烧黑的豆棵被埋进新翻的土里。
之后就听说豆地被偷。先在一个渠底发现了被丢弃的豆荚。寻了踪迹,人们来到豆地。
一大片的豆棵被摘光。
人们都习惯性看蚕豆。蚕豆呶唧了一声,但瘸六飞快地看了他一眼。
“我一直跟蚕豆在一起。”瘸六作证,“我眼看蚕豆没事就捣牛蛋。”
蚕豆木着脸,不说话。
怎么会疑蚕豆?又不是不知道,一整天蚕豆都在跟瘸六一起犁那块月牙地。
不是蚕豆和瘸六偷的,那肯定是別人。
再过一两天,豆荚里的豆子就硬实了。
那是多么饱满的豆粒。生产队的牲口出力,草料里需要添加豆粒。人们也早盼着豆子打下来,去公社油厂榨油。饭菜里连点油星儿都找不到了,嘴里寡淡,都忘了油的滋味。食到油,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夜间,蚕豆躺在床上刚要入睡,万先生从屋外悄悄走进来。蚕豆天黑从不点灯。万先生摸索着坐在床边上。
“蚕豆,你是个好人。”万先生说,“天明你就说,豆子是你偷的。”
蚕豆直直地望着黑乎乎的屋顶。屋顶像在跟着黑影浮动。
“嗯。”蚕豆作声。
黑暗里,蚕豆脸上好像笑了一下。
从这个秋天起,蚕豆变了。往年谁家里他也不去,万先生来叫他,他也没去过一次。万先生家做了好菜,给他端过来。万先生一辈子没蹲街上端碗食过饭。看着他端着空碗在街上走,就知道他给蚕豆送菜回来。
“做好菜了?”
“没啥好菜,炖了个蘑菇茄子。”
前天刚下过雨,后墙根底下一夜间长出了很多蘑菇。
蚕豆第一次来万先生家,是为万先生扫院子。
万先生还住在那两间茅庐。从院子前走过的人见了,就说万先生没白疼他。
扫过了院子,又拎水桶去井旁打水。
这时候人们看出来他是很有把子力气的。一桶水在他手里不算什么。来回两趟,万先生家的水缸就给灌满了。
万先生留他食饭,他却低着头,看着地,不响,转身走了。
刚扫过的院子,又被风吹来了一片黄叶。
万先生望着他走远,耳朵里蓦地响起了一阵古琴声。他有了一股冲动,要去把尘封的古琴拿出来,在秋风中给远去的蚕豆抚一曲。
不知不觉,手指尖一挑一勾,也回转了身,到茅庐门口,却只望他老妻。
这年冬天,他老妻去了。
节哀顺变。自他老妻闭眼,他就像糊涂了。谁劝他都像听不到。他口里嘟囔着什么。人们有了预感,以为他也将要去了。忙把蚕豆叫过来,让蚕豆拉他的手,他的眼神才像定了定。他吐了口长气,说了声:
“没想到你奶奶还能活这么久。”
人们受到提醒,一致提出让蚕豆摔老盆。这些年移风易俗,乡间葬礼简省多了,摔老盆这项不能减。不料万先生看着蚕豆神色大变,就像看的不是蚕豆。
这就让人疑了。再看,蚕豆还是蚕豆。
蚕豆可不是公社的大干部,更非往年供案上的佛祖菩萨。蚕豆这几天可伤心了,总躲在墙角低低地哭,眼泡子肿成了桃儿样。可不是,万先生夫妇没白疼他一场。
人们不由得感到了轻松,这一下子就办了两件事。万先生百年后摔老盆的也有了。
等看到万先生端着一碗菜往蚕豆家走,就知道担心是多余的。万先生能活很久,至少活到蚕豆娶妻生子。
万先生去给蚕豆送菜,不见得就能碰上蚕豆在家。蚕豆在家的时候很少。水渠跑水了,他堵的。雨水冲倒了庄稼,他扶的。车子拉不动了,他帮推一把。草筐子背不动了,他帮着背一程。看他从田野里回来,身上总会搭七搭八。
在村里也闲不住,不光给万先生家扫院子,谁家的院子他都扫。劈柴担水这样的事,随手就给人做了。
两口子对打,他嘴笨不会劝,就只会说“打我,打我”,伸过头让人打,就把两口子逗笑了。再有两口子打架的,就会有人说:“去叫蚕豆!”果然屡试不爽。
拉他喝杯水、食口饭,反倒没门。
转过年才过一个春天,跟瘸六站一起,就高出半个头。他还长了一身的腱子肉,短短的汗褂子包不住了。
“别给我俩派活了,我追不上他。”瘸六跟队长说,“他跑起来像火箭。”
蚕豆一发射出去就没影儿了。有时候三四天在村里和附近见不着他。很快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了他。“别看人长得凶,是好人哩。”对蚕豆的颂扬时不时就传到村中来。他把在村里做的好事又在别的村做一遍。
万先生再不用自己对人说蚕豆是好人。听人夸蚕豆万先生面露喜色,村里人恍然一悟。多少年了,都是在听万先生口口声声夸蚕豆,自己却不说。这不,外村人把对蚕豆的夸赞传扬过来了,本村人倒落在了后面。人活着,吝啬钱财,好话可不能吝啬。
再看蚕豆从村外走过来,脸上就都是一团笑。
万先生不是说过么,蚕豆前身可是善财童子哩。
“哎呀,哎呀。”人们迎着蚕豆说。
蚕豆走近了。
“哎呀。”
都在直直地看蚕豆,蚕豆就不好意思了。蚕豆拿捏了起来。脚一绊,不会走路了。可是人们的目光穿过了他的肉身,看到了一个眉清目秀、齿白唇红的菩萨弟子。他走出村子,不过是像善财童子那样四处参访。
“哎呀,蚕豆。”人们说。
“哎呀,蚕豆。”瘸六说。
万先生家的水缸又满了。
蚕豆几天不出村子,人们也会“哎呀”。
“哎呀,蠶豆。”
村子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一片祥和。谁家的院子都干净,谁家的水缸都是满的,谁家断的绳子都接上了,坏的铁锨都修好了。两口子不打架了,婆媳也不吵嘴了。瘸六都“哎呀”了,瘸六都让人更喜欢了。
瘸六还说,得报给上级,我们村出了模范人物。瘸六还对万先生说,学习蚕豆好榜样,您老得写个稿,投给县广播电台播一下子,蚕豆的名气就传扬出去了,说不定就传到全国去了。他竟然想到万先生会写字。万先生摆手,笑而不语。
万先生不会写稿的。那不成了王婆卖瓜了么?但瘸六就是要这么说。他知道万先生心里高兴。
瘸六也高兴,因为这年开春他娶了老婆,是个寡妇,还带了个五岁的儿子。他看老婆样样都好,说话、做活都爽利。
直到年底一场大雪之后,蚕豆在窦堂村外遭袭。怎么会有人打好人?蚕豆走着走着,被人从身后当头一击。他从雪地醒过来时,路上一个人影儿没有。当时他还不知道自己头上流了血,爬起来就回了村。
“哎呀!”他一下子把村里人吓住了。
蚕豆的爹是怎么死的,人们也还记着。
还好,蚕豆只是被人打出了血。他还能活着走回来。
万先生亲手给蚕豆把血擦干净。瘸六义愤,要报案。蚕豆惹着谁啦?一定要揪出这个隐藏的坏分子。蚕豆听见了,扭过脸来说:“没事,六叔。”
“哎呀,”瘸六说,“头是什么玩意儿呢,能敲吗?”
蚕豆像在回忆被敲的情景。
“就是有点头晕。”他说。
瘸六不知为什么,扑哧笑了。
“哎呀……”
渐渐地,人们就不“哎呀”了,但蚕豆照旧出去。
真让瘸六说准了,两年后蚕豆成了人物。天降大雨,莱河水暴涨,全塔镇男男女女聚集在河堤上,一女知青失足落水,立刻被白浪卷走。人在发愣的工夫,蚕豆跳了下去。水势很大,蚕豆也马上没了影儿。不由得想,这丢的是两条命。不料,下游二里多地,蚕豆将女知青拖上了岸。这样,蚕豆就成人物了。不用万先生写稿,自然有人写,写得还好。把蚕豆好一通夸,上了县里的广播。不光如此,塔镇还要开大会。
开大会那天,像那年他娘要嫁的鸡公山男人上门时,怎么也找不到他。临了,只得让万先生、瘸六替他登台。
蚕豆忽然又不是人物了。蚕豆从此就不远去了。这是一个谜。
猜了很久没答案。眼看蚕豆二十多岁了,村里一般大的有结亲的了,瘸六先明白了。瘸六说:“记得那年开大会蚕豆跑掉了吗?”
“怎么不记得?”
“他知道女人了。”鬼精的瘸六说。
人们也都恍然大悟,不由想象他怀抱昏迷女知青奋战激流的情景。怪不得他不走出村子了,知道害羞了。
蚕豆不是人物了,用不着忌讳。人都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知道女人的,蚕豆也不例外。
没活干,蚕豆就只待在家里。
万先生见人就说,可要想着给蚕豆提个亲。人就回,蚕豆老实可靠,不愁。万先生还说,我这屋、这屋里的东西都留给他。万先生一再对人强调,这样好的人哪儿找去?万先生不说蚕豆是善财童子了,善财童子五十三参,最后被度化了去。蚕豆是要过过俗世的生活哩。他首先得有一个妻子。
嫁给一个好人,不是女人的福分吗?万先生认为是这样子的。
眨眼又一年,万先生疑惑了。蚕豆好事都白做了,一个来提亲的都没有。
万先生不由得长吁短叹。蚕豆不叹,但肯定心里发愁。蚕豆话更少了,每天只是埋头干活。
腊月的一天,才见瘸六不知从哪里领了一对夫妻来蚕豆家相看。
万先生挣着老迈之躯帮忙招待。万先生生怕说漏了蚕豆的好处,可是老夫妻什么也没说就走了。瘸六送他们走远才回来告诉万先生,人家嫌穷。蚕豆就一座破屋,啥都没有。
瘸六从几年前开始做小本生意,贩过私盐、鱼虾,但凡见利就贩,一年到头没闲着过。他的老婆给他生了两男一女,加上带来的那个,光三个儿子的亲事就够他呛。他贩私棉去了一趟西乡,遇上了这对夫妻。看到他们有个残疾女儿,蓦地想到了蚕豆。
在万先生跟瘸六说话的当口,蚕豆默默起身,往锅里添了瓢水,就拿炊帚刷锅。两人还以为他要为他们烧水,可他俯在锅灶上刷了一遍又一遍,也没烧水的意思。
后来的事人们知道了,蚕豆重操父业。蚕豆走村串户收蚕豆,然后回家煮蚕豆。蚕豆煮出来,盛了一碗给万先生送去。
蚕豆起沙,但还没达到粒粒入味的地步。假以时日,是会达到的。
万先生食着蚕豆送来的煮蚕豆,老眼湿了。
“爷爷,别哭。”蚕豆在旁劝慰。
万先生说了句话听着很别致:
“蚕豆,这是一种笑。”
“哎呀。”
万先生嚼着蚕豆说:
“你万奶奶食不上了。”
“哎呀。”
万先生又哭了。
“你是个好人。”万先生哭着说,“书上写着哩,好人有福报。”
蚕豆的生意不大好,但总归是门生意。蚕豆不用总待在家里了。每天挣个块儿八毛,比没有强。不能指望发生奇迹,出手就有独门绝技。瘸六做生意使上了自行车,他还像他爹一样,一根扁担,两个瓦罐,两条腿。
人们猜他会不会食蚕豆,最终认为不会。煮蚕豆要不要自己先尝?卖剩的蚕豆也不能丢了。但还是认为不会。有人偷看过蚕豆煮蚕豆,没人能像他那样聚精会神,打搅了他就是罪过。煮个蚕豆用不着这样的,他却那样。蚕豆卖剩不卖剩,也用不着别人瞎操心。真想操心那就给他弄一个老婆来。
人们看他又是善财童子了。卖蚕豆是假,四处参访是真。
冬天过去了,地里又有了活。蚕豆种两个人的地。万先生不食五保,要地。地让蚕豆种着。地是财富。地是命根。都说万先生算计得好。
不去卖煮蚕豆就去地里做活。
蚕豆在万先生家的地里翻土,村里一个女人慢慢走过来。他知道女人走到身后了,但他没回头。她家的地不在附近。
“翻地呢?”女人客氣问。
“嗯。”
“种棉花,还是种棒子?”
“种蚕豆。”蚕豆说。
“噢。”女人并不离开。过了一会儿,说:
“我给你提个亲。”
蚕豆停住了。
“是大民。”
大民是她的女儿。大民一年前嫁到了河东,总是鼻青脸肿地回来。蚕豆知道大民去年冬天离了婚。
蚕豆头晕了。是真的头晕了。他没摔倒就是奇迹。
一回头,身后一个人没有。他好像又看到一个惊慌走出豆地的女人。
蚕豆当晚来到瘸六家。蚕豆要三媒六证。这事可以交给瘸六办。瘸六一口应承。送蚕豆出门口,瘸六拍拍蚕豆的肩膀。
“对不住了,蚕豆。”瘸六没头没脑地说。
蚕豆竟像是领会了。
大茶小礼,三媒六证,蚕豆把大民娶过来,就是在年底了。大民让蚕豆看了身上的伤痕,蚕豆就知道以前那个恶夫对大民是真打。蚕豆心疼大民,他口拙,就只知不让大民干活。大民自在到了年后,说:“我来吧。”
大民却是个能干的,更可贵的是不觉蚕豆丑。万先生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对瘸六说:
“蚕豆两口子再有个一男半女的,就圆满了。”
他是要活着看到重孙子辈。瘸六回说:
“您老等好吧。”
八月的一天,天气异常炎热,万先生一个人近乎赤裸地走出村去。找到他的时候,他躺卧在大河湾。蚕豆背他回来,帮他把身上弄干净。忽然问蚕豆是谁,瘸六笑说不就是你理料出来的天下第一的好孙子?万点点头,没有别的表示。坐了一会儿又要往外走。大民送来一碗煮蚕豆,喂了他两颗,他才安静下来。
除了做地里的活,就是来伺候万先生,蚕豆两口子对万先生尽了心。收了秋,万先生就去了。去的那晚认不出蚕豆,一见蚕豆就是一副惊恐的表情。坐他床头上的,反倒是瘸六,一直到闭眼拉着瘸六的手也没放。人们都知道万先生要不好了,就熬夜陪他。他时睡时醒,醒来时像在找人。都不敢问是不是要找蚕豆。看一阵子又要睡去,困得受不了的样子。到了半夜,喉咙里格喽一声,众人慌了。睁开眼,看见了瘸六,有说话的意思,瘸六就将耳朵靠过去。
“我把他装蚕豆里了。”瘸六听他说道。
“把谁装蚕豆里了?”瘸六问。
“他跑不出来了。”他说,“他不能作恶了。”
众人迷惑了。他是在讲封神榜的故事吧。他是把自己当神通广大的姜子牙了。
“恶人囚住了,你就心安吧。”瘸六说。
可是,他目光猛地直了。他直直地盯着空中的一个地方。
“万先生。”瘸六轻呼。书本、古琴在瘸六脑中一闪,可他不知道这些东西放在了哪里,他也没法确定万先生是在看这些东西。“万先生。”他又轻呼。
万先生头一歪,就去了。
窗外响起蚕豆抑制不住的痛哭。
蚕豆给万先生摔了老盆。虽然万先生临终前害怕看见蚕豆,但他好的时候说过的话人们都还记着,对他留下的两间屋和屋里东西的继承没有疑义。
一亩二分责任田,则是另一回事。万先生下葬才三天,就有人打这份田的主意。
真要收回这份田,蚕豆没辙儿。即便万先生留下的屋,要收了也就收了。多少年,没见蚕豆跟人争过什么。但现在情况改变,蚕豆娶了大民。
大民说:“我来吧。”大民出嫁,村里收回了她的地。她离婚,不可能从前夫家把地带回来。她的名头上其实没有半垄地。
大民煮蚕豆,煮得那个上心。趁着热乎,大民给村里人送蚕豆。不是叔叔婶婶,就是大爷大娘,哥哥嫂嫂。从村委会主任家送起,村委会主任跟她和蚕豆是一个村民小组。然后再给小组长家送。大民分得清。大民不提一亩二分地半个字。
大民说:“尝尝,以后就指靠它哩。”
大民说:“哎呀,我已经有了。”
都看得出来,蚕豆娶了大民,再不会吃亏。一亩二分地既已无虞,到了十二月,谁食煮蚕豆谁惊,蚕豆沙粒粒入味!莫不是蚕豆沙绝技复活了?不信,再尝一颗。粒粒分得出。粒粒如金钻。问蚕豆怎么煮出来的,蚕豆支吾。
大民不让蚕豆看自己煮蚕豆。大民给蚕豆分配了任务,你一心卖煮蚕豆,挣下钱,先买辆自行车。她去镇上看好了,买辆二八飞凌,男女都能骑。不买大金鹿,嫌笨。蚕豆想帮一把,她撵他,“去去,歇着。”
煮蚕豆的生意好了,每天两瓦罐煮蚕豆不够卖的。去到镇上,有的饭馆会一下子要去半罐。不到中午,两个瓦罐就全空了。镇上很快就有人编了歌谣,道是“煮蚕豆下酒,越喝越有”,可见煮蚕豆怎么受欢迎。
一般情况下蚕豆不在镇上耽搁,卖完就回。这天出门就看天空皱眉,蚕豆照旧担了扁担去镇上。瓦罐空了,天色愈加晦暗。正忙着往镇外赶,却被一个就爱以煮蚕豆下酒的主顾叫住了,不喝一盅不让走,只得随他。
没想到一盅酒会有这么大威力。蚕豆向来滴酒不沾,当即感到脚下有点飘。天上开始落雪,他挑了担子就走。才几步,雪就纷纷扬扬起来。
就因这盅酒,蚕豆不觉得冷。走在田野上,反倒不急了。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终于看到了大雪之下的村子。村子已全白,静悄悄的。蚕豆看着,想到了万先生。
每次去镇上卖煮蚕豆,蚕豆都会想到万先生。自万先生去世,那两间茅庐就锁上了。他还没进去过一次。有意无意地,他绕开了人去屋空的茅庐。
这一回,蚕豆停在了万先生家门外。四周都是白的,连蚕豆也是白的。扁担和瓦罐上都落了雪。
蚕豆眼前,幡然出现了万先生惊恐的脸。蚕豆止不住两腮的搐动。他尝到喉咙里有股咸味儿。
蓦地,大雪中一种陌生的动静传来。一点,一滴,如水,与雪交融。
直觉告诉他,那是古琴声。他长大后再没见万先生弹过琴。他也只知万先生认字,给他念过《封神演义》,而这本书也不知所终。在万先生家里,应时的新书倒有几本,古书确实是没有的,更没看到古琴放哪儿了。
蚕豆蜷缩在万先生茅庐的墙根下,等雪变小了才慢慢回家。
在自家门口,他相信惊住了大民。她慌张的样子就像多年前走出豆地的母亲。她往灶台的孔隙藏匿东西的动作虽然迅若闪电,但还是被他看在了眼里。
以后,不光是大民,村里谁都看出来,蚕豆不快乐。
蚕豆长的就不是快乐的脸,但不快乐还是能看得出来的。
大民给他生下一个儿子,都说像大民。他不快乐。晚上,大民就说:
“蚕豆,我告诉你,谁都那样。”
瘸六贩棉花会掺土,贩粮食会掺沙子。去年冬天他从县肉联厂接了一批代工活,屠宰肥鸭,一家人深更半夜蹲在地上,人手一个大针管子,往鸭翅底下注水。
一只鸭子至少半斤水!
蚕豆唉声叹气。
“谁都那样。”大民劝慰道,“不那样会好卖?”
“哎呀。”
“我生儿子你不高兴?那好,赶明年我再给你生个闺女。罚多少我都生。你有本事,先准备好钱。”
“万先生。”
大民生了儿子,脾气有点变。生了儿子,自然少了顾忌。从她家院子外面,常能听到她凶蚕豆了。
“你个滥好人,账都要不回来。”她说,“再赖账,让他们沟子里长出蚕豆芽。”
被凶急了,蚕豆就说:
“万先生。”
“明天我去要,这么欺负老实人可不中。”她说。她恨铁不成钢,戳他一指头。“你个滥好人。”
“万先生。”
大民终于发觉了。
“没见你修成善财童子,”大民说,“万先生倒成了精。”
蚕豆极节俭,在镇上喝碗羊肉汤的可能也还是有的。镇上的羊肉汤比自家熬的好喝,因为老汤里掺了违禁的大烟壳。这也是大民告诉他的。大民说什么他就得听什么。
有老婆,有儿子,屋里还来了窝大燕子,蚕豆该知足了。大民用她的自制秘方煮蚕豆,煮了蚕豆他就得去卖。镇上有一张张口等着。
自行车买来了。大民早就会骑,骑上自行车就去了镇上。
蚕豆又很少出去了。人们要找蚕豆帮忙,四处找不着他,后来得知他常常一个人待在万先生的茅庐里。
走在街上,蚕豆低着头,不看人。
这就怪了,蚕豆对不起别人了么?多少年,食亏的不都是蚕豆?
煮蚕豆,卖煮蚕豆,大民就一个人做了。大民既能干,又肯干,家里的顶梁柱已经不是蚕豆了。但靠蚕豆的时候还得靠。
儿子才刚一歲,大民忽然让蚕豆用自行车带上她母子出了村。在她的指引下,一家人来到河东的一个村子。蚕豆这才想起来,这是大民前夫的村子。他误以为大民是专门来向那个村子的人炫耀自己过上了好日子,其实不是。
“记住他。”大民抬手指着街上的一个男人说,“你必须狠揍他一顿。”
那个村子的人还认得大民,但大民不睬他们。大民的前夫看看蚕豆,没敢上前。
众目睽睽之下,一家人骑着自行车穿过了村街。
蚕豆有了任务,不是卖煮蚕豆,而是教训大民的前夫。
于是,蚕豆地里活也不用做了,几乎每天都会去河东。过了七八天也没在野外等到大民前夫,但事情已经惊动了周围数村。一出门,就会有人冒出来跟上。
传言纷纷,有说蚕豆要给大民出气的,有说蚕豆经过几十年暗访,终于找到了杀父仇人,恰是大民前夫死去的父亲。
父债子还,蚕豆即将大开杀戒。蚕豆不是好人吗?那不过是他的伪装。人们看到的,确实是一个冷面煞星。
蚕豆走到哪里,兴奋的人群就跟到哪里。但大民的前夫一直没出现。人们等不及了,有怂恿蚕豆上门挑战的。猛虎冲进村去,谁能挡得住?
可是忽然间,蚕豆出门就只是种地了。
瘸六说大民大概也没别的意思,就是吓吓她的前夫。看样子前夫是真吓住了,这事也就了了。人们将信将疑,又有些若有所失。
蚕豆也真是的,娘们儿的话就句句得听吗?
大民的话,蚕豆得听。大民的头抬高了。她那个前夫,也是个心狠的人了。不是一个人看见,面对蚕豆的挑战,他压根儿没敢露面。瘸六可没说对,她前夫不敢露面,她比打了他还快意。但该揍还得揍。揍到身上才揭不下来。揍疼了才是真金白银。她不是莽撞的人,看当时那个阵势,招来公安就不好了。
“你记住了?”她一遍遍地问。
蚕豆闷着头。“嗯。”
“没用的。”她戳他一指头。
人们发现蚕豆动辄在街上走,但只有瘸六那样的人才肯上前跟他搭个讪。后来瘸六也不肯跟他搭讪了。其实他像丢了魂儿,嘴里也好像在小声嘀咕。因为口齿不清,好不容易人们才听出来,他在嘀咕“万先生”。
谁是万先生?才去不久的人,就几乎被忘却。
莫说河东恶夫怕了蚕豆,人们见了他也不由得悄悄躲开。看那眼神,不好了。是从来不好,还是现在不好,说不清。
冬天到了,蚕豆还去镇上卖煮蚕豆。镇上人客客气气的。多是现钱。不像过去,时常赊着。有一回可能大民煮得多,没在镇上卖完,蚕豆就骑到镇外,要去村里卖。冬天的田野空空荡荡。骑着骑着,发现前面路上蹲着一个人,好像等候已久。
蚕豆身上一热,双手猛将车把一攥。旷野燃了,长天也被烧着了。蚕豆紧蹬几下脚踏,就向前冲了去。
结果,却只是对那人说:
“你走吧。”
蚕豆赶到家,大民不在。
抱着孩子从娘家回来的大民发出了一声惊呼。人们涌进她家,看见蚕豆鼓着肚皮躺在床上,脑袋旁边一片狼藉,床下散落一地瓦罐碎片。他把卖剩的煮蚕豆全吞了,憋得面孔走了形。“你个猪脸。”大民不停骂着他。
“让他呕,让他呕!”人们忙说。
蚕豆大声呕着。
“别煮蚕豆了……”蚕豆喘吁吁,像抽了筋。
“不煮了。”大民忙应。“不煮……不食了。”大民抹泪说,“不食。不争气的!”
这个冬夜又下雪。蚕豆悄声走出家门。进了万先生的茅庐,就在黑暗里慢慢摸索,像在回忆往日的细部。
从一捆麦草下摸着一个硬东西。映着窗外微弱的雪光,蚕豆分辨出了万先生卧榻头的一个土龛。硬东西密藏在土龛下面,裹着麦草。但他像是畏惧了一样,从那硬东西上收回了手。
他知道,这是他此生最后一次碰触一把古琴。
点点滴滴,古琴声又隐隐响起。
外面雪止,雪地上似乎立着一个人,而世界酣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