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鱼的黄昏(外二篇)
2021-04-28包光潜
包光潜,安徽池州人,作家,诗人,民间读画人。已在《青年文学》《芳草》《飞天》《滇池》《四川文学》《湖南文学》《天津文学》《山东文学》《安徽文学》《黄河文学》《厦门文学》《文学港》《阳光》《中国铁路文艺》《少年文艺》《诗选刊》《诗林》《诗潮》等700余家报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200余万字。作品被《散文选刊》《新华文摘》《人民日报》《读者》等报刊转载。
这条黑鱼是在黄昏时分出现在我的视野里的。
我看见它的时候,它或许正在闭目养神,或者将我当作暮霭的最阴暗的一个部分—这对它来说,并不构成什么威胁;或者大智若愚地装呆卖傻,以便等待它想要的活物。
周边是深深浅浅的水草,几乎覆盖了水面,偶或露出一点天光云影,在黄昏里也是一塌糊涂。尤其是水葫芦的生命力过于旺盛,令水下的其他生命往往因缺氧而窒息死亡,譬如鱼虾,这在封堵的烟柳园的河道里司空见惯。有时候,你在欣赏茂密葱茏的水草时,就有可能闻到一股死鱼的气味,抬眼一看,眼前便有可能漂着几条露白的鱼儿,或大或小,大煞风景。如果正逢清溪河上游放水,这里便是小动物们的天堂了,譬如活跃在水草上方的青蛙和蜻蜓。青蛙是两栖动物,水面污染了,它们就跳到陆地上,在草丛里寻觅活食;蜻蜓是飞翔的,它们喜欢停憩在有水面的地方,像水草的草尖或露出水面的树桩上,有时候它们也在水面上顽皮一番,以显示它们的活力是非常旺盛的,甚至身怀绝技。无论是青蛙还是蜻蜓,都让我感觉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如果我是生物学家,一定要研究一下它们的眼睛和视野,究竟与人类看到的世界是否一致。
正因为水草上有青蛙和蜻蜓的活动,黑鱼才在黄昏时分悄悄地靠岸,将半个身子压着水草,或者说水草托举着黑鱼的半个身子。它昂着头,一动不动,像个潜伏者,眼睛好像也是闭着的,感觉它在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可以争夺的,更不可能会制造那一幕幕血腥的场景。沉默,并不表明它是寡欲者。它是在俟机逮捕它以为美食的活物,诸如眼神闪忽不定的小青蛙和不断扇动翅膀的蜻蜓,或者水黾和水虿。包括停栖在水葫芦上的蜗牛,也被它顺手牵羊地吞入口中。黑鱼从来不主动出击,而是以守为攻,耐心地等待美食。等待成就了它们憨厚的形态和沉稳的心态。善于等待,往往有丰硕成果。
我席地坐在河畔的垂柳下,秋风悠悠地吹着,柳丝轻轻地拂着,不经意间就触及我的颜面,还真的不是那么好受。可我得忍受着,不能发出轻微的响动,以免惊动黑鱼。不过,凝视黑鱼不能太久,久了累眼,眼累就会看花眼,失去静观详察的美妙。
昂首的黑鱼看上去十分懒惰,给人感觉它行动迟缓,与世无争。这是我第二次重复。它活在自我的世界里,陶醉于小小的天地间,哪怕是污泥浊水,它也不嫌弃,甚至连窝都懒得去挪一下。所以,乡村持电瓶捕鱼的人,最喜欢用电棍插入泥沼中,轻轻一划,水面上就泛起细密的气泡,然后是混浊的泥水鼓起来。一条黑色的影子在水面上一闪,又一闪,好像与水拼搏。其实是在挣扎—它是多么仇恨这水里看不见摸不着的异物!水里有什么异物呢?再大的异物它都经历了,它都经受住了,为什么这会儿的水会让自己身体麻痹,甚或痉挛呢?捕鱼的人当然知道黑鱼的厉害,这厉害不仅是它的凶猛,一反常态的凶猛,更因为它是一个能够经受得住严刑拷打的主儿。因此,电棍必须持续放电,才能够将黑鱼完全放倒。趁它身体麻木,动弹不得的时候,尽快用网兜将其捕获,否则它一旦清醒,便会逃之夭夭。若是浅沼,它再怎么逃遁也无济于事的,怕就怕它逃到深水中,那电瓶的电力就鞭长莫及了。
可以这么说,烟柳园的老河道里暗藏了众多的黑鱼,数世同堂,食古而肥。尤其是宋代的淤泥饱含丰富的人文素养,有的黑鱼因此修炼成仙了。如此古河道,淤泥厚实,水深至渊,上百年乃至上千年都没有净过底子的。虽然河道里的鱼儿被人类反复地捕捞,甚至竭泽而渔,但毕竟有漏网者。特别是像这些深入泥薮之中的黑鱼,总在风吹草动之际,悄然潜入地下,逍遥安然得很。被人捕获的,多是一些不小心露了尾巴或者劲力不足者。一旦蓄水并伴着水位上涨,那些深藏的黑鱼又活跃起来,疯狂地繁殖,即便河道被混凝土堤坝截流,形成一潭绝望的死水,也无法阻挡它们生命的延续。许多鱼类,譬如鲢、鲫、鲤、鲩、鳊等,大多在绝望的死水里因缺氧而窒息死亡。但有两类鱼是绝不了的,一是可以深入底层的黑鱼,一是浮在水面的鲳鲦或麦穗鱼;一个深沉,一个浅浮,都有活命之道,那便是贱。只有贱物才能在复杂或恶劣的环境里生存下去,其他物种也大抵如此。这有点像我的父母给我取一个贱名字一样,名字越贱,孩子就好养。直到今天,我的长辈中仍然有人喊我“包丫头”,因为农村重男轻女,觉得丫头命贱,好养。
我正在想心思,突然听到“啪”的一声,然后水草发出细微的声响。黑鱼终于不再四平八稳了,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捕食了一只停栖于水草上的蜻蜓,并敏捷地潜伏回水下。待我视察之际,只有水草在轻轻地摇曳,水面微微地晃荡。我哑然失笑,笑自己太自以为是了,以为黑鱼就是一只呆鱼,一只行动迟缓甚至愚蠢的鱼。其实不然,黑鱼是大智若愚的将才。我这是第三次重复。
秋风起,天气凉。我仍然坐在河畔,感觉身上冷飕飕的。良久,我正准备起身时,又见一条黑鱼悄悄地昂起头颅,按压水草,张开大嘴,俟机捕食。它似乎看到了我对它的注视,但它已经不惧人了。原来它还是刚才的那条黑鱼。可能它还没有饱腹,可能觉得今天傍晚还会有收获,于是,它又回到原地方守株待兔。果然,不到五分钟,我眼睁睁地看到它动作凶猛、快捷地又捕获了一只红褐色的蜻蜓。秋深了,这些平日里飞行敏捷的蜻蜓行将结束自己的一生。這最后的能量不足以让它们飞得更远更高,它们必须定时落泊在某个地方休憩调整,养精蓄锐,以待完成最后的生命的意义。
我想,如果黑鱼也像狗眼看人低,它会不会跳上岸来,把我给吃了。
白鹭翩然的稻田
站在田埂上,我想起那只白鹭。我们邂逅在近午的水稻田。初夏的阳光并不热烈,温煦和平,四野格外宁静。我们都是归来的倦客,沿着不同的路径,或者叫殊途同归。也许是我的匆忙行色,惊扰了它们觅食,它们便哗啦啦地飞走,飞向日出的那片树林。天空留下了一片茫然而恍惚的洁白。正如泰戈尔所说:天空没有留下翅膀的痕迹,但鸟已经飞过。
我们之间缺乏必要的信任,甚至连礼节性的招呼都没打,即失之交臂。我心里怏怏的,过错全然在我。按理说,我应该认识它们的先辈。它们的遗传因子里一定少不了我奔走在田埂上匆忙的影像。抑或我离家太久,素日返乡太少,彼此变得陌生了。“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诗人归梓,毕竟还被问一下啊。我心里空落落的,仿佛置身异乡。
最终剩下一只鹭鸶。它低着头,仿佛有意躲避我的目光,彷徨,犹疑。洁白的身影,在青色的水稻田里影影绰绰,若即若离。我果断地停下了脚步。我希望它能够留下来,一如既往地寻寻觅觅。即便飞翔,也是盘桓。只有它的洁白,才配这无边无际的青禾。夏日的田野,已然有了太多的诱惑,只要心倾一处,便有满意的收获。不仅有鱼虾果腹,更有至纯至净的天光云影。在我的眼里,白鹭是诗人,除了觅食,还要吟诗的。它们的诗,都写在水稻田的纵横里,行距与株距之间,荡漾着乡村的传统意象。
但是,最后一只白鹭还是在迟疑中飞走了。它扇动翅膀的时候,好像朝我瞥了一眼,有那么一丝依恋,也有那么一丝忧伤。它的如怨如戚,令我惴惴不安,心存愧疚。当天回到城里,我便写了《近午的白鹭》—
近午时分,我回麒麟畈
青光闪烁的水稻田,含着翡翠
一群蹚水的白鹭倏然闪现
宛若线装的插页,穿梭其境
尽情地沐浴,最后的梅雨
与洪水肆虐后的宁静与温馨
它们优雅地踱步,亲密地交喙
心无旁骛,或疑惑地盯视我
似曾相识,仿佛遗传基因里
刻录过我年少时的羸弱与乡音
我努力地想象呀,倘若
没有这些颀然而立的白鹭
那片曾经令我贫血的水稻田
是否还值得我驻足与怀念?
雨后的田野异常宁静,散发着青草和禾苗的芬芳。荆篱疏落,木槿含苞,生生不息,永世守望。斑鸠咕咕,溪流哗然。它们天上人间,不知疲倦地歌唱着亘古不变的民谣,单调而重复,却蕴有深厚的内涵。乡村的精神高度,被那些并非衣锦还乡的游子一次次地拔高。
我想起女儿手持单反、追踪水稻成长的情景。她多次返回我的出生地—麒麟畈,踌躇在白鹭翩然的水稻田,戴着一顶枯了缏的旧草帽,格外滑稽。她聚精会神地拍照,眼里只有水稻田和水稻,无意间惊飞了白鹭,拍出来的影像里少不了意外的惊喜。譬如蜻蜓,悠然栖于红蓼,轻轻地扇动翅膀;睁开粉嘟嘟眼睛的蝴蝶,五彩斑斓,翩翩起舞于灌浆抽穗的水稻上方,仿佛时装表演;硕大的蜘蛛一动不动地蛰伏于自己编织的网之中央,守株待兔。
我最喜欢的那张缀网劳蛛的照片,至今悬挂在我家进门过道的墙壁上,有意或不知觉地吸引着来来往往的客人驻足凝视。遗憾的是,女儿的镜头里显然少了经典乡村的三要素,即耕牛、草垛和炊烟,令我无限惆怅。缺失了耕牛的笃定、草垛的光芒和炊烟的温馨,即便白鹭回到了麒麟畈,那也少了许多诗情画意。好在水稻田还是原先的模样,故道河流仍然在记忆深处喧哗,在深藏的水稻田的地底下流淌,如同我经年不息的耳鸣。
白鹭颀然,我心安然。水光恍惚中有我依恋的故乡和我追踪的童年。
女儿岂知乡村的本来面貌?她以为镜头里的情景便是最美的乡村—多少美篇,如此呈现,但在我眼里是那么矫情。每个远离乡村的游子,都有自己的精神家园,只是有的人拙于表达,有的人将其深藏于心。惆怅并非莫名,忧伤自有来由。真正的乡村已然消逝,白云哪里还是当初的白云,青山岂止是原来的青山?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我站在待耕的水稻田旁,怀念耕牛、草垛和炊烟—这里曾经伫立着一只心怀淡淡忧伤而忘却翩然的白鹭。
又见半夏
我在《乡间草本》里,专门写过半夏。它离开我的视野已经四十余载。惯常的西城漫步,我看到许多熟悉的植物身影,竟然没有见过半夏。
四月五日中午,我远离西城,陪内子游览百牙山,倏然发现半夏的踪影。
三株,我只看到三株。它们出类拔萃,像姐妹花,站成一排,好像专等我来检阅。亭亭独茎,擎有三片叶子,等分圆周,夹角120度。因为秀美,所以触目,但要看出现在谁的视野里。我有点激动,呼吸加速,不由自主地将手伸向它们,又迟疑地缩了回来。我足足凝视三分钟,才在内子的催促下离去。临了,还不忘拍张照片。
它们不是孤立的。
那些能高能低的爬墙虎,匍匐在地,偶尔抬起头来仰视,然后又悄无声息地低下头去。它们有点自卑。野老般的小茶树,深藏不露,虽然个头不高不大,却有轻功,在风的怂恿下交头接耳。如果蕙兰真的知道半夏在侧,恐怕打死它也不愿露面的。倒是骨碎补没有那么多心思,只要有机会,它们就一不做二不休地占领一席之地,也不作过多的解释,宣示主权,不打嘴仗。这叫务实。春天的落叶,格外令人忧伤。好在盎然生机,总将它们当作另类色彩的点缀。这种枯荣对比,更让人珍惜春天。
事实上呢,我当时眼里只有半夏,没有它物。至于小茶树、蕙兰、爬墙虎以及骨碎补和落叶等,都是看过照片之后才发现的。这些天来,只要打开手机图库,我便看它们姐妹一眼。今天意外地发现,除了当时我看到的三株半夏以外,还有一株谦谦君子,它躲在远处的草丛中,任风吹草动,缄口默然。大抵是真的隐士吧。它没有躲过我的镜头。
于是,我便产生了再去百牙山考察半夏的念头,想顺便挖一棵回家,植于盆中。只是半夏深入土地,难以自拔,移植至浅浅的盆里,岂能安生?
我忽然想起老家的半夏。
它们随处可见,常生于山坡野地,尤以熟地里的半夏长势喜人。它们夹杂在辣椒和茄子中间,或者是豆角和黄瓜架子下方—真是大树底下好乘凉,不乏阳光雨露,又能恰到好处地吸收应有的营养。种菜的熟地,既不过于肥沃而导致半夏叶子茂盛、果实不济,也不至于贫瘠而缺乏养分,以致半夏发育不良,像个黄毛丫头似的。
每到辣椒和茄子或黄瓜和豆角下市的时候,秋风已然扫落叶,气温骤降,可半夏恰恰在几无遮挡中得到了充足的秋陽。经过一个夏天的生长,它们业已成熟。水分渐渐少了,身影里蕴含了更多的风情。此时此刻,虽无青春期的妩媚动人,却有半老徐娘的依依风韵。
半夏在漫长的生长过程中,一般不为人所知,即便形体优美如小家碧玉,也不会引人注目。在菜农的眼里,它们不过是杂草而已,除之而后快。可适者生存,难免不令人刮目相看。它们正好利用某些蔬菜生长周期较长的特点,在夹缝里求得繁荣,无须担心被锄去。倘若落在生长周期较短的蔬菜譬如苋菜和白菜等中间,被薅而夭之,在所难免。
花开时节,半夏非姹紫嫣红,却素雅不俗。其花序长柄,颀颀然,袅袅然,宛若鹭鸶暂栖水畔,引颈企足。突然有一天,亭亭茎干的上端渐渐地鼓胀,花穗缓缓地破绽,绿色的佛焰苞徐徐地剥离,像大蒜抽薹,又似鸟嗉颈囊,花序总在薹的顶端,且拖着长长的尾巴。它们顶着二三片叶子,少则一片,多则五片,仿佛绿衣仙子,在风中轻轻摇曳,绰约多姿,不为炎夏懆懆,不为秋风戚戚。埋藏在地下的球形块茎,一旦成熟,便可掘之。褪皮,即露出洁白的容颜。晾晒之后,又渐渐地发黄。小巧玲珑,诱人食欲。可它有小毒,入口麻痹,伤肠胃。小妹曾误食,留下后遗症,此处不复赘述。
入赘腊梅家的江苏佬袁开成,略懂草药配伍,时常为乡人解厄祛病。即便如此,也极少有人念他的好。只有我时常在文章里提到他,因为他是我的植物老师,还是个性情中人。
袁开成脸皮厚,遇人嬉皮笑脸,往往耍一耍小聪明,但不计人怨。他掘遍了所有村民家的自留地,只为半夏之实。当积攒到一定量的时候,他便悄悄地溜到公社药材收购站,换取男人应有的零花钱。有一次,他老婆腊梅发现了这个秘密,同他大吵大闹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他们又和好如初。袁开成又悄悄溜到别人家的自留地,喜不自胜地掘半夏,唱一口盐城腔的小调,然后将菜畦复原。大家看在眼里,摇摇头,咂咂嘴,也懒得谴责,毕竟没有伤害到蔬菜的根本。
袁开成大概喜欢我的聪慧和寡言,经常喊我陪伴左右,不厌其烦地教我识草药。其实,他是在向我卖弄—任何人都有表现欲望,都需要成就感。几十年后,当我在城市一角看到半夏,想起袁开成那是自然而然的。每每写到他的时候,我都特别希望他能够看到我写他的文章。如果他还健在的话,应该有八十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