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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生、帝籍与表征:南宋“进书仪”发覆

2021-04-27他维宏

历史教学·高校版 2021年4期
关键词:南宋

摘 要  南宋时期,与皇帝密切相关的皇家谱牒、皇帝御制书籍和帝王学书籍修毕,朝廷会拟定和举行盛大仪式向皇帝进呈,并奉安于特定殿阁。自北宋以降,进书仪注经过不断演变,于绍兴二十七年进呈玉牒、类谱时最终定型并固定化,成为南宋国家礼典的重要组成部分。借由制定和实施烦琐隆重的礼仪,宋高宗向天下臣民宣示,意欲遵循“祖宗之法”,恢复右文政策,崇尚文治;试图从文化建设上击败金人,寻求心理优越感,建立不朽功业,构建中兴之主的形象,健全君权的合法性。“进书仪”的制定和付诸实践,在高宗构建中兴形象及南宋治国理念的形塑中发挥着重要作用。

关键词  南宋,“进书仪”,玉牒

中图分类号  K23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0457-6241(2021)08-0036-11

所谓“进书仪”,指南宋时皇家谱牒、皇帝御制书籍和帝王学书籍修成进呈、安奉所备的礼仪。自北宋以降,进书仪注不断发展变化。至绍兴二十七年(1157)最終定型并固定化,成为南宋王朝国家礼典的重要组成部分。元人修《宋史》时,命名为“进书仪”载入《礼志》。学界对南宋“进书仪”的研究较为薄弱,①尚有深入探讨的空间。故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重点讨论如下问题:一是进书仪注如何演变成名为“进书仪”的国家礼制;二是“进书仪”的施用对象,即南宋哪些“书”进呈时要配以相应的礼仪;三是朝廷制定这种极为隆重烦琐的“进书仪”的寓意。不当之处,敬请方家指正。

南宋“进书仪”有“奉告之礼、权安奉之礼、宿卫之礼、迎奉之礼、进呈之礼、安奉之礼、拜表之礼,谓之节次”。②具体礼仪的内容极为烦琐,具载于《南宋馆阁录》《南宋馆阁续录》《中兴礼书》《中兴礼书续编》③《宋会要辑稿》《宋史》。

自北宋以降至绍兴二十七年前,进书仪注不断增添新的仪式规程,不断发展变化,但并未形成正式礼仪。作为国家礼制的“进书仪”最终定型是在绍兴二十七年。“进书仪”最终定型经历了若干演变和发展阶段。乾道四年(1168)三月二十六日,提举实录院蒋芾以实录为例,总结了“进书仪”演变发展的重要节点,云:

检照国朝政事,凡进实录,不过宰臣率史官诣崇政殿以献而已。绍兴十年,进《徽宗实录》,裁定进呈仪注,然亦止用史官。二十四年,进《徽宗御集》,始下有司参酌讨论典礼。于是置礼仪使,为安奉、宿卫等制。其后因仍,遂以为例。④

蒋芾将“进书仪”的演进过程分为绍兴十一年①(1141)前,绍兴十一年至绍兴二十四年(1154)以及绍兴二十四年后3个阶段,并指出每一阶段标志性的进书活动。

从具体进书活动看,绍兴十一年前,宋廷尚未命礼制机构在进书时制定仪制,故并无“进书仪”。具体而言,神宗朝以前,诚如蒋芾所言,进书由史官包括监修宰臣和修撰官诣殿以献。如大中祥符九年(1016)二月二十二日,太祖、太宗《两朝正史》书成,监修国史王旦率“史官诣崇政殿以献”。②天圣八年(1030),监修国史王曾率吕夷简、夏竦、刘筠等在崇政殿进呈《三朝国史》。③

至神宗朝,进书一定程度上得到朝廷的重视。进书时,皇帝服靴袍御殿,监修官、修撰官进读。进读时,皇帝起立阅览。熙宁十年(1077)七月,监修国史吴充率修国史宋敏求、编修官王存、黄履、林希等进呈《两朝国史》中仁、英宗《帝纪草》二册时,“上服靴袍,御资政殿,内侍进案,充与敏求进读,上立而览之,顾问反覆,至读毕始坐。充等降阶以谢,又命坐,赐茶”。④元丰五年(1082)六月,仁、英宗《两朝国史》书成进呈,“上服靴袍,御垂拱殿,引监修国史王珪,修史官蒲宗孟、李清臣、王存、赵彦若、曾肇进读《纪》《传》”。⑤并且,由于进呈书籍的种类不同,进呈活动发生的空间也不同。

南宋绍兴十一年前,宋廷有3次进书活动:一是绍兴五年(1135)九月,《重修神宗皇帝实录》50卷书成进呈;二是绍兴六年(1136)正月,《重修神宗皇帝实录》200卷书成进呈;三是绍兴八年(1138)九月,《重修哲宗皇帝实录》150卷书成进呈。3次进呈皆由监修国史赵鼎领衔,进呈仪注相同。《南宋馆阁录》卷4载:

其日进呈,上(高宗)起诣殿(崇政殿)东壁,焚香再拜,受书。内侍设案,捧书至御座前,监修官搢笏展册,修撰官范冲进读。上起立观书,礼毕,复御座。⑥

与熙丰时期相比,绍兴五年、六年、八年的进书修订了熙丰以来的仪注,即将原来监修官、修撰官进读改为监修官搢笏展册,指定修撰官一员进读。且增加了新内容,即皇帝须到举行仪式的宫殿东壁焚香、礼拜、受书。

绍兴十一年八月进呈《徽宗实录》是“进书仪”演变过程中的一个关键节点。此次进书中,朝廷首次命■门拟定进呈仪注。⑦较之绍兴五年,仪注内容更为丰富烦琐,细节更为严密,彰显出了进书的庄重肃穆。不变的是,除祗应人员外,参与进呈的人员仍为史官群体。

需要特别讨论的是进呈仪注的拟定机构——■门。⑧■门“掌朝会宴幸、供奉赞相礼仪之事”。⑨绍兴十二年(1142)前,南宋历次进书在崇政殿(又名射殿)举行。崇政殿,即大庆殿,《梦粱录》载:“丽正门内正衙,即大庆殿,遇明堂大礼、正朔大朝会,俱御之。如六参起居,百官听麻,改殿牌为文德殿;圣节上寿,改名紫宸;进士唱名,易牌集英;明禋为明堂殿。”①因随事揭牌,有多个名称。②

绍兴十二年十一月,朝廷采纳提举修内司承受提辖王晋锡的奏请,命修内司“同临安府……将皇城司近北一带相度修盖垂拱殿,今具掇移诸司屋宇共二百四十七间,乞依画到图本修建”。③垂拱殿修成后,进书皆在垂拱殿举行。垂拱殿,“常朝四参起居之地”。④进书先在崇政殿,后在垂拱殿举行,因而例由掌礼仪之事的■门裁定进呈仪注。

■门在进书活动中发挥着重要作用。自绍兴十年以后,■门或独立,或与太常寺、礼部等礼制机构一同拟定南宋历次进书仪制。绍兴二十八年(1158)八月七日,皇帝下诏:“今月十一日进呈《徽宗实录》,并依■门拟定仪注。”⑤ 绍兴二十九年(1159),进呈《祐陵迎奉录》,命太常寺和■门共同拟定仪注。⑥同时,在每次的进书中行使“赞导”职能,知■即知■门事也是参与进书的官员之一。进呈《徽宗实录》最大的贡献是朝廷首次命■门裁定进呈仪注,这是此前历次进书活动所无的。进呈仪注较之此前更为规范隆重。但参与进呈的官员并没有突破北宋以来的成例,仍然仅为史官群体,进书仪注也尚未成为公开的国家典礼。

绍兴二十四年(1154)十月三十日,实录院进呈《徽宗御集》100卷。蒋芾指出此次进呈,“始下有司参酌讨论典礼。于是置礼仪使,为安奉、宿卫等制”。⑦有学者据此认为进呈《徽宗御集》标志着“进书仪”成型并固定化,⑧实则不然。

进呈《徽宗御集》前,宋朝举行过一次进书活动,即绍兴二十年(1150)五月六日进呈《中兴圣统》。此年四月十九日,守起居舍人兼玉牒所检讨官王曮等奏“本所恭依圣旨,编修皇帝玉牒。今先次恭修到今上皇帝圣德”,请求“以‘今上皇帝中兴圣统为名,依玉牒例择日进呈”,⑨获得批准。

这次进书值得我们重视。第一,进呈《中兴圣统》仪制是仿照进呈玉牒仪制制定的,这对认识“进书仪”的渊源具有重要意义。关于“进书仪”源自何种礼仪,汪潇晨认为“进书仪”同绍兴七年(1137)徽宗神主祔庙、绍兴十三年(1143)景灵宫奉安神御仪式规程相似,言下之意为“进书仪”源自景灵宫奉安神御、神主祔太庙仪。⑩

但史籍明载,进呈《中兴圣统》仪制是比附进呈玉牒?輥?輯?訛仪制施行。朝廷采纳王曮等人的奏请后,即命太常寺修订进呈所有往回仪卫。不久,太常寺博士丁娄明奏道:“本寺今契勘,自来未有似此盛礼,今参酌比附进呈玉牒礼例修定。”?輥?輰?訛可知,进呈《中兴圣统》前,进书多为临时拟定仪注,宋廷没有制定进呈书籍的正式典礼,所以丁氏建议参酌比附进呈玉牒之礼拟定。元人修《宋史》,在“进书仪”条开篇就记载此事,云:“绍兴二十年五月八日,进呈《中兴圣统》,太常博士丁屡[娄]明言:‘乞比附进呈玉牒行礼。”?輥?輱?訛因此,南宋“进书仪”源自进呈安奉玉牒之礼。

绍兴二十年参酌比附的进呈安奉玉牒之礼现已不存,无法知道详情。但从宋徽宗时宰臣和太常寺奏请玉牒进呈安奉的准备事项中,可以管窥到当时进呈安奉玉牒之礼的蛛丝马迹。大观二年(1108)八月一日,礼部接到太常寺奉安(神宗)《玉牒》的申状后,奏请安奉之日,“差大臣一员赴寺告迁、奉安、烧香,称礼仪使。差近上内侍一员,充都大管勾”。朝廷批准了礼部的请求,令宰相蔡京充礼仪使,知内侍省、管勾太庙黄经充都大管勾。?輥?輲?訛“进书仪”中由宰臣充任礼仪使、入内内侍省官充都大管勾早在宋徽宗时已设置。

政和五年(1115),提举修史蔡京等上奏,请求徽宗将呈送的《哲宗皇帝玉牒》“降付本院,依《神宗皇帝玉牒》例于宗正寺取旧玉牒并匣,别书写、封进、请宝讫,择日迎引于玉牒殿奉安”。①获得徽宗批准。可知徽宗时举行安奉仪式前,玉牒所要将玉牒呈送皇帝审阅,待皇帝审批后降付玉牒所,然后才举行进呈安奉仪式。可见,早在北宋徽宗朝,玉牒的进呈安奉就已有一套隆重庄严的仪制,故进呈安奉《中兴圣统》时,才得以仿照进呈安奉玉牒的礼仪修订仪制。

第二,进呈前,四月二十三日,朝廷采纳玉牒所的建议,命■门参酌修订进呈仪范,太常寺修订进书往回仪卫之制。因此“始下有司参酌讨论典礼”时进呈《中兴圣统》,而非进呈《徽宗御集》,蒋芾之说有误。汪氏以此为据,将进呈《徽宗御集》视为“进书仪”成型并固定化的标志则不妥。

第三,玉牒所拟定了缮写、放置、迎奉《中兴圣统》时的一切所用之物、祗应人员的调拨,进呈吉日遴选,玉牒所择日观书等合行事项,报请朝廷批准。太常寺数次拟定进呈前的安奉和宿卫之制,迎奉进呈时应该实行的礼仪以及对突發事件的处置办法,上奏朝廷批准。此后历次进书活动进呈前的准备工作都是在进呈《中兴圣统》时拟定的合用仪卫、合行礼仪和事项的基础上增损为之。

第四,参与进呈的官员群体,除仪卫、仪仗等诸色祗应人外,还有宰执、使相、侍从、台谏、礼官、南班宗室以及御史台、■门、太常寺、玉牒所等机构的官员。

第五,进呈《中兴圣统》时,已具备完整“进书仪”奉告、安奉、宿卫、迎奉、进呈、安奉、拜表七项内容。②

进呈《徽宗御集》的前期准备工作因史籍缺载而不得其详。与进呈《中兴圣统》相比,《徽宗御集》的进呈仪制增加了几项新内容:一是设置礼仪使,这是“进书仪”成型过程中产生的重要变化。二是在宿卫、进呈日迎奉前、安奉毕,在礼直官引提举官、礼仪使等众官立班定后,“礼直官赞躬拜,提举官拜,在位官皆再拜讫”前增加了一项环节,即“礼直官引提举官升诣《御集》香案前,搢笏上香、再上香、三上香”的上香礼仪。三是僧道与仪卫、仪仗、教坊、钧容直等一同参与了进呈。在宿卫、迎奉时,僧道做法事。四是知■门事与宰执、使相、侍从、台谏、礼官、南班宗室一道参与迎奉、进呈和安奉。③

绍兴二十七年(1157)三月四日,宰臣沈该依据玉牒所官陈康伯的札子,认为皇宋太祖、高宗《皇帝玉牒》以及太祖、高宗皇帝皇后《命氏之源》,宣祖、太祖、太宗皇帝、魏王《下仙源类谱》已成书,请求高宗择日进呈,获得批准。玉牒所、太常寺、■门等数次拟定进呈准备事项,奏请朝廷施行。

进呈前,玉牒所、太常寺、■门三机构为进呈玉牒、类谱应行的礼仪体例等事项做了详细安排,详载《中兴礼书》中。④与进呈《中兴圣统》相比,⑤其所做准备更为完备,更加细致周到。

较之进呈《徽宗御集》,礼仪规程增加了几项新内容:一是在宿卫、迎奉、进呈、安奉时,在御史台、■门、太常寺引提领官、宰执、使相、侍从、台谏、两省官、知■、礼官、南班宗室诣玉牒殿立班定后,引提举官诣玉牒、类谱香案前,搢笏上香前,增加了“礼直官揖躬拜,提领官拜,在位官皆再拜”的仪式;二是迎奉至玉牒、类谱至和宁门,若门未开,则“玉牃、类谱权归幄,仪卫等就幄前排立,其骑从等官权归退幕次”。三是规定了参与进呈文武官员的范围,“文臣厘务,通直郎以上及承务郎,见任寺监主簿职事官以上,武臣修务郎以上”。⑥

由上可知,较之《中兴圣统》《徽宗御集》,进呈玉牒、类谱之仪的内容更加完备,更加细密,更为烦琐,礼仪细节上有所补充和完善。至此,南宋“进书仪”正式定型,此后历次进书都是仿照此次进书仪制而行。正因如此,太常寺编定的礼典即《中兴礼书》记录“进书仪”时,首以进呈玉牒、类谱之仪为开端。元人修《宋史》,在卷114《礼志十七·进书仪》中详载此次进呈礼仪,且明确指出:“自是,凡进书并仿此,惟进《太上皇圣政》,则有诣德寿宫之仪。”①故南宋“进书仪”最终定型并固定化的标志是绍兴二十七年进呈玉牒、类谱,而非进呈《徽宗御集》。

综上,南宋“进书仪”的演生过程如下:国初,监修宰臣同修撰官诣殿进献;神宗稍重其事,皇帝服靴袍御殿,监修、修撰官进读。绍兴初,皇帝诣殿东壁焚香、礼拜、受书,监修官搢笏展册,修撰官进读。绍兴十一年,朝廷始命■门拟定进呈仪注,多为临事而设,并未形成正式进呈礼仪。绍兴二十年,始下有司讨论典礼,仿照玉牒礼例修订施行,基本具备“进书仪”的7项内容,事体渐重。绍兴二十四年,设置礼仪使。绍兴二十七年,“进书仪”最终定型并固定化。

南宋朝廷制定的“进书仪”施用于哪些“书”的进呈,是“进书仪”研究中的重要问题。宋人王应麟在讨论“表”这种文体时,提出有进书表,随即列举“玉牒、国史纪志传、实录、日历、宝训、政要(圣政)、会要、仙源类谱、积庆图、御集、经武要略、敕令格式、宽恤诏令”②等书佐证其说。

汪潇晨讨论南宋“进书仪”的施用对象时,首先提出《宋史·礼志》中载有进呈礼仪的数种书籍,随即以王应麟所举进呈有进书表的书籍为依据,认为这些官方修撰的政史类著作进呈时须有“进书仪”。③但王氏列举进呈书籍的主旨在于说明进书表这种文体,而不是表出这些书籍进呈时配有礼仪。单就王氏所列书籍进呈有进书表,并不能说明这些书籍进呈配有相应“进书仪”。汪氏以此为据讨论“进书仪”的施用对象,殊为不妥。

若要考察南宋“进书仪”的施用对象,则须从使用“进书仪”的具体进书活动出发。据现存史料,南宋朝廷进呈和安奉书籍时举行礼仪活动的进书详情,如附表1所示。

从附表1进呈书籍的类别看,与王应麟提到进呈时有进书表的大部分书籍颇为相合,即“玉牒、国史纪志传、实录、日历、宝训、政要(圣政)、会要、仙源类谱、积庆图、御集、经武要略”等书进呈皆配有相应礼仪。此外,尚有皇帝、皇后《命氏之源》《宗藩庆系录》《皇太后回銮事实》《永祐陵迎奉录》《御制御书徽宗皇帝手诰题记》等。

进呈安奉配有“进书仪”书籍的性质,汪氏将其分为官修国史、宗室档案、皇帝御制著作、诏敕四类,这种分类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如玉牒、皇帝皇后《命氏之源》《仙源类谱》《宗藩庆系录》《仙源积庆图》等书属宋代皇族“谱牒”,④自然归于宗室档案。御集是皇帝亲笔撰写的文字结集而成,⑤属皇帝御制著作。但这种分类也存在问题:一是将《经武要略》归为皇帝御制著作,则误;二是将国史纪志传、实录、日历、宝训、政要(圣政)、会要等归为官修国史,亦需进一步讨论。

先看经武要略。⑥此书亦名《经武略》,其修纂始于宋神宗熙宁二年(1069),主要修纂人员为王存、顾临、钱长卿、刘奉世,至熙宁九年(1076)秋修毕进呈。《职官分纪》卷12载:

熙宁二年五月,枢密院乞将祖宗以来法制所宜施于远者并删取大旨著为画一,及圣政厘革条章,以次纪录。或有条理未备,更详核所说,冀得以考求。其事目:曰兵制,凡招陈屯戍训练之类皆附焉;曰马政,曰边防,曰夷狄,曰属国,曰守城,曰器械,曰捕盗,曰选材,曰责效,各以其事类相从,一如兵制,候编成册,仍于逐门各留空纸,以备书载将来处置事件。诏以《经武要略》为名。⑦

可知《经武要略》以类相从,记载祖宗以来武备兵略方面施行久远,可供师法的法制,即“建隆以来本兵大计”。⑧宋人洪咨夔云此书乃“先朝制胜典刑之囊括”①“尤重创业中兴之宏模懿范”。②此书自神宗以后,历朝都有编纂,但并非皇帝御制,不能归入皇帝御制著作一类。

再看国史纪志传、实录、日历、宝训、政要(圣政)、会要。在现代研究者的认知中,这些书籍无疑是官修史书。但在宋代皇帝和士大夫的语境中,则情况颇为复杂,这些书籍是否都是“史”,需进一步考量。

宝训,“于《国史》之外采摭故典而作之也,根荄于唐之吴兢”。③仁宗天圣五年(1027),监修国史王曾奏云:

唐史官吴兢于《实录》《正史》外,录太宗与群臣对问之语,为《贞观政要》,今欲采太祖、太宗、真宗《实录》《日历》《时政(记)》《起居注》其间事迹不入正史者,别为一书,与正史并行。④

所修即为《三朝宝训》,宝训修纂盖始于此。宝训记载不入正史的先朝皇帝事迹,与正史并行。洪适《两朝宝训序》详细说明了宝训的内容,云:

岩廊之上,切摩治道,商榷坟索之精语,则谨威福之善制,畏天事神之道,勤政爱民之方,恭俭仁孝之德,规摹制度之略,办察正邪,笃叙姻族,与夫劝农兴财,治兵御戎之术……信不易之宏规,万世之通典也!……其制度纪纲之法,后世有以凭藉扶持。⑤

洪适认为,宝训记录先朝皇帝治理之道、制度纪纲之法,即“圣君之钜典,实为治道之宏纲”,⑥正如周麟之所云,“前圣典谟,布在方册,后代纂之,宝为大训”。⑦

且修纂此书的目的在于供皇帝阅读、学习。神宗元丰五年(1082)六月戊午,宰相王珪言:“天圣中修《真宗正史》成,别录《三朝宝训》以备省览,今当修仁宗、英宗《两朝宝训》。”⑧元祐六年(1091)吕大防言:“乞令国史院官修进先朝宝训,以备迩英阁进读。”⑨林之奇亦云宝训“善政善教之所系,皆聚此书,使文子文孙之方来,用宏兹贲,岂曰小补,展也大成”。⑩

由上可知,宝训是祖宗治理之道、纪纲法度的载体,是一种典制之书,目的在于供皇帝学习阅读。且录正史之所不载,与正史并行,因此宝训并非是“史”,而是“典谟”,与《尚书》所记典谟诰训類同。?輥?輯?訛

圣政?輥?輰?訛也是仿照唐吴兢《贞观政要》之体修纂,记载宋代自太祖以降历朝皇帝的“圣政嘉言皇猷美事”,?輥?輱?訛也是为皇帝提供学习祖宗治国理政之法的教材。?輥?輲?訛石介指出自己编纂的《三朝圣政录》所载乃“祖宗垂宪”“三圣(太祖、太宗、真宗)致太平之要道”,希望仁宗“法建隆、开宝、兴国、雍熙、至道、咸平之政,以阜万民,以继太平,以丕于三圣之光,以树乎万世之基”。?輥?輳?訛韩琦也认为此书记载“先王之成宪”“祖考之道”,建议仁宗“日置左右,留神观采,守此昭范,勤于奉行,以举乎政纲,以昌乎积累之丕绪”。?輥?輴?訛

2.君权合法性的构建

在帝制时代,对于统治者而言,自己及自己拥有的权力在民众心中是否正当、是否符合道义、是否能够获得民众内心的认可,是关乎国家兴衰的关键所在。这种现象即为现代学者提出的“合法性”问题。帝制时代的中国文化传统中,稳定而持久地存在一种以德为本位,同时以“天命”“功业”、合乎礼法的即位程序等方面相配合的“伦理型合法性模式”。①其中,“功业”是构成君权合法性信念模式的重要元素之一,是评价一个皇帝的权力是否正当的重要标准之一。

在宋代士大夫看来,帝王事功的唯一表现形式是在空间意义上实现天下大一统。如司马光认为一个帝王如果“不能使九州合为一统,皆有天子之名而无其实者也”。②欧阳修亦云:“《传》曰:‘君子大居正。又曰:‘王者大一统。正者,所以正天下之不正也;统者,所以合天下之不一也。”③士大夫中秉持这种看法的人不在少数。但实际上,北宋一朝诸帝对完成天下一统,皆心有余而力不足,也并未真正完成天下一统。因此,在实际的统治中,统治者逐渐改变“事功”的内涵,即崇尚“文治”,并且得到宋代士大夫的认可和歌颂。

南宋绍兴和议缔结后,虽然获得安定,国土却大面积萎缩,偏安一隅。宋高宗虽然是大宋皇帝,但其君权合法性面临着严重危机。其中“天命”“君德”是一种虚化的概念,而事功和合乎礼法的即位方式则是民众肉眼能够观察到的事物。宋高宗为解决君权合法性的危机,首先利用徽宗皇帝的近习曹勋从金国带回来的“衬领诏”解决即位不正的问题,④然后在绍兴十一年,不惜与金签订屈辱合约,迎回父帝的梓宫和生母韦太后,以健全自己的授权关系,使自己的名分得以神圣化,并且借助宗庙祭祀的延续性和一贯性,成就自己的权威化和超越化。⑤

以中兴大宋为标榜的宋高宗实在无力无法完成如司马光、欧阳修所说的天下一统的大业。如何建立自己的事功,使自己的统治具备中兴气象,构建自己中兴君王的形象,是宋高宗亟待解决的重要问题。宋高宗仿效祖宗的做法,转向崇尚“文治”,进行文化重建。绍兴十四年(1144),在临幸秘书省时颁布的手诏云:

盖闻周建外史,掌三皇、五帝之书;汉选诸儒,定九流、七略之奏。文德之盛,后世推焉。仰惟祖宗肇开册府,凡累朝名世之士,由是以兴,而一代致治之原,盖出于此。朕嘉与学士大夫共宏斯道,廼一新史观,亲御榜题,肆从望幸之诚,以示右文之意。⑥

太学的复兴,秘书省的重修,宫殿建筑的修建,史书的大规模修纂等文化重建工作相继展开。其中,礼乐制度的建立显得极为重要,昔日周公制礼作乐,受到历代的尊崇。高宗制定了极为烦琐而隆重的进书礼仪,这是前代所未有的盛事,目的在于构建自己中兴君王的形象,树立君权的合法性,塑造本朝的意识形态,为天下臣民和后世子孙留下可供称颂和效仿的资源,履行天子教化的职分,形塑一种强调名分和尊卑有序的理想社会秩序。⑦这种做法与他选择、解释和运用汉光武帝行政往事旧例以构建中兴形象和塑造意识形态如出一辙。⑧正如学者所指出的,帝制时代的中国,围绕着皇帝发生的一切政治制度和礼乐、符号体系、政策行为,都是围绕“合法性”信念模式展开的“合法性表演”形式,其核心目标是向世人证明、宣示处于政治舞台中心的皇帝是一个“好皇帝”。⑨身为南宋开国和标榜中兴之主的宋高宗何尝不是如此。

综上所述,南宋时期,朝廷在皇家谱牒、皇帝御制著作、帝王学书籍三类典籍编纂完毕,进呈、安奉时制定和举行盛大的“进书仪”。从北宋开始,“进书仪”经历了一个长期的演进过程,于绍兴二十七年进呈玉牒、类谱时定型并固定化。“进书仪”源自进呈安奉玉牒之礼,其演變过程呈现出仪制内容越来越烦琐、越来越隆重肃穆的特点。

制定和实践烦琐隆重的“进书仪”出自宋高宗的“圣心远虑”,即向天下的臣民宣示自己秉承“祖宗之法”开启本朝治道,并为后世树立模范;试图从文化建设上击败金人,寻求优越感,建立自己的功业,为崇尚文治增添绿叶,构建中兴之主的形象,健全君权合法性。

在帝制时代,礼仪的制定和实践作为政治文化的象征元素,其中蕴含着帝王深层次的政治考量,皇帝充分利用这一元素的象征意义,构建自己英明伟大的君主形象,向臣民宣示着自己的某种政治理念。且在一个王朝的统治进入承平和没落时代,统治者往往会频繁地利用制定和实践礼仪来宣示统治的合法性和稳定性。

此外,要注意历史研究中的“历史语境”意识。“历史语境”对于历史研究具有重要意义。研究者在分析史料时,在准确地把握史料产生的“历史语境”的基础上,才能够更大程度地解读出史料蕴含的本旨,进而恰当地运用史料,得出令读者信服的结论。就中国古代书籍的性质和类别判断而言,必须考虑到所处时代人们对书籍性质和类别的认识,不能将后世之见叠加到当时的认识中。反之,则会陷入认识的误区,失却史学求真的意义。

【作者简介】他维宏,山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宋史。

【责任编辑:豆艳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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