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战
2021-04-26凡一平
顶牛爷是我们上岭村目前最长寿的男人。今年一百岁。
我六岁的时候,顶牛爷五十岁。那时候他很壮,像一头牛。我以为人们称他顶牛爷是这个原因。后来我知道不是,至少不全是。他跟常人不一样,头上长两只角。重要的是,他常常跟人过不去,总是顶撞别人。所以顶牛爷是这么来的。
我最早接触顶牛爷,主要是想看他头上长的两只角是什么样子,最好还能摸一摸。但顶牛爷总是戴着帽子,一年四季都戴。想让他把帽子摘下来很不容易。先得听他讲故事,等他故事讲到全神贯注的时候,再突然把他帽子摘下来,看他头上的角,争取摸一摸。我的计划是这样。
但我的计划总是没能得逞。原因是顶牛爷的故事太精彩了,我总是听得入迷。他的故事惊心动魄、生动和勾人,以至于我把他头上的角给忘了。
顶牛爷督战,是我最早知道的故事。
一九三八年,十八岁的顶牛爷参加了台儿庄战役。他是督战队的队员。所谓的督战队,就是防止官兵临阵脱逃的组织。在常规的部队和一般的战斗中,是少有甚至是没有督战队的。通常的战斗中,如有士兵临阵脱逃的现象,督战的工作就由指挥官或机枪手兼任。而专门设立督战队,除非是战事吃紧、生死攸关。事实上台儿庄战役打响之时,参战的中国军队是没有督战队的。二十九万中国军人抗击五万日本鬼子,似乎也没有设立督战队的必要。但随着第5战区副司令长官兼第3集团军总司令韩复榘拒不服从第5战区总司令李宗仁的命令,不战自退,非但使中国军队失去了黄河天险,更将济南、泰安等地拱手让敌,致北段津浦路正面大门洞开,使日军得以沿线长驱直入,给徐州会战投下阴影。韩复榘遭到蒋介石枪毙的处置。杀鸡儆猴,韩复榘的不战而退和被枪毙,提醒了战区总司令李宗仁,设立督战队乃至关重要,是当务之急,各集团军、军团的每个师旅都要有。李宗仁把他的警卫营几乎全部分派下去,插在各师旅的督战队里。警卫营是清一色的广西兵,个个武艺高强,是白崇禧亲自为李宗仁选送的。关键是,他们对担当战役总指挥的广西将领忠心耿耿。派他们去督战,想必李宗仁、白崇禧既放心又有信心。
顶牛爷被派往第20军团第31师91旅,当了一名督战队的队员。
战场就在台儿庄。
91旅旅长乜子彬看着从战区总司令李宗仁身边派来的督战队队员,个子矮肤色黑,且年龄还小,表示很纳闷和不屑,他对顶牛爷说:
小子,你是怎么当上的警卫?
顶牛爷听了不爽,立即顶嘴说:你是怎么当上的旅长?
乜子彬听了不悦,说:现在是我问你,还轮不到你问我,你算老几?
顶牛爷说:你问我这个话,也不该问我。
不问你问谁?
白崇禧总参谋长,他挑选的我。
白……你是什么地方的人?
你说呢?
旅长乜子彬看着敢和他顶牛的人,已经判断出他来自桂系。他有所忌惮,虽然他的部队是蒋介石的嫡系,但目前是在桂系将领的直接指挥之下,忌惮是对的。他机灵地转变态度,竖起拇指说:“广西人打仗勇、猛、狠,像豺狼虎豹。”
顶牛爷说:我这次的任务,不是打仗,而是监督打仗。谁要是不服从军令、临阵脱逃,我就处置谁。
乜子彬说:如果是我这个旅长呢?
照样。
乜子彬忽然高兴了起来,他用河北人的大手往广西小子的肩上一拍,说:有种!我喜欢你。不过你放心,我乜子彬打日本鬼子,既不会不服从军令,更不会临阵脱逃。我所有的部下我的兵,只要有临阵脱逃者,任你处置,我绝不干涉。
顶牛爷见与旅长顶牛,顶出了尊重,他的态度也缓和了,说: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是怎么当上李总司令警卫营的警卫的。
乜子彬伸手一挡,说:不必了。
顶牛爷及其他督战队队员到了183团3营。该营的任务是摧毁日军在台儿庄北五里刘家湖村的炮兵阵地。日军的炮火正在从刘家湖村方向朝台儿庄猛轰,而三营的进攻遭到日军炮兵防卫部队的阻击,停滞不前。
督战队全副武装,跟在三营后面。队员们都佩戴印有“督战”二字的臂章,像握有尚方宝剑的御林军,威风凛凛。他们扎实向前,遇到龟缩在弹坑或壕沟里的士兵,就劝告和驱赶他们继续前进。遇到往后退的士兵,就朝天鸣枪,警告他们不准后退。如果还有士兵不听警告,继续后退,则逐渐把枪口降低。谁一旦越过警戒线,便格杀勿论。
督战队枪毙了三名越过警戒线的逃兵。
即便这样,溃退的士兵仍源源不断,而且人数众多,就像蝗虫一样席卷过来,让仅有的五名督战队队员杀不完,也不忍杀。
督战队与溃退的士兵形成对峙。逃兵们不再逃,但也不往回冲。督战队虽然不再开枪,但却寸步不让。双方僵持在那里,像几匹狼对阵一群豺。
逃兵里站出一个少尉军衔的人,是个排长。想必他周围的也是他的兵,和他一起逃的。他上前给督战队抱拳作揖,说:兄弟们行行好,放我们一马,让开一条活路给我们走,他日我们一定感恩戴德,涌泉相报。
督戰队立即就有人上前,是顶牛爷。他走到少尉跟前,瞪着少尉,先喷少尉一口唾沫,再伸手一指,说:谁是你兄弟?请你马上带领你的这帮逃兵,再冲上去,可以不法办你和你们!
少尉被喷唾沫,又受了指责,火冒了上来,用手指着自己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管你是谁?你就是个逃兵!
旅长乜子彬是我大姐夫,少尉说。他一口河北腔,底气也足。
旅长是你大姐夫,李总司令还是我大舅呢,还有白总长是我干爹!顶牛爷说,他不仅顶牛,还会吹牛。
少尉说:既然我们都有后台,上面官官相护,那我们下面,不都是亲戚嘛。
顶牛爷说:我的意思是,我的后台比你硬。你信不信我敢毙了你?
少尉挺起胸膛,说:来呀,开枪打死我呀。我是逃兵不假,可我、我们为什么当逃兵呢?日本人的武器太好了,火力那么猛,我们打不过呀。
顶牛爷说:贪生怕死,武器再好都没用。
少尉说:你见过日本人吗?你和日本人干仗你就知道厉害了,你敢吗?你他妈的也就敢在后面吓唬我们这些中国人。
顶牛爷退后几步,端起冲锋枪,说:我给你三十秒钟,决定是不是往前,继续冲锋。
大约过了三十秒,少尉转过身,面向日军飞来和经过头顶的炮火,背对督战队队员的枪口,却不前进,像是等待子弹从背后射来。
顶牛爷一梭子枪毙了少尉。
其他的逃兵见状,吓得屁滚尿流,不知所措。
顶牛爷对惊恐的逃兵们说:你们退肯定死,往前冲兴许还有活着的可能,哪怕死了,也是条汉子,像个中国人。
有逃兵说:你把我们排长打死了,我们没长官了呀。
顶牛爷说:现在,我是你们的排长了。
督战队分队长想拦又不好拦顶牛爷,由着顶牛爷率领逃兵们折回去,冲锋陷阵了。
三营营长高鸿立和余部,还被困在前沿阵地上,焦头烂额、灰心丧气。他忽然发现逃兵们在一个陌生军人的带领下,回来了。他重新振作和兴奋,上前迎接。他看清了陌生军人的臂章,说:
督战队还真是管用呀。
顶牛爷把臂章脱下来,说:我现在是你的排长。我前面的排长,被我枪毙了。
高营长说:不,你现在是连长了,一连连长殉国了,你顶替他,你带回的兵也跟着你。
顶牛爷说:你问都不问我叫什么名字,就封我当连长了。万一我阵亡了呢?连个名字都不记得。
高营长说:你牛大爷,等这仗打下来,我连你祖宗八代都要问。
顶牛爷觉得营长连他的外号都懂,虽然不是很准确,但也可以了。他满意地领着带回的兵去一连就任。
一连剩下不到五十个人,加上顶牛爷带回的兵,也就七十个人。他清点完人数,再清理、检查武器和弹药。然后,重新分配,每人必配一把大刀和八颗以上手榴弹。顶牛爷对他集结完毕准备冲锋的连队士兵说:大刀是用来砍日本鬼子的,手榴弹是用来炸炮兵阵地的,不要用反了。
这时高鸿立营长过来了,说:给我发一把大刀和八颗手榴弹。
顶牛爷看着像是一起冲锋的营长,说:你不行。
我为什么不行?
你是营长呀。
现在不需要营长,只需要敢打敢杀的勇士。我要跟你们这些勇士一样,要一把大刀和八颗手榴弹。
顶牛爷说:那行。
高营长说现在不需要营长,其实是需要的。在他的呼号和指令下,三营发起了冲锋。前面已经有过多少次冲锋已不知道,但这回肯定是最后一次了。
高营长身先士卒,顶牛爷与他并肩作战,他们像并驾齐驱的马车或联袂比武的刀客,在前面杀开血路,做随后士兵的表率。挥起大刀向敌人的头砍去,日本鬼子的头也是肉和骨头长的,禁不起钢刀的砍和剁。面对凶狠迅猛、拼死一搏誓与敌人同归于尽的中国军人,日本鬼子惊呆和吓坏了,最终无法招架,弃炮而逃。
这场战斗,三营最后只剩下三个人。如果不算上顶牛爷,是两个人。
高鸿立营长战死了,他身中五弹,在顶牛爷旁边倒下。
摧毁了日军炮兵阵地后,顶牛爷来到高鸿立营长的遗体前致哀。他对这位火线提拔他的长官说:都死了,你也死了,谁还认我这个当了半天的连长呢?我的连就剩下我一个人。我当连长的事情,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好吧,我现在把连长还给你,就当你没有任命过我。
台儿庄战役结束,顶牛爷又回到警卫营。他自封排长亲率逃兵上阵杀敌并摧毁日军炮兵阵地的事迹,仍然被人知道了,除了他当连长这个事情。消息传到李宗仁总司令那里,他把顶牛爷叫来,对这个敢作敢为的老乡警卫说:我是怎么成为你的大舅的?我怎么不记得有你这个外甥?
当时白崇禧总参谋长也在场,说:他还讲我是他干爹呢。
顶牛爷说:总司令,总参谋长,二位长官,如果你们觉得我不配,收回就好了,就当我放屁。
举座皆惊。
李宗仁总司令有些小愠怒,说:你这个屁放得也太响了吧,就差蒋委员长不晓得。成何体统。
顶牛爷说:任由总司令发落。
李宗仁尴尬,手一挥,说: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白崇禧看出李宗仁愠怒是装的,但尴尬没台阶下是真的。他看着李宗仁和顶牛爷二人,对顶牛爷说:那就到我这儿来吧。
顶牛爷从此真跟了白崇禧,在他身边警卫排,当警卫,离白崇禧比离李宗仁还近,离当贴身警卫就一步之遥。但白崇禧去哪儿,他基本上跟去哪儿。他跟着白崇禧南征北战,从一九三八年到一九四九年,跟了十一年。
一九四九年,解放军大兵南下,如秋风扫落叶,将国民党军队打残打败。白崇禧领军的国民党军队第三兵团,是节节败退,从东北撤到河南,再从河南撤到湖南。再撤,就是老巢广西了。
横宝战役,是国民党军队守住中南小半壁江山的关键一仗。这仗要是输了,就得退守广西,而广西的南边是海,再退,就像一群丧家狗被打落水里,注定上不了岸翻不了身。
國民党军队第3军团第7军,是白崇禧的嫡系,几乎清一色的桂军,作战勇猛彪悍,且武器装备精良,有“钢七军”的称号。白崇禧把全部获胜的希望,寄托在他的“钢七军”。
因为战事吃紧、生死攸关,白崇禧同样或不得不使出台儿庄战役的做法,或者说“法宝”,设立督战队。他把自己信任的警卫营的警卫,都分派出去,当起督战队的队员,或队长。
顶牛爷下到第7军171师,当督战队的队长。
171师师长叫张瑞生,是广西人。他看着已是膀大腰粗的顶牛爷,用家乡话说:拜托老弟,此战胜败,就看你督战的力度啦。
顶牛爷听了不爽,像当年乜子彬旅长说他一样。他直面甩挑子的师长,说:拜托我?那要你这个师长来做什么?我是督战的,不是指挥作战的。你是指挥官,仗打胜了,是你指挥有方;败了,是你指挥不力。我只是来帮助你打胜仗的。
师长张瑞生听了,尽管心里不悦,但对从白总司令身边来人,又是老乡,还是表示了尊重和欢迎。他对与他顶牛的顶牛爷说:171师六千多号官兵,都是我们广西老乡,但愿你开杀戒的时候,不要错杀和枉杀。
顶牛爷说:我打生打死这么多年,我比你心中有数。
171师防守的是横宝沿线的渣江地区。顶牛爷在主前沿阵地后面五百米,划定了警戒线。这意味任何后退都不能越过警戒线,违者军法处置,实际就是格杀勿论。
战斗打响了。先是解放军的炮火朝171师阵地一顿猛砸,像下饺子一样。顶牛爷看着同胞兄弟的血肉横飞,有的还掉到他面前,一阵阵心疼。这种对死难同胞的心疼与抗日的牺牲大不一样。为抗日而死,死得其所,心疼中犹然有一种尊敬。而这是内战,是自己人打自己人,死不值得,除了心疼,还觉得可怜。炮火压制之后,解放军发起进攻,国民党军队抵挡。两支敌对的中国军队交战,彼此拼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战斗异常激烈。
171师开始出现了逃兵。
三三两两的逃兵,像河面漂浮的几根浮柴,出现在督战队的面前,自动停下,像是被大坝拦住了一样。他们没有强行越过警戒线,而是希望督战队放行,像船顺利通过船闸,那是最好。但那是不可能的,督战队个个面目铁板一块,黑洞洞的枪口对准逃兵,随时等队长一声令下,扣动扳机。逃兵们不愿死在这样的枪口下,也不愿回头去送死,就赖在那儿,听天由命或期待石头开花的样子。
顶牛爷既不下令鸣枪警告,也不直接格杀,像是忘记了自己是队长。他冷静、僵硬地站在那儿,像一尊石狮子。
逃兵越来越多,已经像被驱赶的羊群一样涌现。他们没负伤的扶着受伤的,有的把枪当成拐棍,有的索性把枪扔了。这些狼狈逃窜、丢盔弃甲的官兵,无非为了保命或求生。他们同样在警戒线和督战队面前缓行,或停下来,像是在手拿戒尺的先生面前彳亍的学生。
这众多的逃兵或骂骂咧咧,或喊疼喊死,全讲广西话,连呻吟也是南方腔调。顶牛爷听了亲切,更增加了同情和怜悯。生硬的他动摇了,像火塘边的冰块渐渐融化了一样。他情不自禁,浓重的乡音破口而出:爱拔灭够代当韦,瘦条吧,拜马然!(我死卵了,你们逃吧,回家去!)
逃兵们一听便知督战队队长竟然是老乡,无不释怀和欢欣。他们迈开了步伐,越过警戒线,像迁徙的动物涉过河水,然后择路奔逃。
顶牛爷原地朝天鸣枪,像是嫌逃兵们跑得不够快,也像是形式上的履行职责。
第一拨逃兵被放过,就像大坝有了缺口一样,还不是缺口,是故意开闸放水。第二拨逃兵接踵而来,自然而然也顺利通过了。
顶牛爷对其他督战队队员说:你们也逃吧,如果不想死的话。
其他督战队队员跑得一个不剩,他们各奔东西,像分飞燕。
师长张瑞生带着两名警卫也跑过来了。他衣襟敞开,露出肚皮,帽子也是歪的,但握着手枪。见顶牛爷独自在那儿,问:你的队员呢?
顶牛爷说:跑了。
你为什么不跑?
顶牛爷说:我为什么要跑?
师长说:你再不跑,就等着当解放军俘虏了。
顶牛爷说:我也不当俘虏。
那你是要杀身成仁咯,随便你。师长说。
师长正要走,忽然想起什么,要警卫把衣服脱下来,他要和警卫换衣服。两名警卫赶忙把衣服脱下来,让师长挑选着换,他们仿佛想在生死关头,过一把当少将师长的瘾。
顶牛爷在一旁冷峻地呵斥道:别动!再动我开枪了。
师长和警卫转睛一看,顶牛爷的冲锋枪正对准他们。
把衣服都穿回去,各穿各的。顶牛爷说,他拨了拨冲锋枪的枪口,每个人都点拨到。
仨人见顶牛爷不善,穿回了各自的衣服。
然后,顶牛爷对俩警卫说:你们走吧。
师长见警卫都走了,说:我呢?
你留下。
为什么?
你是师长。
师长?师长苦笑着说,我这个师六千多号人,死的死,跑的跑,快全沒了。光杆一条,还像个什么师长。
所以,你要留下。
我问你,留下干什么?眼看就要全军覆没了,我可不想当俘虏。你可以,官不大。我官大,当俘虏也是死路一条。
不是留下,是跟我走。
去哪儿?
顶牛爷说:跟我去白总司令那里,做个交代。
师长张瑞生愣怔,看着顶牛爷,像看一个傻子或怪物,说:你脑子进水啦?
没有。
不进水你发什么癫?仗打成这样,怎么有脸去见白总司令?又怎么交代?
说白了,就是去承担罪责,顶牛爷说,我们都有罪。你指挥无能,我放走逃兵。你担你的责,我认我的罪。
我们去就是找死,晓得吧?师长说。
死活都要去。白总司令对我不薄,对你更不薄。
我不去。
必须去。我命令你,跟我走。
你没权力命令我!
我有。顶牛爷说,他示意师长看他督战队的臂章。我可以命令任何临阵脱逃的人,包括你。
那么多的逃兵,你为什么放他们跑,却偏偏不放过我?
因为他们是兵,是马。马是无辜的,所以我放马生路。你是官,最大的官,是骑马和养马的人,马死了和跑了,要不要给比你更大的主人个交代?你说。
师长犹豫,像是顶牛爷的话听进去了一半。
再不走我们可真是要当俘虏了,顶牛爷说。
不远处,烟尘滚滚,喊杀震天。
师长见状,说:走。
顶牛爷与师长张瑞生肩并肩,不紧不慢地走,像两个闹别扭但目的地一致的兄弟。师长的腰间别着手枪,顶牛爷的冲锋枪挂在胸前,看上去谁也不犯谁,怕死,又不怕死。
但无论快慢,他们去白崇禧总司令那里报到,显然是来不及了。解放军占领了阵地并消灭掩护,追击而来。
顶牛爷和师长张瑞生,做了解放军的俘虏。
解放军优待俘虏。愿意投诚参加解放军的,欢迎。愿意回家的,发路费,回家。
顶牛爷选择了回家。
说来很巧,解放军负责俘虏去留的一个副连长,是上岭村人,叫韦正年。他才十八岁,顶牛爷二十九岁。两人刚见面的时候相互不认识,因为顶牛爷出来久了,双方面貌变化太大。有一次,韦正年给士兵一级的俘虏上思想政治课,用普通话讲。讲到他也是从国民党军队投诚过来的,并且是带着一个连的士兵投诚,顶牛爷在下面用壮族话骂了一句,意思是这个仔人小马大。一下课,韦正年把顶牛爷拉到一边,用壮族话说你骂我。顶牛爷一听乡音,用壮族话问,你哪里的?韦正年说都安。
都安哪里?
菁盛。
菁盛哪里?
上岭。
我也是上岭呀。
那我怎么不认得你?
你是谁的仔?
韦光球。
哦,想起来了。我出来当兵的时候,你还是小屁孩。现在你长大了,变了。我也变了。
你外号叫顶牛爷。
对,是我。
你年纪轻轻,就被称作爷,真牛。
因为我老和人顶牛。
我建议你投诚,参加解放军。
不,我要回家。
为什么要回家?
我为什么不回家?
当解放军好,有出息。
因为你十八九岁就当了副连长?
我这副连长是立功当的,不是买的。
论功劳我比你大多了。
杀解放军?
杀日本鬼子。台儿庄战役,刘家湖村,摧毁日军炮兵阵地的战斗,你去查一查,有没有我?
你放走了许多国民党军队的逃兵,我是晓得的。
不然怎么样?继续跟你们打,还会死更多人。
你参加了解放军,就是我们的人,自己人。
我回家当平民百姓,就不是你们的人吗?
你……爱回回吧。
两个上岭村人在异地,用家乡话说嘴、还嘴、斗嘴,不亦乐乎,一个说服不了一个。两人短暂在一起,便分开了,各走各路。
关于顶牛爷巧遇同村人韦正年的事情,我长大以后,有机会见到了另外的当事人韦正年。那是一九九○年,时任金城地委书记的韦正年接受了我的采访。我作为雜志的特约记者,在与他访谈了廉政方面的问题后,额外问了他和顶牛爷的事情,重点核实顶牛爷有没有和他说过那样的话。这位战功卓著、政绩斐然的上岭人说:他和我顶牛,但是没有吹牛。
我说:如果当年顶牛爷听了你的建议,参加了解放军,那么他今天说不定也像你一样,当领导。可能当的比你大,也可能当的比你小。总之肯定不会只是一个平民。
韦正年说:说不定他在战场上就战死了呢。
那倒是。我说。
原刊责编 李寂荡
【作者简介】凡一平,原名樊一平,男,壮族,1964年生,广西都安人。先后就读于河池师专和复旦大学中文系,历任乡中学教师、文化局创作员、专业作家等职。1982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跪下》《老枪》,中短篇小说集《浑身是戏》,及诗歌、散文百余篇,据其小说或剧本拍摄的影视作品有《寻枪》《理发师》《跪下》《十月流星雨》《鲁镇》等。曾获广西青年文学独秀奖、铜鼓奖等奖项。《非常审问》获第十六届百花文学奖中篇小说奖。现在广西民族大学影视创作中心工作,广西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