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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野地

2021-04-26陈少林

椰城 2021年4期

作者简介:陈少林,安徽望江人,现居杭州。安徽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 《散文》 《清明》 《书屋》 《草原》 《西湖》 《椰城》《延安文学》 等刊。出版散文集 《月亮是盏不灭的灯》 《向上的泥土》。曾获安徽省报纸副刊好作品奖、第四届安庆市文学艺术奖文学一等奖等。

1

从杭州回到家乡过年的时候,有一天,我骑辆有碍观瞻的旧自行车,在一只狗的跟随下,前往三十多里外的远村,去看一位从上海打工回来的旧友。晚饭后,就带着朋友硬塞到手上的伞和电筒,匆匆往回赶。

出村子不远,天就黑了,突然下起了冬日少见的大雨。寒风在荒野上凌厉地尖啸,乱扯着我扛在肩上的雨伞。路面很快变得湿滑起来。我感到有一种可怕的力量正在挟持着我。

仍是来时的路,但看不清,只能任由玄彪在前探察。玄彪就是跟着我的五岁的狗。来的时候,每走一段路,它就在路边撒一次尿,然后胡乱刨几掌土,它的尿的气味就是我们的路标。它长得很像藏獒,只是比藏獒要小,全身披着黑黑的长毛。我满意于它的善解人意。

我歪歪扭扭地骑到一座小桥上。小心翼翼地推着车,却一脚踏空,连人带车滚到积满水的沟渠里。爬上岸,摸到桥上坐下,半天也回不过神来。车、伞还有电筒全落在沟里,也顾不得了,就让它们在此落户吧。

失去了自行车,路又不大看得清,还有二十多里路,真不知道该怎么走。好在有玄彪。但到了一个岔路口,它竟有些迟疑,在那儿来回倒腾着步子。

玄彪与我们家有缘。那日,妻从街上回家,有只小狗跟著她跑,也没在意。只是到家掏钥匙开门时,听到嫩嫩的狺狺之声,才发现它跟到了门口。小儿、小女把它送走三次,一次比一次远,但每次一转身它都跟在后面。猫来穷,狗来富,便接纳了。我便为它取了这个让我有些得意的名字。“玄”,黑色,沉静,高贵,可压制我的浮躁和尖锐;“彪”,雄性,机智,爆发力强,可促发我的敏捷和灵气。

玄彪很快探准了前进的方向。但它再敏捷,也不能消除我身上越来越不妙的感受:冷雨像虫子般往脖子里灌,风似刀子一样刮着脸,耳朵冻得麻木,右膝部位还有点疼痛,而路上的泥泞更粘脚了。这样又行了一程,干脆坐到地上。屁股一落地,全身顿时松快,如同牙齿钻心地疼了一整天后突然不疼时的那种感觉。玄彪抖了抖身上的雨水,贴着我而坐。我们被迫欣赏这看不清的荒野。一个人走陌生的夜路,就算是在平时,就算是在白天,心里也是虚的,而走在这风声凄厉、雨水乱抽、四野暗无际涯的夜路上,感觉就更为不妙。来时看到过沿路有好几处坟地,坟冢累累,也许近前就有一处。幸有玄彪相伴,我心理上算是有了安全感。

需要全力对付的只有脚下的路、身上的冷和疼,还有精神的萎顿。正如我艰难曲折的谋生之路那样,前面虽然有隐伏的杀手,但最大的杀手还是我自己,我决不被道路陷住步伐!

2

这个晚上,为了摆脱行路的困难,我要与风斗,与水斗,与泥泞斗,与被黑暗包围的诡异的空间斗;而在好多年的无数个白天甚至夜晚,在单位里,为了摆脱困境,我要与形形色色的人斗。

我从十八岁起,就一直在一家纺织厂工作。我参与了这个厂的初建和历次扩建。这个厂的地基原是一片大水塘,它是由1954年夏天,长江的一处溃口的激流直接冲击造成的。1981年,镇里发动上万名男女劳力,锹挖肩挑地从别处搬来大量的泥土,奋战了整整一个冬季,才将大水塘填平,为的是要在上面建这个纺织厂。第一批招工300多人,我是其中之一,但我进厂上班却比绝大多数人早了半年。那时厂房刚竣工,只有几个县镇参与建设的干部和十几个城里来的技术人员在厂里上班,需要有人为他们做饭,于是我和另外三个家离厂近的新招工人被选中。我负责做早餐,每天早晨天不亮就要去做,其实也简单,就是熬一大锅粥。但我心里不痛快,叫一个从未做过饭的小伙子烧火做饭心里能痛快吗?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是我担心,到时300多人都进了厂分配工种时,把我安排到烧火做饭这个岗位。我进厂为的是做一个身着油乎乎夹克式工装、手上握着24寸大扳手、在车间里摇头摆脑的机修工,可不是要当个娘们儿似的烧火佬。还有一个首要的问题,每天起得那么早,黑暗的夜路、荒凉的野地,让我发怵,特别是到了简易的临时厨房后,要到一里外的清水塘挑两担要用的水,而那口清水塘的对面是一片坟地。早春的冷风吹得坟地上黑压压的树木总是发出尖硬的怪啸声。三天不到,我就赖在家里不想去了。我母亲就叫我上小学四年级的三弟每天早晨跟着我,陪着我走黑路、挑水,天完全亮时,他再赶回家去上学。这样的安排,哥俩都不愿意,但是拗不过母亲的好劝歹劝和父亲的斥责督促。就这样,我坚持当了半年的专门熬粥和挑吃水的烧火佬。大批人员进厂时,我被分到梳棉车间做挡车工。男的当挡车工几乎就是个屈辱,但比起做烧火佬还是要好很多。

此后十余年,厂长换了三任,我也从车间里的挡车工先后升到机修工、消防员,直到厂部文书。第四任厂长Z来了没两年,要我当办公室主任。我是一个“文人”,写点材料差强人意,但要当个八面玲珑、滴水不漏的厂办主任,就是为难我。Z跟我明说,说我那个前任为人鬼祟狡诈,而我呢,人实诚,还时不时地在市报上发表文章,他就看准了我。我看他说话做事显得诚诚恳恳、堂堂正正,不好意思再推辞。

之后的几年,经过扩建,我们又在离厂子三里外的地方新上了一套生产线,建了个新厂,并单独领了工商执照。两年后,Z把老厂长的位置让给了副厂长Y,自己去专管那个新厂。五个月后,仍留在老厂当办公室主任的我,就开始经常接到Z来电话叫我到他那边去一趟,见了面却只和我闲聊。有一次,刚坐下,他就甩给我一包相当高档的香烟,然后亲热地拍着我的肩膀说,我们兄弟不分彼此啊。这种亲切,以前从未有过,让我有点不安。

有外面的朋友告诉我,Z想拉拢你们呢!他活动到县里当企业局副局长,成为真正的国家干部的事黄了。为了向上面表示他的决心而让出的老厂,他现在想从Y手上要回来,Y岂能拱手相让啊,那么他只能采取非正常措施了。

我如梦初醒。很快发现,我们这边几乎所有的科长、主任都在暗中和Z保持着不同寻常的联系。这令我十分烦恼。我所处的位置使我脱不开争斗的圈子。凭实力,Z战胜Y是迟早的事,从个人利益出发我应该站在Z这边,何况是他提拔我当的办公室主任。但我不能损Y。Y是个老实人,作风正派,对我也很诚恳。实在是哪一方我都撂不开。最后还是下定了决心,此后不管Z怎么热情地邀请我去“玩”,我都找理由坚决地推脱了。

这等于是公开向Z表示了藐视和挑战,他岂能忍受?

Z临走时,从门卫提上来的安全科长跑到我办公室来首先发难,说我手下的人节日发给他的苹果分量不够。我说,谁发到你手上的你就去找谁。乖乖,他一巴掌拍到我桌子上,气势汹汹地说,我找的就是你,你当主任的干什么吃的?我说,你讲话客气点。他抡起粗大的拳头就往我身上砸,我顺手举起一只杌凳挡在胸前,那只大拳扑地一下就击在凳面上,然后就是他蹲在地上痛苦地“哎哟”。“哎哟”一阵后,就往外跑,还不忘回头威胁我说,你等着,等着。我说,我一直在等着。那天没有等到他,因为他上医院去了。那只手,中指骨折,食指损伤。第二天早上,他吊着一只膀子来打卡,见到我时竟没吱声,反受到Y的一顿批评,说他跑到别人办公室寻衅滋事,身为安全科长大为不该。

第三天,Z安插在我们这边充任小车司机的小舅子,也来发难了。也许是吸取了安全科长的前车之鉴,此人和我对垒,只骂不动手。如果实施武力,我肯定会惨败,前天我只是意外之胜。骂当然还有写,他们那群个人加起来都不是我的对手。所以这场骂战此人坚持了两小时,最后还是理屈词穷地败下阵去。

第四天,我和Y都意识到,我们上了Z的一箭双雕之当。他指使人来闹,既可出我不理他的那口气,又能扰乱我们这边的工作秩序,而闹的人却又全是我们这边自己厂的人,与他丝毫无关。

我们有了防范,但也架不住Z变本加厉地使用各种招数,车间生产还是被搞停了。不停产才怪呢,我们的科长、车间主任还有工长、值班长等骨干,经常被他那边的人邀去吃饭、喝酒、打牌,送香烟、水果等,还许以Z以后将会如何如何地给他们好处。而我们的Y在这方面却像一只铁公鸡。我向他提示过多次,他总是说,钱是用来搞生产经营的,不是用来吃吃喝喝、搞歪门邪道的。碰到这么个实心眼的人,我真是欲哭无泪。

Z抢先将停产情况上报。镇里、县里火速派人下来调查处理,其结论便是:Y企业管理不当,不适合继续担任厂长。Z大摇大摆地回来重新坐了第一把交椅(那边新厂当然也是他当厂长)。几乎所有的科长、主任都成了有功之臣,我则成了异类。既庆幸又要命的是,没有将我驱逐到车间,而是专设了个办公室常务副主任的位置让我坐。

3

在路边的矮树上胡乱摸索着,好不容易扯下一截硬树枝,权作拐杖。又定了定神,重新挪起步子。越走越乏力,只得又一次坐到地上歇息,有时真想就这样坐到天亮。每一次都是玄彪跑过来咬紧我的衣角拖我起来,我也每一次都要等着它来拽我。玄彪成了这个夜晚我唯一的亲人。狗的义举,有时候令人震撼。某年的一天,江西九江一驾校的师傅买了一条死狗带回单位食堂,放在锅里煮。隔壁一户人家养的四只小狗崽被肉香引了过来。一职工夹了一块肉给它们吃,突然狗妈妈赛虎冲了过来,一脚踩住狗肉,并发出凶狠急促的吼叫。它把小狗都赶走,自己却留下来,直对着地上的肉、对着锅里的肉吼叫不已。有人以为它想多要肉,就又从锅里夹了几块扔到地上,但它将肉拢在爪下后,仍对着锅狂叫。食堂里的人越来越多,都聚在锅边等着吃肉,赛虎突然长嚎一声,吃掉了地上的狗肉,不一会儿就在地上痛苦地翻滚、抽搐,然后七窍流血,含泪而死。几十个等待吃狗肉的职工都惊呆了。原来食堂所炖狗肉内含有“毒鼠强”,其量足可毒死一头牛。

今晚玄彪特别令我感動,它就是我的“赛虎”。

我突然想到,Z曾在一次会上也提到了狗。他大言不惭地要求所有的人都必须彻底地忠诚于他,并说,不要像有的人一样,忘恩负义,连条狗都不如。当时正在做会议记录的我悲愤交加,侧面墙上正好有一面大镜子,我看到里面的自己,紧咬双唇,面红耳赤,气色难看得要命。

4

此前的指桑骂槐还只是序幕,接下来就是正戏上演了。Z对我做的工作没有一样表示满意,哪怕是完全按照他交代的意思去办的。对我起草的材料也是横挑鼻子竖挑眼,有时甚至在上面画上几个大红杠,批上斗大的两个字:“扯淡!”我那些功臣同事们,当面或背后讽刺、排挤我。工资在同级中定为最低,经常连开会也不通知我,文件也不发给我,甚至外面找我的电话他们都给截住不让我接。

终于我与Z发生了一次正面交锋。那天他又把我叫去,先是拐弯抹角老调重弹地说我立场不坚定旗帜不鲜明,最后竟直指我知恩不报,反与别人一道害他。

我被他完全激怒。我说,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依法变更给别人的东西,以见不得人的手段抢回!这个东西还不是哪个私人的,而是公家的,由几任厂长和先后几千名职工共同创造和积累形成的!哦,参与你阴谋的就是功臣,不愿参与的就是罪人?我就是不愿参与这种勾当,我已经是罪人了,你要怎样就怎样吧,干脆点,老子不怕!

说完,我把他办公室的门掀开,走了出来,然后反手猛地将门带上,声音大得出奇,好像整座大楼都晃动了一下。

Z居然没有对我釆取新的行动。我心里明白,因我在报刊上经常发表一点东西,在本地小有名气,他怕硬撵我走有损厂誉,便只得采取“软裁人”的种种方式,逼我自己开路。看来除了一走了之,赖下来也没多大意思。但是一想到自己在这个厂刚创建时就进来了,辛苦了近20年,我就心痛。对,我不能走!我决不自己走,等他来开除我好了!

不久,到处兴起了企业改制热。一些企业或因经营不善,或因被当厂长的搞鬼,成了空架子。企业倒闭,对地方财政收入和人员就业都不利,于是上面就借鉴外地的办法,把它们改成私企,并优先转给原任厂长。以为这些人摇身一变成为企业老板后,责任心会极大提高,会自觉把之前以种种手段装进自家腰包的钱拿出来投入到生产经营当中。这个想法是好的,但对有些厂子就是不灵。

我们那个厂也整体转让给了Z,他成了老板,得意是不消说的。许多人认为这次我是彻底歇菜了,哪知过了一年多也不见动静。有人向我透露,一次开会,Z说私企也应有人写写东西,如到外面去招个人来,待遇恐怕不能给低,既然某某不愿走,那就让他继续充当便宜的笔杆子吧。听了这个话,我真想再次冲到他那儿,捶他的桌子,啐他几口,然后扬长而去,但还是克制住了。倒不是怕失去这份已无多大意义的工作,而是想到既然已打定了不走的主意,就必须坚持下去,而且还应加倍认真地做事。

一次,Z随县六大班子到省里开一个“同乡会”,会上由他的助理念了我本是为他起草的一份发言稿,受到了县领导和与会同乡的一致好评,县人大主任细致地询问是谁写的,说县两办恐怕无人能写出这样的文章。从省里回来后,他的助手将这一“情况”跟我讲了,而他也“召见”了我,说我今年干得不错。

打这之后,对我长达三年的重点“围剿”似乎有了鸣锣收兵的迹象,还给我涨了点工资,尽管仍比同级的低很多,但这却让我压抑了三年的情绪有了明显的好转。

5

继续走,继续想。而在前面探路的玄彪,则好像是在牵着我走,牵着我想。那三年,多么像这个漫长、寒冷而潮湿的冬夜啊!我困于其中,靠“坚忍”这两个字支撑着艰难地走了过来。但我的坚忍,并不是降低人格向邪恶妥协,而是一种平常的操守。它使我在浊尘冲荡中以平实和执着保持着独立,最终获得了一块精神和时间的高地。

“坚忍”是一个无坚不摧的词,具有名词的心脏、动词的耳朵、形容词的眼睛、量词的五指;贯穿着一套刚劲而柔韧的操作流程。但我的坚忍,如果和笛福笔下那个在杳无人烟的孤岛上遭遇异乎寻常经历的鲁滨孙相比,如果和雨果《海上劳工》中那个孤身一人在海礁之间连续与惊涛骇浪、与饥饿、与巨大的章鱼进行英勇搏斗的吉利亚特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今晚在风雨野地上的艰难行走,更是显得轻如鸿毛。然而,在茫无际涯的宇宙中,地球和人类的出现实在是一个绝无仅有的奇迹,因而也是一幕悲壮的景象。我们的过去是悲壮的,将来必定也是。在如此悲壮的大背景下,我们每个人的一言一行,我们的拼搏、奋发、向上,也无不透着命中注定的悲壮色彩。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一个从不为天下大事操心、劳碌而只为自己的生活处心积虑的弱势群体中的一员,过去的遭遇堪称悲壮,而在这个深冬之夜,由于偶然又必然的原因,陷在路途中,坚忍地行进着,应该说也是悲壮的,一种浸入骨髓的悲壮。悲壮的大地、坚忍的大地,搂抱着悲壮、坚忍的我,它的怀抱现在是冰冷的,但我感到它的心脏正在酝酿热潮。

诗人情结在我心中激荡。我曾经写过些诗,虽发表不多,但我心中一直蕴藏着丰沛的诗情画意。诗人是一种顽固派、好斗分子、准哲学家、冒险家、伪学者和天生的伤感演员,但诗人内心的真诚、热爱以及为之所付出的坚忍意志却是独可称道的。我这个诗人就喜欢在原野上逛,更沉醉于下雨的时候,不带任何雨具地瞎逛,大概是觉得来自天上的液体同我心中时常涌动的水分同脉,它们融洽后,诗意就环绕着我。而这个晚上,在荒野的泥地上,无比负重无比悲凉的我,是否算是“诗意地栖行在大地上”?

6

后来我对Z的厌烦是高潮不断。他太离谱了。他的处世哲学就是斗争和琢磨人。他的案头摆放的是用白话翻译的曾国藩的书,常常翻来翻去,还推荐给管理骨干们学习。他误读了曾国藩,以为老曾在他的团队睿智地为人处世,就是整人斗人,完全体会不出老曾的处世哲学乃中庸之道和重在加强自身修养并以身作则引导别人加强修养上。

有一段时间,Z对“以人为本”的理念很感兴趣。为此他不厌其烦却语焉不详地向我讲了他的“思想”,要求我拿出一篇至少1万字的讲稿,他要召开全厂职工大会进行演讲,推行“以人为本”的管理模式。听了他的“阐述”,我深感其人满脑子装的都是浆糊。他认为,以人为本就是盯人防人罚款停工除名,别无他策。他不懂,也不屑于以事務为核心建立激励机制。实际他所谓以人为本就是以他一己的威权私利为本。

另一件事则显示了Z的无知和狂妄。他将我唤到他宽大的办公室,去拿他已审定过的我写的一篇贷款报告。我拿在手上稍微瞥了一眼,只见有一处用红笔添了两个字:“尤特”。我瞬间蒙住了,不知是什么意思。原来他将我用的“尤其”改掉了。我哭笑不得,我说,尤其就尤其,特别就特别,没有“尤特”这一说,何况这是用在往上送的报告中的,不妥。他说,中国文字博大精深,是可以自由组合的,“尤特”这个词新。我说任何文字再自由组合再标新立异,也必须遵循语法,遵循约定俗成的规律。他说,我就这样用了。从这一点上看,反映出无论什么事情他都能搞定的心态。去申报项目,他能搞定,去贷款,他能搞定,而搞定的前提就是送钱送物搞贿赂,用他的话说就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那天我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不由得陷入了无语无思的茫然状态,最后突然又冒出了离去的念头,可是就在我准备收拾东西时,心里的那个声音又发出了喊叫:不!你要等着亲眼看到这个人是个什么结局!

7

我又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玄彪又过来扯我,但我没理它,因为我电光石火般想起了即使是在如此狼狈的境况下,也禁不住发笑的一个故事,我要再一次品味完了再走。

说是乡下某户人家来了贵客,那家汉子就到集市上去买肉。在过一条窄得只够一人行走的田埂路时,恰巧路的另一头也正走来一人,且那人还挑着担子。二人走到跟前时竟互不相让,也不打话,只站在那里昂着两颗头,像两条扬起两角的牛。两个犟汉从正午一直僵持到太阳快要落山。最后是那个要去买肉的汉子的婆娘寻来,才了结两雄对峙的局面。这是曾国藩任两江总督时老讲的一个笑话。老曾将之调侃为“挺经”现象,说是五经之后的六经。这个笑话给我一个启示:路是不能让的,有时候在路上哪怕傻傻地挺住,也决不相让,这是一种风度。

若干年后,我也许不再记得:在皖西南一个风雨交加的冬夜里,在古雷池,一条泥泞不堪的小道中,在古战场一个荒凉的搏杀点上,莫名其妙、无可奈何地坐着、行着、思着一个二十一世纪初的男人,而这个人就是我!若干年后,也许我偶然翻到这篇文字时,会问:难道我把自己想象为“挺经”笑话中的那个汉子,而把另一个汉子比为Z,比为脚下的泥泞路了么?对!但我不是在挺着不走,而是努力地挺住向前进!

8

2009年的正月初六,好像没有征兆,好像没有来由,也许是否定之否定,也许是负负得正,我还是主动地辞离了这个耗去我26年大好时光、发誓决不离开的厂子。三天后,随我的一个表弟去了天津滨海新区某工地打工。

在交辞职报告的时候,Z自己没有出面,叫他的助手挽留我。我平时对这个助手的印象还不坏。他告诉我,公司已计划开年就大幅度地上调我的工资标准。我说,钱是少得不好意思再少了吧?这些年来,我几乎是半义务半无偿地在为厂服务。但钱还不是主要的,钱少,我就用少一点,别人每周吃七天肉,我吃两天肉便是,别人穿名牌,我穿冒牌便是,别人开摩托车甚至小汽车,我照骑自行车便是。关键是我无法再忍受Z一直戴副有色眼镜,像高悬的探照灯一样盯着我——从根子上还没有放弃对我的复仇,要用文火慢慢煮死我,这太让人压抑了,你说,我还能待下去吗?

我拎着自己的一摞书刊下了办公楼,然后长吁了一口气。我的眼睛一阵潮润。

其实,我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这句话是:Z这个人,他的人生观、价值观决定了他不会走得很远!

在天津待了一年多的时间,我就转到了浙江,进了一个杭州老板开的公司。从这个老板身上,我体会到了什么叫以人为本,什么叫尊重,什么叫对事不对人,这些都是Z永远也学不会的!

9

父亲死了,我回家奔丧,哭了几场,然后与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四人一道将他送到县火葬场化成了一罐灰,花了12800元将他埋在火葬场旁边山坡下的一块土里。坏消息总是不断,留在家里的母亲高血压总是隔三差五地发作,同时犯了腿病,走路困难。我每每听到妹妹两口子打电话来,没接之前就心惊肉跳。我寝食难安,于是干脆又回了一趟家。

一个晚上,抽空去看了我曾经连续待了26年的那个厂。我站在厂门口朝里望,居然没有看到一个人,好像夜里都不生产了。

通过亲友,我知道,那个和我打架的安全科长死了。他被Z找了个借口开除了,后来自己在外面找活干,一次馱棉花包不慎从高处掉下来当即身亡。还有其他好几个科长主任也都被Z以各种理由请出了厂。我很震惊,想到了卸磨杀驴这个成语,也想到了杯酒释兵权、兔死狗烹这些典故。

还有意料外却又意料中的消息。几年当中,Z的厂子搞了两次破产,改了三次厂名。别的老板对于破产是愁云惨雾,而Z对于获准破产却是兴高采烈,原因是他那种破产只是纯为甩包袱——甩银行贷款,然后进行重组,也就是重新注册个公司名。但即使频换马甲,每年开工日仍累计不足8个月,开机率只占三分之一左右。更要命的是招不到工人,进厂的绝大多数是中年人。作为纺织厂,基本只有50岁上下的人在里面扛鼎,这意味着什么?连外行人用脚趾头都能想到。最让我叹息的是,以前厂子曾多年获得全省乡镇(民营)企业50强、市10强,这几年连县里表彰都见不到它的影子了!

这个厂就仿佛一个生龙活虎、似乎永远年轻的人,忽然奄奄一息,即将倒下,神仙也救不了,令人百感交集。

我当然有过快感,但细若游丝,并且瞬间就被充荡在心中的伤感之潮淹没。

10

下雪了?地上有点白,我弯下腰摸了一下地面,确实是雪。春天响惊雷,夏天下豪雨,秋天落树叶,而冬天飘白雪,这才合理。玄彪用尾巴直碰我,说明它也兴奋。

好像脑洞大开,我的思维突然变得“宏观”了。想到三十多年前,一声改革开放的春雷响起。从那以后,许多企业特别是遍及乡镇的大大小小的企业,从两千多年形成的野地上出发,走得艰辛曲折,走得磕磕绊绊,这其中经历了多少与落后、与自私、与龌龊、与卑鄙的交战;通过这种交战,实现了优胜劣汰,有的企业经营者陷入自身的局限而不能自拔,沦落为只顾替一己之家绞尽脑汁捞取财富的能手,而更多的人,则成长为爱国爱人民、有责任有担当的新型企业家。从野地上走出来的他们,正大步迈进康庄大道上,展示着令人奋发的时代风貌。

玄彪兴奋地撞了撞我。哦,前面镇上街道的路灯清晰可见,快到家了!突然它又叫了两声,因为在最后的冲刺阶段,我有累倒在地起不来的迹象。

我亮开了嗓子:走嘞!把一个赶早市的菜农吓了一大跳。我敲开了家门。瞥见墙上的钟,是凌晨四点过一刻。三十多里路,十一个小时的漫长行走。明天中午我就要回杭州了,得赶紧休息一下。

现在回想,那个冬夜的走野地,我受阻并丢掉了一切,又前进并获得了一切,这正是我人生之路的一个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