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的挽歌
2021-04-26辛泊平
作者简介:辛泊平,70年代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诗歌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秦皇岛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曾在《人民文学》 《诗刊》等百余家报刊发表作品,并入选数十种选本。出版有诗歌评论集 《读一首诗,让时光安静》 《与诗相遇》,随笔集《怎样看一部电影》等。曾获 《诗选刊》 中国年度诗歌评论奖、河北省文艺评论奖等奖项。
不知为什么,读完孟祥鹏的短篇小说《八十六楼的摩天酒店》,我恍惚找到了上个世纪90年代第一次阅读马原、余华、格非、苏童等先锋小说家的感觉。这是一种很奇妙的阅读感受,一种不同于常态阅读的“似曾相识”。当然,在时间的流水线上,完全相同的震撼无法复制,但那种来自叙事的陌生化,还是带来了一种阅读的惊喜。
这些年,我们在谈论小说的时候,“先锋”已经不再是一个耀眼的标签。但这并不妨碍我对“先锋”的怀念与期待。在我看来,先锋性应该是写作的一种品质,是一种区分度,是一种抱负。在对先锋性的自觉追求中,可以有效地摒弃严重的同质化倾向,可以让一个作家保持对写作的虔诚与对难度的敬畏。
这是一篇关于青春的小说,青春的欲望、青春的冒险、青春的断裂、青春的不确定性、青春的孤注一掷和不计后果……一切与青春相关的记忆与传说,都可以在这里找到演绎与注脚。作为小说来讲,不可能以纯粹的抒情代替故事,但抒情也并非小说的毒药,只要拿捏到位,抒情一样可以为故事带来意想不到的效果。在这一点上,村上春树的作品便是证明。而孟祥鹏的《八十六楼的摩天酒店》,在这一方面也同样完成得不错。
青春就是抒情的年龄,抒情就是青春的底色。这是常识。对此,孟祥鹏有一种深刻的体悟与自信。所以,他并没有刻意削減小说的抒情性,而是把这种抒情分割成几个板块,通过不同的人物不同的人生走向,写出了青春不可预测、不可把握、不可逆转的绚烂与悲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篇小说的主人公不是故事中的哪个人物,而是青春这个人生阶段。
作为故事的讲述者,“我”是两个年轻女人生命选择的见证者与参与者。在八十六楼的摩天酒店,“我”不是客人,更不是老板,“我”只是一个负责监控的保安,是地地道道的打工仔。但也正是这种人物设定,让小说的叙述更为开放,也更为自然。因为,只有以这种最普通不过的观察角度和人物对视,才有可能擦除那种身份警惕与心理芥蒂,才有可能让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物自然地打开自己。这是一种看似悖论却又异常合理的心理机制,是人生秘密的一部分。正如那些光彩照人的明星,面对镜头与大众,他们永远光彩照人;但他们身边的所谓助理们——在他们眼中,这些人已经失去了人的某些社会功能,更多时候只负责一种纯粹的工具功能——却可以看到他们憔悴与丑陋的另一面。
正是这种角色设定,让小说中的两个年轻女人找到了敞开自己生命另一面的切口。
艾米,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是摩天酒店的常客,但她的生命却是封闭的,是幽暗不明的。因为,她以超越常人的认知呈现自我,以超越常人的思维游戏人生——“套房格外昂贵,每日费用大约等于我和郑明这种人两个月的薪水,而且她一住就是半年。整个公司的人都害怕与她接触,除了因为她比较奇怪,更因为我们与她之间的距离太过遥远,她所拥有的巨额财富已经超出了我们可感知的范围,无论她的身材有多么火辣,其余的人都不敢对她产生什么幻想,好比某个傍晚,你在公园里散步,遇见一个聊得很投机的老人,并行甚远,最后你得知他是耶和华,无论如何还是会感到胆战心惊。”
然而,就是这个神秘的女人,在与“我”的交流中,竟然找到了打开心灵一角的落点。从世俗的标准来看,这两个人的身份和地位简直就是天壤之别,按照鲁迅“贾府里的焦大绝不会爱上林妹妹”的说法,他们之间不可能出现生命的碰撞与情感的交织。然而,在小说里,“我”的确爱上了那个叫艾米的女人,那个叫艾米的女人也的确喜欢对“我”叙说她生命的故事与幻觉。对此,“我”也有疑问。但艾米却一语道出了其中的缘由——“因为你和他们不一样,他们的眼睛里到处都是猥琐的好奇心和无耻的征服欲,而你的眼睛里,则是纯粹理性的偷窥,一点都不伤天害理。”鲁迅没有说错,在一种不可逾越的阶级划分中,焦大的确不可能爱上林妹妹。然而,当我们打开人性的维度,从生理的层面上考量男女时,一切皆有可能。
而这种对于肉体的想象与渴求,对美丽的窥探与示好,都属于正常的欲望,也是青春的激情之火,青春的苦闷之源。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对艾米的好感与关切,正好完成了青春的一个命题。至于艾米的青春故事,也恰恰是在她解除戒备与敌意之后,在这个只有自然属性、缺少社会属性的保安面前自然地流淌出来。是的,这是青春的另一种选择与打开方式。因为金钱,艾米被父亲“卖给”了老年大款。她当然反抗过,但最终还是屈服了。你可以说她是意志不坚定,也可以说她是为了某种功利化的目的——在大款虐打她的时候,她并没有选择寻求警察的保护,而是格外冷静地面对她名义上的丈夫,以挑衅的姿态说出“我是不要脸,我还露着肚皮和大腿给人家跳舞呢”;她还说,“他迟早会知道,我才是赢的那个人”——但有一点可以确认,她放弃了青春中最牵肠挂肚、动人心魄的爱情。在无爱的日子里,她只有挥霍金钱,挥霍青春。在这种无度的挥霍中,青春的苦闷与青春的扭曲使她踏上了不归之路。最后,她消失在八十六楼的游泳池里。没有人知道她怎样了结了自己,没有人知道她最终魂归何处。但她的确在尘世消失了,而她的青春,也随着她生命的结束成为一道让人叹惋的伤疤,触目惊心。
故事的另一个女人是“我”的表姐——杨彩虹。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但却有一颗不安分的心。这也是青春的一部分,渴望上路,渴望远方,渴望有别于当下的人生状态,渴望一场可以颠覆世俗的文化洗礼。应该说,这是一种合理的生命期待。然而,这个杨彩虹却没有在正常的语境下谋划正常的人生,而是在极端理想化的冲动中走向了理想的反面。从燕城到香港,她不仅给自己取了一个明星的名字——杨千嬅,还虚构了一个从来没有存在过的地方——二丁目。在虚构中,她时而是明星,在各地巡演;时而又是非洲富豪的夫人,过着挥金如土的生活。然而,虚拟的人生毕竟是虚拟的人生,它可以出现在口头上,却无法落实到泥土里,无法体现在人生的细节中。这个本名叫杨彩虹的杨千嬅,最终还是生下了一个尴尬的混血儿,她的名字就叫“杨彩虹”。从终点又回到起点,在“我”的眼里,无论她如何运用漂亮的修辞格,“杨彩虹”都没有成为“杨千嬅”,她还是那个有强烈叛逆精神的表姐,还是那个有点虚荣也有点执拗的杨彩虹,在虚拟的心理暗示中,告别那转瞬即逝、一去不返的青春。
可以这样说,不论是艾米的悲剧聚焦,还是杨彩虹的喜剧散点,都是青春的一种走向与可能,一种让人不安的不确定性;都带着青春的欲望与期许,青春的冒险与断裂;都表现了青春的孤注一掷与不计后果。不论是泪水还是笑容,都无法改变它们的颜色和结果。因为,青春是单行道;因为,这是她们的选择。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篇小说里的主人公们都是失败者,他们必须承担自己的命运,必须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完成自己的生命。这并非宿命,而是青春真实的写照。作者没有给任何一种青春选择贴上标签,更没有对它们作出道德审判,他只是写出了青春的不同轨迹和呈现方式,无所谓对错,无所谓高低。但正是这种压低了声调的表达,让读者听到了永远锥心泣血、永远热泪盈眶的青春挽歌。
这篇小说充满了隐喻,无论是八十六楼的摩天酒店与杨彩虹所虚构的“二丁目”,还是艾米始终在说的“泳池扶梯右边的三分之二处有一个圆形的发光门,那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都是对世界与人生选择的一种指认。所以,我们没有必要像读侦探小说一样纠结于艾米的消失方式。录像不会说谎,但我们的眼睛会产生幻景。在虚实之间,心灵的判断充满了抽象的意味。断裂,可能不是青春的特权,但却是青春的感觉方式。另一种青春是什么样的,另一种人生是什么样的,艾米没有看到,杨彩虹没有看到,“我”也没有看到。但这并不妨碍所有人对“另一种”的描绘与向往,并不影响在爱之光的萦绕中的青春绽放。青春在追问,生命也在追问,这是一个永恒的话题。
可以这样说,这篇小说从主题到结构,从思维到表达,从节奏到语言,完成度都非常高,有先锋小说的味道与锋利。而这种写作,恰好是我个人比较偏爱的那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