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固的瞬间
——华托绘画作品中的戏剧化表达
2021-04-26刘佳薇
刘佳薇
华托的绘画奠定了洛可可艺术的基调,但与成熟期奢华艳丽的洛可可风格并不可同日而语,正如贡布里希所说:“不可能就是他那个时代的代表而已,他以他的美梦和理想助长了我们所谓的洛可可风尚的形成。”[1]华托的作品总是带着一丝悲伤的诗意和隐喻的韵味,题材脱离崇高和歌功颂德,挣脱了古典主义僵硬的构图,他笔下无论是贵族、朝臣还是平民都是时代的缩影,不再描绘华丽繁复的神话故事和宏伟严肃的历史人物以及皇亲国戚。他用充满诗意的画笔记录下一个个气韵生动的定格,且承载着时间的重量。
一、戏剧般的构建
华托作品中戏剧般的建构首先就体现在他的题材选择和画面布局上,这与早年在他的老师吉洛那里的学习经历有关。华托曾经在巴黎剧院设计和装饰舞台布景,对演员形象也有全面的了解,深谙如何把舞台表演的戏剧性融入艺术作品。而且在16-17世纪意大利剧团不断赴法国演出,意大利喜剧演员在法国的影响远远超过了其他国家甚至法国本土演员,也有许多意大利喜剧剧本被翻译成法语,由法国专业演员和业余演员进行演出,这也对当时的法国戏剧产生了巨大的影响。[2]华托的一些装饰风格的壁画中充斥大量舞台装饰性元素,画面布局如同准备就绪的充满异域风情的戏剧开场。而他的油画作品也经常以喜剧演员为题材进行创作,如约在1711至1712年创作的《法国喜剧演员》,1714年创作的《法国喜剧》,1720至1721年的《法国喜剧家》,1718至1720年创作的《小丑》和《意大利喜剧演员》,可以看出喜剧演员是华托非常喜爱和常用的题材。
《小丑》中身着白衣的丑角演员置于画面的中心位置,几乎与真人等大,身后的舞台布景被置换为真实的自然风景,画面下方四位神态各异的喜剧人物隐藏于树木草丛之中,光源集中于画面中心突出身着白衣的小丑,颇具镜头感,华托细腻的笔触使光线渐隐于阴暗之处。虽然是温和典雅的色彩构成,但这样的构图和视角会给观者一种莫名的压迫感。我们可以画中下方四位喜剧演员为视角,坐在舞台下以仰视的方式仿佛观看一台戏剧,也可以平视的方式站在画布对面与主人公面对面。画布就像一台可移动的舞台,作品氛围与所传达的情绪随着观看模式的改变而变化。《意大利喜剧演员》除去选材外,在构图布局上更加戏剧化。画布囊括了舞台中心,以白衣丑角为中心四周围绕姿态各异的演员,众演员站在台阶上,无论处于何种地位的角色都保持蓄势待发或演出结束的状态,动作富有张力,表情到位。主持人拉着红色的帷幕似在向观者介绍角色,处于暗处的舞台布景与前方情绪饱满的喜剧演员形成对比。舞台的构成元素出现在华托诸多作品中,如装饰画《巴克斯花园》就像一个完整的舞台布景构成。
而《法国喜剧家》的画面氛围,对比《意大利喜剧演员》则没有那么集中和强烈,而是充满和谐稳定的古典韵味。《法国喜剧家》同样突出的也是舞台氛围,但华托抓住的是表演过程的那一瞬间运动而不是演员群像的集中描绘。以厅堂为景台,站在中间的绅士与左侧高歌的女演员互动,绅士右侧的人背过身似乎正在望向正在上台阶的贵族,华托巧妙的安排画中人物在舞台上的走位使之成为一个平行的三角形稳定结构,华托布局的精彩之处就在于以中间的喜剧家为中轴线,围栏以平行线,把画面分成约六个三角形,把现实生活中的戏剧场景进行理想的分割与布局,巧妙地平衡画面两侧的场景并不露声色地突出画面中心人物。正如苏立文所说:“在布歇和华托的作品中我们可以察觉到,其画面的构图和笔法初看是即兴,但实际上是高度精心构建的、以非对称和‘有控的无规则’手法重视自然。”[3]在色彩上也更为柔和,淡雅的灰蓝色调减速了演出过程的时间流动,冲淡了激昂高歌的热烈氛围,华托很懂得他的画面想要抓住的主题和表达的情绪是什么,无论是想突出集中式神态饱满的舞台众生群像,还是演出过程的氛围渲染和转瞬即逝的时间,他都能消化的很好。
二、孤独的冥思
华托戏剧化的表现手法不仅体现在题材选择和画面布局上,同时通过安排画中人物的姿势、神情和场景塑造以及光影分布等来体现其戏剧性。我们知道在舞台表演艺术中,作者想表达的理念和叙事可以通过演员的手势、神情和舞台上的灯光道具来进行暗示,这些因素置换在绘画语言里所起到的影响同样也是至关重要的。
在《小丑》中,华托把光影集中打在主人公的身上,另外四名演员隐藏于阴暗处,仿佛在演一场孤独的哑剧。小丑神情忧郁似在冥思,双手无力地垂在两侧,表达了丑角的无奈和悲伤。四位喜剧演员神情各异,左侧一位色彩最阴暗的骑驴的怪人神情诡异神秘,右侧的三位演员睁着眼睛朝他看去,最右侧的红衣男子身体略向后仰仿佛受到某种情绪的感染。华托对于色彩明暗的把控就像舞台上的灯光一样可以随心所欲地把控剧情亮点和节奏变化。小丑身上散发的银白色的光使他远离后方剧情的磁场,真纯朴实且孤独自省,但鞋子上的红丝带与后方人物的红色相呼应又把小丑拉回整个滑稽喜剧的场域。这位色彩的诗人很擅长通过色彩把控画面的节奏,故事情节和思想感情,这也许是华托借小丑形象自喻从而间接表达了自己悲伤的处境、灵魂的思考以及难以名状和无可奈何的忧思。
华托对人物动态的传神描绘很容易让观者陷入他的艺术剧场和情感世界,身后真实的自然风景让画中人物处于一种似舞台而非舞台的空间里,这种戏剧与真实相互融合的表达方式使得画中定格的时间在画外继续发生,这种超越时空的互动正是华托绘画戏剧化的表达方式的魅力所在。在意大利即兴喜剧的舞台上,这些角色钩心斗角、互相操纵和欺骗,这便是这个世界的缩影。[4]华托并没有着重描绘其喜剧的故事情节而是以静止的形态传达了一种永恒的精神,台上所有的人物情绪、叙事都凝固在一个瞬间,不管是人为的还是客观存在的微粒都穿梭在华托轻灵的笔触和细腻的光线中。华托微妙的处理方式赋予地位卑微的主人公伟岸的姿态和精神内涵,让人联想到米勒《晚钟》里的祷告者,平凡却充满灵性的光辉。
三、感伤的隐喻
由于华托富有诗情的天赋,综合装饰要素和时尚风韵而创造出一种新风格,在这种风格中,富有幻想色彩的舞台艺术与日常生活的现实格调相结合,从而奏出一曲爱情与向往的旋律。[5]他的田园风情般的绘画虽然让人感到抒情惬意,但不难发现画面中总有一丝相反的伤情,看似爱情与欢快的旋律其实隐藏着某种难以言表的哀愁,这与他自身忧郁多病以及身处法国贵族文化日益衰落,和平危机和改朝换代时代的客观因素必不可分。华托珍惜眼前所看到的景象,用他敏锐的艺术直觉和细腻的笔触捕捉每一个瞬间定格。
在雅致的田园画中华托往往把葱郁的森林和如茵的草地当作舞台布景,贵族青年男女在其中游玩、打猎、观赏,注重对于瞬间形象和景色的捕获,人与景融为一体,色彩光线的变幻更为微妙。在这类画中往往会出现一些背朝观众的形象,孤单的卖艺者和色彩阴暗的雕塑,这就像隐藏于舞台上的道具仿佛在暗示着剧情接下来的走向。以约在1718至1720创作的《梅塞丁像》为例,音乐人坐在画面中央弹奏乐器,他的头部向上,神情忧郁,一位妇人的背影出现在右后方,轮廓氤氲模糊,察觉不到情感,她的色彩与后方渐远的森林合为一体,这种形象的出现暗示这幅作品的基调注定是忧愁的,她也许隐喻转瞬即逝的时间或遥不可及的愿望。乐者弹奏的手指赋予画面流动的音乐感,这种音乐感与背后的形象结合起来看更能感觉到时间一去不复返的悲凉。这样的情感暗喻还出现在1715到1717年间的《欢乐舞会》,灰蓝的色调赋予画面抒情诗意的氛围,众人欢乐的舞蹈背后一座侧卧的银灰色女神像仿佛在默默凝视他们,暗喻讽刺这一切虚假的繁荣和稍纵即逝的欢愉。
感伤的暗喻持续到华托生前最后一幅作品《热尔森的古董店》,这是他为巴黎名为热尔森的画商所作,与著名的“雅宴体”梦幻风格不同,这是一幅描绘资产阶级现实生活日常的巨作。画面中人物上方挂满了各式精美的画作,这些就像舞台的后景烘托其画店的主要氛围,观者以画店入口为平行视角,这一水平线正是舞台表演的中心。这幅画尺幅巨大由两块拼成,与右侧热闹的买卖场景形成对比的是画面左侧店内员工正在包装的路易十四的画像,这一举动暗喻旧时代政权和趣味的退场,过去的光辉和繁荣随着时代的浪潮而退下帷幕,新的艺术形式将登上历史的舞台。华托用精妙的笔法勾勒出右侧两位贵族子弟正在观看裸女画的贪婪形象,用夸张的背影、衣褶的阴影变化显示其过盛的私欲,带有讽刺意味,这组背影的描绘同时也体现出华托对于把握人物动态神韵的高超技巧。画面整体就像一台正在演出的舞台现场,演员各司其职投入其中,而这出盛大的舞台戏剧正是法国十八世纪社会生活的真实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