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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族记忆重构下的祖先认同与关系实践

2021-04-25台文泽赵玉蝶

原生态民族文化学刊 2021年2期

台文泽 赵玉蝶

摘 要:围绕宗族记忆对宗族关系认同作用的讨论主要表现为对其促进作用的肯定。通过考察河南Z姓宗族近期举行的一次旨在整合全族关系的祖茔立碑活动,揭示了该活动以祖先为中心的谱系记忆重构之于宗族关系的整合作用是十分表面化、短暂性的,其实际效应与其说是拉近了当下日益疏远的族人关系,还不如说在既有的现实背景下会让族人对彼此关系的距离有了更清晰的感知和认识,而无论是宗族记忆重构在关系整合实践中所显现的血缘距离局限与非血缘因素制约,还是在长远意义上反映出的寻求关系整合的动力不足、文化自觉的欠缺,都高度印证了当代乡村社会变迁中的差序格局理性化。

关键词:乡村社会变迁;宗族记忆重构;祖先崇拜:差序格局

中图分类号:C95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 - 621X(2021)02 - 0136 - 08

20世纪80年代以来,集体记忆这一概念通常和族群认同、国族主义等研究联系在一起,构成了一种典型的研究范式,其中,颇具代表性的便是本尼迪克特·安德森的“想象的共同体”理论[1]。关于中国本土的研究,则以台湾学者王明珂为代表,他以川西羌族村寨为场域,透过文献与口述史结合阐释了集体记忆如何引起羌族族群的认同与区分[2]。在族群领域记忆研究的启示下,作为集体记忆之一种的宗族记忆现象开始为学界所关注,并成为近年来的学术热点。就已有讨论而言,存在两种不同的观点:一种认为宗族记忆可以加强宗族认同。典型的研究或从历史记忆重构的角度说明宗族记忆对宗族认同的加强,1或从历史记忆对人的性格塑造角度阐述宗族记忆对宗族认同的促进。2另一种则指出宗族历史记忆及其重构在宗族性村落的变迁中对宗族关系认同的作用十分有限。1此外,一些学者的讨论具有辩证色彩,或指出宗族记忆在维系认同上的血缘相对性,2或从动态视角阐释宗族记忆的作用——会随着宗族内部、不同宗族间互动等所引发的宗族边界变化而不同,3然根本上依然对宗族记忆之于宗族关系认同的促进作用持肯定态度。本文以河南Z姓宗族近期举行的一次旨在重塑宗族关系的祖茔立碑活动为例,试图透过对这场以祖先崇拜为中心的宗族记忆重构活动的动因、组织过程及效果影响的分析,既对现有的讨论进行的检视,同时,也试图就案例体现的当代宗族记忆重构实践进行理论剖析。

一、祖茔立碑:当代Z氏宗族祖先谱系记忆的重构

位于历史文化名城河南省许昌市的N村是一个典型的杂姓村。村子下辖8个生产队,有居民1 856口,包括闫、刘、史、翟、Z等20余姓。其中,Z姓族人占约全村居民的1/5,属于村中最大的姓族。据族中老人回忆,Z氏一族于清代道光年间自2公里外的L庄迁来定居。

迁坟大概有一两百年了吧!当时咱家人不旺,太公就交代他的俩孩儿,他没了后换个地方埋。太公没了后,他的俩孩儿给太公找埋的地方嘛,当天下着大雪,看着哪儿都是白花花的。俩孩儿搁地里头找,看见东地那块儿有一块儿地皮上没雪,商量了一下把太公埋到这儿了。往后咱家人和坟也都迁到这一块了,家里头的人也就慢慢多了。后面,太公弟弟一看咱家坟迁过来后人多了,也让他孩儿在自己没了后把自己埋到旁边,就在坟东面那一块。坟还在现在L庄那一支都快没人了,好几个门头都没后。4

与很多宗族的历史表述一样,这则迁徙记忆讲述了Z氏本族在人丁不旺时如何希望通过找到一块风水上佳的祖茔墓地来改写欠佳的命运,凸显了其历史记忆是通过把宗族兴衰与祖茔风水相勾连来解释当下的现实是如何由过去的历史事件所导致的。诚如此记忆所表达的现实,当下Z姓一族的3个分支中,最为兴旺的便是较早迁居住到N村南部的太公一脉,至今已繁衍7代,有400余口人,次为稍后迁至N村东边的太公弟弟一支,而最为没落的便是坟茔一直留在L庄的宗支。作为本文关注的对象,据说太公这一支原是有族谱的,然早已失传,故而关于宗族谱系与历史,最有发言权的便是当下该支第四代的12位老人(年龄最大的现80余岁)。某种意义上,他们的记忆即是宗族历史的全部。

“族将不族”的现实让熟悉宗族谱系与历史的老人充满了忧虑。自太公后人迁徙到N村至21世纪以前,受着土地束缚的成员世代守在祖上选择的风水宝地聚族而居,在泥土中求生存。这种典型的乡土生活却在新世纪来临后迅速被改变:随着土地耕种不再能作为直接和最有效的经济来源,外出打工日益成为家族成员谋生的核心手段。延至当下,年轻一代前往都市、外地寻求生活机遇已是潮流。特别是近年来,太公一支中很多族人纷纷外出谋生,有的甚至举家外迁,从此再少回来。随之,相互间也不再有经常的走动,以致一些族人间从未谋面、互不相识。如果说过去宗族本身的兴旺是为每一个后代族人所关心的,那么,由于当代谋生方式的转变,宗族成员生活与社会关系实践的重心则发生了从以往向村落内部用力到当下向村外世界筑梦的转变。总之,从过去对外封闭到当代向外流动的剧变中,太公这一支的族人在空间上日益分散。面对此种状况的有增无减,尤令平生以来一直生活在村落世界的族中老人忧心不已,对宗族谱系与历史更为清晰的记忆即使他们对宗族的情感深刻而饱满,也让他们深切地感觉到了现在已是本支迁徙以来最为艰难的时刻。

从祖先坟茔入手谋划族人关系整合。为弥合疏远的族人关系,2018年春节,第四代的几位老人站了出来,倡议在本年清明节进行祖茔立碑活动。令老人欣慰的是,倡议得到了许多子孙的积极回应。那么,老人何以提出这一倡议及子孙何以对之积极地给予响应呢?主客位角度结合的解释无疑更具说服力:其一,对祖茔风水的共同信仰显现了一种主位观。前述为求人丁兴旺而给太公寻找佳茔的迁徙记忆,一者作为讲述祖先事迹的文本,构成了所有成员共享的宗族历史,一者则作为传承风水信念的文本,使得风水之灵验被普遍信以为真。当然,对祖茔风水的信仰在不同年龄的族人间是存在差异的,其中最为深刻便是族中的老人。正是基于这一主体意识,一方面,迁徙记忆便构成了老人表达对宗族命运关心、倡议施加变革的最具历史真实性的凭依:如能改善祖茔景观和为历代祖先立碑,必将像历史上一样再次扭转困境;另一方面,也让继续持有风水信仰的子孙态度颇为积极。其二,站在客位视角,老人以祖茔重建来谋划改变宗族命运的倡议还源于祖茔乃目前有且仅有的宗族表征符号。正如所论,坟茔、族谱、祠堂等是一个宗族共同记忆的载体,南方农村宗族注重祠堂、族譜建设,而北方宗族不太重视这些,很多宗族中并没有祠堂和族谱。因之,南方宗族发展程度、组织水平、活动频率普遍高于北方[3]。而姚春敏关于山西杂姓村落的研究则明确地指出:比起祠堂,祖坟可能是华北杂姓村宗族更为强调的成分[4]153。地处北方的Z姓一族充分体现了上述关于北方地区的观点:既没有修建祠堂,也没有成文的族谱传承下来,祖茔乃是地方社会最具普遍性宗族表征,尤其对于Z姓一族而言,更具有着唯一性。故而,面对“族将不族”困境,选择从祖茔入手来实践凝聚宗族的诉求,体现出了可诉诸之文化资源的决定意义。此外,正因为祖茔是唯一的宗族表征,它的状况也自然地构成了宗族地位(财力和人力)重要展示,所以,在围绕老人倡议的进一步表述中,不仅表达了期待通过祖坟修建来实现重整全族关系的诉求,还显露出期望通过对祖茔景观的美化来增强荣耀。可见,是现实中存在的共享观念与记忆、可选择的文化资源形态及与社会心态的交织,让老人从祖先坟茔入手谋划族人关系整合的倡议具有了真实、可行性。

以谱系梳理为中心的祖茔立碑活动筹划。2018年清明节前20天,立碑筹划工作在两位第四代老人的带领下开始。两位老人找来了现仍居住在N村且比较有能力的几位年轻后生(主要参与者为第六代的青年人)并将主要工作进行了分配:ZXQ负责财务,ZFQ负责记账,ZXZ负责联系物资和商家。紧接着,经过两位老人和三位年轻负责人的商讨,形成了具体的筹划决议:首先,各家要从外地召回外出的人,且每一个门1需派出一个代表,统计各自门中成员名字及谱系关系,包括去世的亲人和各家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以及孙子、孙女、孙女婿等,整理后统一报给ZXZ,由他统一报给制作墓碑的商家。其次,宗族前三代祖先的名字、生卒年月等则由第四代的一位长辈提供,除了因他辈分较高外,据说他小时候还见过族谱。其三,立碑费用由各家出钱独立集资,立多少通碑便出多少钱,至于家内怎么集资则由各家内部自行协商;其四,清明立碑举行时所有在外的成员都要回村参加,包括外嫁女儿们。显然,上述组织过程具有如下特点:以谱系整理为中心,将族员调动了起来,而掌握着宗族历史记忆的老人则自然地成为最高权威,年轻成员则以承担具体事物的方式参与其中。某种意义上,这是乡土社会“长老统治”下代际关系的一次“回演”。在决议被转发给各家后,很快便得到了信息反馈。通过统计,最终决定为族中前四代的19位先祖立碑。墓碑制作,除了篆刻墓主人的生卒年以及其后代的名字外,还要求商家要在每一代的墓碑间体现出形制差异。此中,围绕已故祖先展开的谱系梳理实践,实际上重构了Z氏断裂的、碎化的祖先与谱系记忆:通过将各门对内部谱系关系的梳理和老人对四代以上祖先谱系的回忆拼接,让整个太公一脉的谱系清晰地呈现在每个成员面前,特别是对于第六代、第七代族人而言,对第四代以前的祖先记忆是极为模糊的。

祖茔立碑仪式过程中的宗族关系实践。如果说上述组织过程透过关系谱系的整理在观念上重构了断裂、破碎的宗族记忆,那么,随后的立碑仪式过程则旨在完成将被重构起来的历史记忆在实践中景观化,不仅期待借助仪式的社会整合机制让合族成员感受到彼此是血脉一体的,也希望透过重构记忆的景观化再现来长远地重塑宗族关系。清明节前两天,陆陆续续从外地赶回来的族人即立刻参与到活动的相关准备工作中。清明节当天,尽管雨下得很大,但合族所有家庭都到墓地参加了立碑仪式。整个过程庄严而神圣,其中值得详述的有4个方面:其一,只允许了赵姓成员和族中儿媳进入祖茔,外姓女婿不被允许进入。这种区分性不仅折射了宗族关系的基本内涵,更给在场者一种强烈感觉,那就是陈春声所讲的“有份”与“没份”的差异[5]。毫无疑问,这种区分对成员形成明确的归属、认同意识具有积极意义。其二,十九通墓碑按照辈分以及儿子守护父亲母亲的顺序被有层级地安放(见图1)。作为华北地区农村坟茔景观的一个典型特征[4]153,这种讲究等级伦序的立碑实践也会让身处活动过程中的个体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的血缘地位及其归属。其三,在墓碑被一一立就后,全体成员不畏雨水湿淋,隆重地举行了集体祭拜仪式。燃烧的纸焰、震天的炮鸣和虔诚礼拜构筑了合族成员彼此相互确认的强大氛围。最后,族人按照辈分以及儿子守护父亲母亲的顺序精心地在每块墓碑旁各栽下一颗松柏。在中国汉人的墓地景观营构上,松柏作为最常见的装饰树,以它们四季“常青”的自然特征被用来隐喻家族世代昌盛的心理期待,然构成明显对比的是:此前的Z氏祖茔,不仅只有一块很矮的墓碑,就连松柏都没有几棵,加之坟茔位于田地中央,远远看上去就像一片荒地,而修缮后的Z氏祖茔则史无前例地气派了起来,不仅竖立着19通高大的墓碑,还有几十棵郁郁葱葱的松柏,远远地看就很显眼。

气派起来的祖茔墓地及风水话语下的认同。太公一支给祖茔立碑的事件在N村产生了不小的影响,其他姓的村民都对重修后Z氏祖坟表达了称赞。这显示了立碑活动对宗族声誉的提升。来自他者的此类回应,也自然让Z姓族员也都以此为荣。这表明祖坟立碑活动造成的社会影响反过来也透过对族人的心理作用强化了宗族认同感。其次,围绕祖茔立碑实践所生产的风水话语也在当时显现出对Z姓族员认同的一定整合。据说请风水先生看墓穴、定时辰之时,风水先生告诉Z姓族人:“你们Z家这一代还得出一个大官。”对此,Z姓合族听完后很是激动,在村中进行了广泛宣扬。这一话语的产生、传播进一步表明:对祖茔风水的信仰作为一种攸关着现实、未来期待的文化信念,是如何强化了Z姓内部的认同感和荣誉感——实际上,族人积极参与到风水话语的传播中,本身便包含着自己对宗族潜在认同。

由上,Z氏一族的祖茔立碑活动既重新梳理了谱系记忆,也将分散在各地族人第一次完整地重聚了起来,一些多年未见面的本家在共同参与活动中相互得以认识,并在仪式合作、仪式营造气氛中变得相互熟悉、亲近。故此,以祖先谱系梳理为中心的记忆重构,不仅赋予年轻一代对宗族以新的认识,还通过将宗族记忆付诸实践的仪式化、祖茔景观的建构及风水话语的生产、传播等显示出了对族人关系的整合。

二、遭冷落的远祖:祖先认同与关系实践

面对“族将不族”的现实,作为一种文化实践,上述Z氏立碑活动重构了Z氏族人对逝去祖先的记忆、清晰化了谱系关系,同时,还构成了对重建起来的宗族历史记忆的物化创造,乃宗族历史的一种景观化书写。就所被期待的意义而言,活动过程中的各种表现一定意义上确实显示出了以祖先认同为中心的关系整合。然而,当仔细检视立碑活动具有的特征和活动结束后进入日常的族人祖先崇拜行为,则会发现Z姓宗族祖茔立碑中的关系整合无论在范围还是效果上都需要重新考量。

其一,Z氏祖茔立碑仅仅涉及宗族记忆中整个宗族的有限分支。就记忆中的整个宗族构成而言,除了太公一支外,还包括同在N村居住太公的弟弟一支及一直留在L莊的宗支。然而,这次活动并没有将这其余两支纳入。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如果说与留在祖籍地L庄的宗支部分由于空间距离而相对疏远的话,那么,同在N村居住的太公弟弟一支则不应存在这种问题,更关键的是,这次祖茔立碑的田地属于太公弟弟的一位后人所有,然而,Z氏从始至终都未考虑是否要与这一支共同立碑。只因立碑活动会毁坏他的小麦,所以只是给对方打了个招呼。就像大多数太公一支后人所表达的,他们已经和太公弟弟这一支的关系很远了,虽是同宗,但没必要和他们一起,并特别强调对方既没有自己这一支人丁兴旺,也没有像自己这一支人一样财力雄厚。就此而言,这不仅体现出了王明珂所谓的区分行特征——从而以太公为界,无论在纵向还是横向上,凡处于更疏远的祖先及其后人自然地被忽视了,还表明以祖先认同为中心谱系与记忆重构是深受着现实因素的制约,即重构范围的大小决定于既定的关系认知、占有的经济状况及人口兴旺程度。

其二,活动过后仍以核心家庭为中心的墓祭表明了祖茔立碑所重构的宗族记忆对太公本支内部的关系整合效果是十分短暂的、表象化的。如前所述,立碑活动确实以重构该支祖先谱系记忆的方式聚合了日益分散的所有成员,并表现出了较为明显的关系整合气氛,然而,它的效果却在时间流逝中迅速地发生了消解。这首先体现在2019年春节时的家庭墓祭活动上。作为祖茔立碑后在首个春节,并没有开展任何形式的集体墓祭,各家仍然是和立碑前一样只祭拜自己的父母和祖父母,祭拜范围基本都局限为三代以内。正如观察所见,正月初一早上十点多时,一些第四代、第五代的祖先墓前都有祭拜过的痕迹,但前三代祖先的墓前却没有一点祭拜痕迹。族中一位老人感叹道:“他们(年轻一代)现在好些都不给祖坟烧,我每次都给头坟烧点,其他人都是想起来烧,想不起来就不烧。”1当问及为什么不给其他远祖烧纸时,一位第六代族人回答说:“这就是意思意思,给俺爸妈烧烧就行了,头坟那个都过去那么久了,没那个必要。”2这种家庭化的墓祭一般限于各自的门内,并在第六代以后的族人中表现最为明显。由此,墓祭时对远祖依然冷落的行为,便充分表明即使立碑活动曾一度重构了族人的祖先谱系记忆而凝聚了关系,但这种记忆重构的凝聚作用并不具长远性,尤其年轻一代的话语依然预示着宗族离散是不可抗拒的命运。其次,在紧接着的首个清明时节,同样没有集体性的墓祭,仍是以家庭化方式各自祭扫最亲最近的祖先。

其三,止步于祖茔立碑的宗族记忆重构也透露出了Z氏在长远意义上整合宗族关系的意识欠缺和动力不足。一般认为,宗亲活动的恢复一般是先进行祭祖活动,然后是修续家谱,人们出于认祖宗、认同宗、认辈分的需要,在祭祖时自然会提出续编族谱的事情[6]。在Z氏的祖茔立碑组织筹划中,虽然对五代以后的族员谱系梳理颇为详尽,对之前几代先人譜系的统计相对模糊,3然经此所整理出来的谱系记忆,完全是可以作为简单的族谱进行保存和使用的,尤其是动员本支的人力、财力后完全可以将其制作为正式族谱的。可遗憾的是,Z氏不仅只是将某位祖先及其后人的姓名刻在了墓碑上,就连这个过程中统计出来的文字材料都没有给予妥善保存。负责此事的族员ZFQ说:“这些东西早扔了,又没啥用。”1立碑完成之后,以谱系记忆重构来整合宗族关系的实践便立刻终止了,迄今为止,没有任何延续性的集体活动再被提上议程。

由上可见,无论是立碑过程中对更远祖先的忽视,还是活动结束一段时间后依然照旧的家庭化墓祭,以及止步于祖先墓碑的宗族记忆重构实践,都显示出了Z氏宗族以祖先为中心的宗族记忆重构之于关系整合的作用十分有限,同时,也反映出了在长期意义上寻求关系整合的动力不足和文化自觉的欠缺。故而,Z氏宗族记忆重构对宗族关系认同的加强作用只能是暂时性、表面化的,既无法扩展到更广泛宗族关系范围中去,也难以深入到人们的日常生活实践中以对宗族关系现状产生实质性和长远性改变。

三、讨论与总结

综上所述,Z氏一族的关系整合实践提出了一个关键性的疑问,即当代北方地区的宗族记忆重构为何难以强化以祖先崇拜为中心的关系整合实践?从前述对Z氏案例的描述来看,费孝通先生提出的“差序格局”理论[7]无疑能对其中的一些表现提供较为合理的解释。比如,对太公弟弟一支和祖籍地宗族支脉及相应远祖的忽视中便流露出了人们对血缘距离的基本认识。又如当下Z氏成员对当下族内关系圈的自我感知:“俺家那肯定是和俺儿子还有闺女最亲,第二亲的是俺兄弟姊妹六个,其余的都不太亲了,也就是随个红白喜事,平时不怎么来往,但是俺兄弟几个还有他们姊妹几个都要走亲戚的。跟一起把坟迁到东地的那一支连红白喜事都不随了,顶多也就是谁家娶媳妇的时候来咱这边认认门。”2显然,在这一表述中把“亲”分为了4个等级:自己一家人→走亲戚的亲→随红白喜事的亲→认门的亲,显示了即便是在老人眼中,现实的社会关系格局仍是以自己家庭为圆心的同心圆式差序格局。

不过,传统的差序格局理论并不能提供根本意义上的解释:为何活动的记忆重构在清晰化了太公一支内部的谱系后,三代以前的“远祖”仍会在现实中遭受冷落呢?又为何在祖茔立碑完成之后,再也没有开展集体性的墓祭并终止了任何形式的关系整合实践呢?对此,可以借助围绕转型时期“差序格局”的相关讨论进行的检视。回到案例中则会发现:血缘距离上的认知并非唯一的影响因素,还表现为对其他支脉社会经济状况和人口兴旺程度的评价。就此而言,事实便与杨善华等提出的差序格局理性化的观点[8]颇为契合:与贺雪峰所认为的中国农村的差序格局正在解体而不应再说是差序格局的见解[9]不同,杨善华等认为中国农村实行经济体制改革后,原本的差序格局并没有解体,只是内涵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农民的生活变得更加理性化了,其主要表现便是姻亲、拟似宗族进入差序格局。而在此,上述体现在Z氏宗族记忆重构中的非血缘性制约因素,无疑也是我国农村差序格局理性化的具体体现。

至此,本文认同中国农村的人际关系仍是同心圆的差序格局,只是在现代化的影响下发生了理性化的观点,Z氏宗族内部就是如此。具体而言,整体上Z氏族人生活仍表现出以血缘为脉络的同心圆结构,但受市场化等结构化因素的深刻影响,形状已经改变,尤其是宗族中的年轻一代离开乡土进入都市社会后有了一个更大的社会关系网络,更多的人际关系涌入到差序格局之中对其产生冲击,人们开始有选择的建构自己的人际关系格局,血缘不再是其最重要的社会资源,不过却依然是联系其人际关系格局的重要脉络。于是,一方面,既让这个格局继续保持同心圆结构,另一方面,在现代社会利益和各种姻亲、业缘的冲击下,使得同心圆结构的边缘变得薄弱,以自己为主体的圆心缩小,与边缘的距离扩大,从而同心圆的形状发生了改变:圆心越来越小,周边圆圈越来越大。正是差序格局演变具有如此特征,决定了Z氏宗族期望以祖茔立碑重构宗族谱系记忆来谋求整合族人关系的实践虽然如愿发生了,但却缺乏长期意义上寻求关系整合的动力和文化自觉,从而也就根本上消解了宗族记忆建构的积极意义。故而,Z氏以立碑活动为中心的宗族记忆重构对宗族关系的作用只能说是十分短暂而表象化的,在根本意义上,既无法实现对祖先认同的拓展,也无法长远而有效的凝聚已经疏远的族人,其产生的结果与其说是拉近了现实中日益疏远的族人关系,还不如说在既有的现实背景下可能会让族人对彼此间的关系距离远近有了更清晰的感知和认识。

最后,比照已有的讨论,之所以都基本认同宗族记忆之于宗族认同、关系整合的积极促进作用,一者是偏重历史时期的讨论,一者是以宗族传统与文化资源丰富地区为例。相比之下,Z氏宗族的案例呈现了现时当下北方地区宗族传统、文化资源相对缺乏条件下的宗族记忆重构实践情形,反映出宗族记忆重构对宗族关系认同的促进更多地深受当代乡村社会变迁中差序格局理性化的制约。就当地乡村振兴而言,这是一个不可忽视的社会现实。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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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贺雪峰.新乡土中国:转型期乡村社会调查笔记[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34.

[责任编辑:龙泽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