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咸肉,而意不在肉
2021-04-24
闺蜜毫无征兆地说晚上要来家里吃饭,我说您真是有福气,不仅男主人不在家,我还刚炖了一锅鸡汤。
下班回家,点火上灶,考虑到闺蜜的“作精”习气,一锅纯鸡汤未免太过应付,于是心生一计,切一小块咸肉,洗净了扔进去。
果然,闺蜜一尝,大呼好喝。我亮出“法宝”:“点睛之物在此。”
闺蜜大笑:“知我者,非你莫属。”
然而我却有了一个大疑问:本来是打算放盐的,为何区区一块咸肉,竟如神来之笔?
思量半晌,我和闺蜜达成一致——咸肉之味,并不在肉,而在肉渍出的盐;这大概也解释了为什么我和闺蜜原本对腌腊制品并无特别的喜好,却独爱咸肉。尤其是咸肉的代表作腌笃鲜,每年春天当令之时,不做几顿,简直混不过去。
盐和肉都算寻常之物,却整日厮混、相濡以沫——腌咸肉是要出水的,便交织成你侬我侬不可名状的鲜美。
“你还记不记得,好多小伙伴当年都有吃调料的恶习?”在深秋的寒风里喝着热汤,确实适合怀旧。
“哪儿能不记得,你我也是其中之二。”
“川菜的名声大,有‘百菜百味’之说。像我们这种生在成都的人,要是饮食上没点特殊的怪毛病,简直对不起天府之国的名声。”我说。
“你最爱什么?”“
回锅肉里的蒜苗,在北京叫青蒜。”
“咦?我最喜欢的是椒麻鸡里的葱节。一定是葱白,绿的那节不吃。”
“嗯,是的!花椒不要粉,要整颗压碎,稍不留神半个壳就倒扣在舌头表面的那种……”
哈哈哈哈!我和闺蜜同时笑出声来。这是我们独有的童年回忆,直到如今仍会偶尔“失手”。
“就是双重标准,”闺蜜不忘愤愤,“成都本来就有‘吃味道’一说,为什么大人们理直气壮,我们小,就成了恶习?”
“人长大了就是不讲道理,”我不以为然,“那会儿小,不懂得维权。”
“对的,‘吃味道’,你不提起来,我都忘了。”我说。
川菜用料狠,这是川人的豪放所致;可另一面,川人又生性节俭。“吃味道”算是兼顾之举,不然一碗菜吃完,半碗调料剩着,难道要倒掉不成?
所以“吃味道”的习性,是从剩余价值的利用开始的。比如吃完回锅肉,用剩下的料再炒一个圆白菜之类,渐渐地就会发展到只吃麻婆豆腐里的肉末而不吃豆腐。但这毕竟属于常规操作,原则上,它还算菜的一部分——裹挟着豆瓣辣酱的葱姜蒜,用来拌饭或者夹馒头,这才算上了一点段位。
大人们自然比小孩子奢侈,所以他们会吃小吃。成都的水饺、抄手——非要叫抄手才能有正确的联想,虽有果腹之效,更多的却是吃味道,何况还有凉粉。凉粉有什么好吃的?“无非是吃个味道。”闺蜜自问自答。
那是,肚子容量有限而味道无限,必须想个办法。
“还有面,”我说,“成都的一碗面,两筷子就能夹完,还不是为了那半碗调料。”
“面是好东西,”闺蜜赞同,“裹调料的本领无敌。”
“裹调料”是成都人对主食或菜的一种特有形容,指辅助把调料拌着吃下去的能力,这大概也是成都人吃面食的唯一动力。老到的吃客,在吃完面条饺子抄手之后,碗里能像擦过的那样干净,吃凉粉就做不到了,他们的解决方案是直接把调料喝了——经常有外地人为此瞠目结舌。
成都的女孩子虽然吃饭嘴巴刁,却是不大吃零食的。第一回到上海出差,负责接待的小姑娘从衣兜里掏出一块大白兔奶糖塞给我,把我给惊到了。
其实仔细回想下,也没什么奇怪,我说:“我们办公室的上海女同事,抽屉里的巧克力、瓜子、话梅……总是不断。”
最好笑的是一段公案。因为那个上海女同事要减肥,所以她把外婆做的笋干毛豆全送给我了。确实好吃,在回忆中仍是好味道。
“一颗话梅咬半天,”闺蜜说,“上海女孩子,真是够段位。”
“唔,这个不算,”我说,“她们的经典是‘老鼠屎’,学名‘盐津枣’。陈皮、甘草加盐和糖,压瓷实了,颜色模样大小,神形兼备,含在嘴里,一粒化了,再加一粒。以前我老领导的夫人是上海人,每次我去上海出差,就只给她带盐津枣,她高兴得不行。”
“深得要领,”闺蜜打趣道,“怪不得上海人都拿你不当外人。”
“我比他们厉害,”我说,“上海人吃起螃蟹不要命,而我专等着吃螃蟹醋里的姜末。”
那姜末浸透了香醋,久蘸之后融进螃蟹的鲜,捞出来拌饭,可以吃两大碗。婆婆历来会帮我收集:“都是你的。”
“吃零食就不好好吃饭,好像是真理?”闺蜜说。
“是吧,我不太确定。不过我大学有个同学是苏州人,他只吃面不吃米饭。那时候我们觉得怪,后来才知道,人家必定家道殷实,天天靠点心吃饱,不在意正餐。”
在“秦岭-淮河”线以南的很多地方,“面点”两个字永远连在一起。面是小麦粉,是做点心的主料,并不像北方那样大口当主食吃。
个中翘楚当然是张爱玲。熟人忆起张爱玲,多半会提及她每日变换花样的点心,她不怎么好好吃饭,更不做饭。胡兰成的形容最绝,说她把自个儿调理得像“红嘴绿鹦哥”。
张爱玲自己也承认,她吃面,是不吃面条本身的;杭州楼外楼的螃蟹面,她“吃掉浇头,把汤滗干了就放下筷子,自己也觉得有点造孽”。
张爱玲是被冠以“小资祖奶奶”名头的。小资味道的精华,令我们感叹——不就是“作”嘛,“作料”的“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