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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审视中国科技创新的人才挑战

2021-04-24曹聪斯丹凝

科学文化评论 2021年4期
关键词:中国挑战政策

曹聪 斯丹凝

摘 要 :作者回顾了在2009年提出的关于中国人才挑战的四个命题,并审视中国是如何迎接这些挑战的。还评估了中国政府吸引海归而出台的政策,指出缺乏高层次人才已经并将继续影响到中国成为创新型国家和世界科技大国的努力。最后将讨论“钱学森之问”对中国未来的人才发展意味着什么。

关键词:人才 挑战 中国 政策 钱学森之问

中图分类号 N09

文献标识码 A

作者简介:曹聪,1959年出生于上海,宁波诺丁汉大学商学院教授,主要从事科学社会学和科技政策研研究。Email: Cong.Cao@nottingham.edu.cn;斯丹凝(Denis Fred Simon),1952年生,美国杜克大学富库商学院(Fuque School of Business, Duke University)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科技政策研究。曾在2015—2020年间担任昆山杜克大学常务副校长。Email: denis.simon@duke.edu。

中国改革开放的故事,是一个吸引、开发、部署和使用人力资源或人才的故事。中国现在在全球经济和科技竞争中的地位,在很大程度上归功于中国科学家、工程师以及拥有商业、法律及其他专业知识和技能的人士的贡献。人才将继续以重要方式塑造中国未来的经济、技术和社会发展的轨迹。但是,中国人才状况继续面临着严峻的挑战。

本文围绕人才挑战——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挑战——这一主题展开。首先我们将回顾在2009年出版的《中国科技崛起的人才优势》①中提出的关于中国人才挑战的四个命题,并审视中国是如何迎接这四个挑战的。我们还将评估中国政府吸引海归而出台的政策,指出缺乏高层次人才已经并将继续影响到中国成为创新型国家和世界科技大国的努力。文章最后将讨论“钱学森之问”对中国未来的人才发展意味着什么。钱学森是中国导弹和航天事业的开创者和最重要贡献者。他曾在美国一流大学接受教育并担任教授。20世纪50年代,美国麦卡锡主义盛行,肆意迫害一切有不同政见的人,殃及钱学森并最终将他驱逐出境。2005年,钱学森对来访的温家宝总理表示:“现在中国没有完全发展起来,一个重要原因是没有一所大学能够按照培养科学技术发明创造人才的模式去办学,没有自己独特的创新的东西,老是‘冒不出杰出人才。这是很大的问题。”[1]由于钱学森并没有详细阐述什么是他理想中的培养科学技术发明创造人才的大学模式,从而留下了可供讨论、解释甚至猜测的空间,也说明中国确实面临着如何培养创新创造人才的关键挑战。

一 中国的人才挑战

尽管中国拥有令人羡慕的科技人才库和充盈的人力资源渠道,中国在寻求维持国内经济增长和促进技术快速进步的过程中仍然面临严峻的人才问题。在《中国科技崛起的人才挑战》一书中,我們提出了21世纪初中国在人才方面面临四个挑战([2], pp.22—56):第一,“文化大革命”的后遗症依然存在。在1966—1976年的十年间,高等教育中断,专业人员被剥夺开展工作的权利,从而导致各个领域缺乏受过良好教育的专家;其次,20世纪70年代末中国对外开放后,“人才外流”现象制约了国内获得最优秀和最聪明的人才;第三,20世纪90年代后期中国高等教育的数量扩张以人才的质量提高为代价,并造成了各种结构性的错配,特别体现在人才的地域分布和供需方面;最后,中国社会日益老龄化,将对未来几十年的人才供应和利用产生重大影响。

十多年过去了,是时候重新审视这些命题以了解中国是如何应对这些挑战的。首先,“文化大革命”的余波显然已经基本消失。几乎所有的“工农兵学员”都已经退出科技教育领导岗位,而且在改革开放初期开始接受高等教育的科学家和专业人士也已经开始退休。六零后、七零后占据了科技、教育领域的关键岗位,八零后也进入他们最富创造力的年代。

其次,“人才外流”的挑战依然存在,但情况已经不像十多年前那么严重。中央和地方政府以及单位推出了各种人才计划来吸引海归,更多和更好的机会促成了越来越多具有国外学习和/或工作经验的科学家、工程师、企业家和其他专业人士的回归。虽然大多数中国博士仍然希望出国以弥补国际经验或者满足晋升的要求,但大多数人希望学成后回国发展。这些人中,除了学术能力强、经验丰富而受到欢迎的“海归”之外,还有所谓的“海带”(待业者),以及一直找不到工作的“海废”——他们只在国外学习了一两年,也没有在国外积累一定的工作经验[3]。中国留学生呈低龄化,有的甚至在高中阶段就出国。例如,刚刚进入21世纪之时,在美国大学求学的6万名中国学生中80%是研究生。十年后,中国在美学生人数上升至15.8万人,但研究生阶段的学生人数首次低于50%(48.8%)。2017—2018学年,在美国就读的中国学生达到36.3万人,其中研究生仅占36%[4]。国内环境的变化和中美关系趋于紧张等因素,是否会影响在本科阶段就出国的留学生的职业定位、规划和流动,能否为他们的未来事业上取得成功做好的准备、令他们成为“海贝”(宝贝),前景并不明朗。本文将继续讨论“人才外流”的问题。

第三,中国仍面临明显的人才错配挑战。这一挑战一方面源于20世纪90年代后期中国高等教育的快速扩张,人力资本积累需要很长时间,质量提升往往滞后于数量扩张。中国当时缺乏足够的合格教师来培养急剧增加的大学新生。但更多的是结构性的问题,这恐怕一时半会难以得到缓解。例如,毕业生偏爱到北上广深等一线城市工作,从而造成地域错配;供需之间、通过教育获得的知识与工作所需的技能之间、需要填补的职位类型与填补这些职位的人才的素质和能力的之间等都存在不匹配的问题。

最后,老龄化的挑战无疑将越来越严峻。笔者曾使用联合国经济社会理事会人口司和中国国家统计局的数据,预测在2017年前后会出现接近退休的群体(55—60岁)数量超过上大学的群体(18—22岁)的情况([2], pp.266—268)。近年来,中国参加高考的学生人数一直在下降。虽然造成下降的部分原因可能是越来越多的学生为准备出国留学而放弃高考,但大学适龄人数的减少也许还表明,老龄化可能比预期更早出现。国家放宽了独生子女政策——从允许父母双方都是独生子女的家庭生第二个孩子到如果父母一方是独生子女的家庭可以生第二个孩子,再到允许所有家庭都生两个甚至三个孩子,但政策出台可能为时已晚。中国有句谚语:“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扭转快速老龄化的趋势需要较长的时间。尽管人工智能等技术的进步有可能改变老龄化造成的某些严重后果,但老龄化对中国人才问题和中国成为创新型国家的雄心的影响实在难以估量。

不足之处还体现在人才缺乏创造力、进取心、冒险精神,缺乏管理和沟通所需的关键“软技能”,社会环境对技术创业和创新可能的失败不够宽容。学生往往缺乏足够的国际视野和跨文化意识。留学生中也不乏实际上只具有海外大学的经历,对外国文化和价值观缺乏了解的人。看来,挥之不去的挑战似乎表明“钱学森之问”并非危言耸听。

二 “人才外流”的挑战依然严峻吗?

“人才外流”既不是中国特有的也不是最近才出现的现象。20世纪60年代,伦敦皇家学会创造了“brain drain”(人才外流)这个词来描述专业人士从英国流向北美尤其是美国的情况。这种情况蔓延到许多国家,特别是发展中国家。后来,经济学家提出了不同的理论或策略来改善这种情况。贾格迪什·巴格沃蒂(Jagdish Bhagwati) 提议对“外流”的人才征税[5]。罗伯特·卢卡斯(Robert Lucas)认为,来自欠发达国家的移民,可以利用日益发达的国际网络,通过汇款、资本流动、国际贸易、移民和技术转让等途径,帮助母国发展经济,获得技术,从而起到“人才回流”(brain gain)的效果[6]。近年来,经济地理学家安纳李·萨克森尼安(AnnaLee Saxenian) 提出了“人才环流”(brain circulation)的理论,来解释来自中国和印度的移民在美国学习,然后在硅谷和其他高技术地区工作,并经常将技术和经验带回母国[7]。她又提出了“新的人才环流”的概念,即移民不仅将技术和经验、还把海外初创企业的业务带回去。这些企业在海内外都有基地,从而维系着人才在全球范围的环流[8]。这些由“双文化”和“多元文化”人才构成的知识网络,也成为推动全球创新的新模式。

这些理论和实践,激励中国政府和单位采取行动,以扭转“人才外流”,实现“人才回流”,或者至少是“人才环流”。中国也意识到人才短缺可能对近中期经济增长产生负面影响,甚至危及中国向创新和技术密集型产业的转型。为此,政府启动了各种人才计划,积极主动地吸引和留住人才,尤其是高层次人才。这样的努力始于20世纪90年代初。1994年,中国科学院启动了面向海外华人学者的人才引进计划,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员会开始为早期海归和国内科学家中的佼佼者设置了国家杰出青年科学基金。1998年,在香港商界大亨李嘉诚的大力支持下,教育部出台了长江学者计划,奖励海归学者和吸引海外人才回国。但是这些人才计划并没有促成预期的“人才回流”;充其量只出现了学术“人才环流”。结构性和文化的障碍、政治约束、中国与发达国家之间存在的收入和生活条件的差距,以及孩子的教育和配偶的就业等,阻碍了海外华人学者和学生认真考虑在中国寻求长期职业发展的计划。当然,“钱学森之问”也暗含着学术生态环境方面存在的问题。

2008年12月,为进一步应对“人才外流”的挑战,并因为全球金融危机,一些华人科学家、研究人员和专业人士失去在国外工作的机会,中央人才工作协调小组启动了海外高层次人才引进计划,承诺在5到10年内吸引在海外学习和工作的高层次人才(主要是华人)回国。该计划最初面向55岁以下海外知名学府的正教授、经验丰富的企业高管和企业家,希望他们全职回国来支持中国科学跨越式发展和科学研究、高技术创业和经济发展。作为回报,中央政府将提供100万元人民币的免税安置补助金和大量的研究或创业资金,而地方政府和单位则提供配套经费、住房福利和接近海归海外水平的薪酬[9]。

人才引进政策的出台也适逢国家创新系统的一系列重大改革。比如,国家启动了《中长期科学技术发展规划纲要(2006—2020年)》以及科技体制的结构性改革,以加快中国成为世界科技强国的进程。国家开始大幅增加研发投入,目标是到2020年将研发经费占GDP的比例提高到2.5%。在美国和其他国家研发经费捉襟见肘的情况下,中国相对充裕的科研投入对许多有抱负的科技人员无疑具有很大的吸引力。该政策吸引的杰出学者包括改革开放时期第一个当选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士的中国留学生王晓东,他在德克萨斯大学西南医学中心担任教授,还是霍华德·休斯医学研究所(HHMI)研究员;普林斯顿大学讲座教授兼HHMI研究员施一公;改革开放时期第一位获得哈佛大学终身教授职位的中国留学生谢晓亮,他也是美国艺术与科学学院院士和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士。然而,相当一部分符合政策的入选者因各种原因无法或不愿全职回国,背离了该计划的初衷Zweig, David, Siqin Kang, Huiyao Wang. The Best are yet to Come: State Programs, Domestic Resistance and Reverse Migration of Highlevel Talent to China[J]. Journal of Contemporary China, 2021, 29∶776—791. Doi: https://doi.org/10.1080/10670564.2019.1705003。[10—12]。2019年,人才之争成了中美贸易战的一个重要话题,美国联邦调查局(FBI)开始以國家安全的名义对相关的华人和非华人科学家展开了调查。

2010年12月,中央人才工作协调小组批准青年人才引进项目。该项目由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员会管理,旨在于2011—2015年间每年从海外吸引数百名有前途的青年人才,使他们成为科学技术创新创业的领军人物。同时,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员会和教育部也在2012和2015年分别增加了奖励和资助优秀青年学者的项目——国家优秀青年科学基金和青年长江学者计划。

这些项目主要针对不同年龄段的海归,兼及本土培养的人才。在中国的语境下,入选这些项目不仅是重要的学术荣誉。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提供研究经费,受助者的单位为他们提供配套工资;非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不提供研究经费,但获奖者会得到地方政府和单位的研究经费匹配。中国的大学和研究机构为它们的科学家获得这些“学术荣誉”而展开了激烈的竞争,因为获得这些“学术荣誉”人数的多少关系到这些机构在各种排行榜上的位置。在一些顶尖科学家和学者回归的同时,留学生回归的总人数也在上升。截至2018年,改革开放期间586万出国留学生已有365万人回国,总体回归率为62.3%[13]。2017年,中国出国的留学生为60.8万人,归国的留学生为48.1万人,当年回归率达到79.1%。这些令人印象深刻的统计数据也许说明中国不再受困于“人才外流”。

然而,这个结论似乎值得商榷。在2008—2014年间,有470000名归国留学生在教育部留学服务中心寻求外国学历认证,其中62.56%拥有硕士学位,29.83%拥有学士学位,只有6.24%拥有博士学位([14], pp.35—91)。具体来说,29341名海归获得了67个国家的2,000多个机构的博士学位,其中新加坡(新加坡国立、南洋理工)、日本(东京、九州、东北、名古屋、北海道、京都和筑波)和英国(诺丁汉和曼彻斯特)等国家的11所学校授予了12.05%的认证的博士学位。中国留学生获得研究生学位的前10所美国大学包括伊利诺伊理工学院、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南加州大学、哥伦比亚大学、伊利诺伊大学芝加哥分校、东北大学、密苏里州立大学、俄亥俄州立大学、波士顿大学和马里兰大学帕克分校;但大多数毕业生读的是硕士课程,只有少数人在获得了这些学校授予的博士学位。

与此同时,2006—2016年,共有50439名中国留学生从美国大学获得科学与工程(S&E)博士学位[15]。2015年,在美国工作的464,000名外国出生的S&E博士学位获得者中,有22%是中国人。2012—2015年期间,83%的中国留美S&E博士表示计划留在美国。中国留美博士5年和10年后的滞留率最高:2005年获得博士学位的中国人,10年后有90%滞留美国;2010年在美国获得博士学位的中国留学生,5年滞留率为85%;据2015年的统计,获得美国S&E博士学位的中国留学生的5年和10年在美滞留率为70%([16],pp.3—138)。

不可否认,海归和海外华人学者为中国的科技发展做出了贡献。一项通过追踪在中国、美国和欧盟28个成员国有发表记录的作者的地址的研究发现,近年来,中国发表的论文中超过12%是来自有海外经验的科学家,这些科学家发表的高影响力的论文远远高于没有出过国的同事,海外华人科学家发表的论文的影响力也高于没有海外经历的研究人员。这也说明中国国内学者有待努力,才能赶上先在国内发表论文后移居国外的学者的水平。另外,高产的中国研究人员也流向了美国、欧洲和其他发达国家,这也表明中国可能还无法吸引或留住最优秀的科学家[17]。当然,许多因素——不仅是人才——会影响论文的质量和影响。但最重要的是中国的研究环境可能还不利于产生高水平的论文,这一情况有待改善[18]。

中国越来越尊重人才。研发也不再受到经费不足和基础设施陈旧的困扰。大学培养的大量的本科生和研究生的水平也在提高。总体而言,情况正在改变,但改变的速度仍然赶不上科学和政治领导层的期望。难以解决的一个关键问题,也许与社会学家帕森斯提出的“以成就为导向的文化”[19]或默顿提出的将普遍主义作为评估、提升和支持人才的理念[20]有关。

在此,我们还要提一下“钱学森之问”。过去十几年,中国出现了几所高质量的中外合作大学,比如我们曾经或者仍然就任的宁波诺丁汉大学和昆山杜克大学。这类新型大学以其学术导向和兼收并蓄的特色吸引了许多华裔或华人教师,也较少存在中国传统学术环境中遗留的问题,例如论资排辈和官本位。此外,随着这些年轻的大学逐步提升研究能力,地方政府也承诺提供更大的支持,它们可能促进当地经济发展。当然,这些大学的实践是否最终会扩散到校园之外还有待观察。

三 中美关系紧张影响中国人才发展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与重要的发达国家都建立了科技、教育等领域的合作关系。这种关系极大地促进了中国科技事业的发展。中美关系科技合作一直是这种关系中最全面的、最重要、最牢固的,中国科学家为此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并从中获益巨大。但是,在特朗普担任美国总统时,两国关系不断变得紧张,中国被贴上经济威胁甚至“战略对手”的标签,即使两国的关系不中断,合作的机会也在减少,因为中国科学家越来越难以在美国找到愿意的合作伙伴[21]。在拜登总统上台后,两国关系并没有出现实质性的改变。不久前,美国国会参议院通过的《2021年美国创新与竞争法》,强调通过战略、经济、外交、科技等手段同中国开展竞争,以“对抗”中国日益增长的影响力。

虽然两国尚未在技术和经济上真正脱钩,但各自对国家安全的关切已经带来了不利后果。例如,美国政府拒绝了一些希望访问美国或在美国参加国际会议的中国科学家的签证申请,甚至拒绝或撤销了从事中美关系研究、南海和网络安全等研究的中国社会科学家的签证。出于同样的原因,中国政府也对一些美国学者拒签。不确定性让人们对太平洋两岸的科技合作产生了焦虑。在特朗普政府执政期间,不断上升的国内政治压力迫使美国能源部(DOE)、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NIH)、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NSF)等开始调查在美国高等院校工作的华裔科学家是否向中国泄露技术,是否参加中国的人才引进计划。作为回应,该计划停止公开招募新的参与者,并责令中国单位将相关信息下线,以免影响海外、尤其是在美国的参与者的职业生涯。在NIH的要求下,德克萨斯大学MD安德森中心驱逐了涉嫌与中国合作的五名科学家中的三名。该中心还暂停了至少一名科学家的职务。所有这些科学家都是华裔Hvistendahl, Mara. Exclusive: Major US Cancer Center Ousts Asian Researchers after NIH flags Their Foreign Ties[Z]. Science, 2019-04-19., 见 https://www.sciencemag.orgnews2019/04/exclusivemajoruscancercenteroustsasianresearchersafternihflagstheirforeign[2019-10-04]。。同样位于德州的贝勒医学院对每名获得NIH资助的科研人员进行审计,调查3500名科学家中的大约500人是否参与外国机构资助的研究。初步调查发现,三名华裔科学家没有披露他们在中国大学的兼职情况。贝勒医学院没有对他们进行纪律处分,而是更新了在NIH的记录Mervis, Jeffrey. US Universities Reassess Collaborations with Foreign Scientists in Wake of NIH Letters[Z]. Science,2019-04-26., 见https://www.sciencemag.orgnews2019/04/usuniversitiesreassesscollaborationsforeignscientistswakenihletters[2019-10-04]。。总之,NIH的调查涉及60多家美国研究机构的180名科学家,NIH认为这些科学家违反了同行评审的保密性或未能披露与外国机构的财务关系[22]。与此同时,NSF透露,在因违反与外国关系披露规则而被调查的16—20起案件中,除两起案件外,所有案件都涉及与中国的关系,尽管大多数被调查科学家是美国公民,并非华裔[23]。其他大学和政府機构将如何处理类似案件还有待观察,但这种敌对环境可能导致大量华裔科学家从美国回流中国。

如前所述,在过去十年间,每年从美国大学获得博士学位的中国学生为4000—5000名中国博士,他们中90%表示有意在获得学位后留在美国工作;五到十年后,至少有70%的人仍然留在美国,虽然其间中国海归人数总体在增加。与此同时,目前有363000名中国学生在美国接受不同层次的教育。自2018年夏季以来,申请就读美国大学机器人、航空、工程、高技术制造等敏感领域的中国学生在签证申请和续签过程中遭到更严格的审查。2020年5月,特朗普政府决定禁止七所国防院校的研究生赴美学习,影响约3000—4000名中国学生Redden, Elizabeth. New Restrictions for Chinese Students with Military University Ties[Z]. Inside Higher Education, 2020-05-29., 见https://www.insidehighered.comnews2020/05/29/usplanscancelvisasstudentstiesuniversitiesconnectedchinesemilitary[2020-08-01].。这些受到审查的访问学者和学生中的大部分实际上并没有触犯美国任何法律;只有少数隐瞒其与这些学校的关系的人被指控为签证欺诈。针对这种情况,2019年6月3日,中国教育部召开新闻发布会,相关负责人指出,对中国学生的签证限制已经影响到在美的中国学生和学者,并警告他们评估风险并做好最坏的准备Chinas Ministry of Education. Statistics on the Situation of Overseas Chinese Students in 2018 (in Chinese)[Z]. 2019.,见http://www.moe.gov.cn/jyb_xwfb/gzdt_gzdt/s5987/201903/t20190327_375704.html[2019-10-04].Chinas State Council Information Office. The Ministry of Education Issued at Press Conference the No.1 Foreign Studying Early Warning in 2019 (in Chinese)[Z]. 2019., 見 http://www.scio.gov.cn/xwfbh/xwbfbh/wqfbh/39595/40624/index.htm[2019-10-04].。事实上,中美之间的持续紧张可能会减少中国留美学生的数量,从而不仅损害依赖中国学生提供学费以及博士生和博士后从事研究的美国教育和科学体系,而且还会损害两国之间正常的学术交流和合作。两国紧张的关系以及中国本身的发展[24],会吸引一部分留美学者和学生回国。当然,与美国脱钩是否会对中国科技升级产生不利影响还有待观察。

曾几何时,教育和科技合作被视为中美双边关系的基石,即使在北京和华盛顿之间面临政治困难时,两国也能继续保持交往。然而,曾经“中立”的领域现在成了“烫手山芋”。美国的担忧程度在美国政府于2018年3月和2019年11月发布的两份文件中体现得最为明显。在2018年题为《中国:学术界的风险》的报告中,FBI强调,在美国大学就读的140万国际学生和学者中,有一些国家指使学生“寻求非法获取美国学术研究和信息以推进自身科学、经济和军事发展目标”([25],p.1);该报告还说:“中国政府出于各种原因对美国学术界构成了特别的威胁。”[25]这些原因包括中国不遵守学术诚信规则,中国政府资助经济间谍活动,以及一些中国学者和学生习惯于用“非传统的方法收集知识产权”;最后,报告指出“中国政府采用‘全社会方法来推动经济发展,实现研发的代际进步,并节省资金”([25],p.5)。2019年11月发布的《对美国研究型企业的威胁:中国的人才招聘计划》,则指控中国推行一系列旨在通过非法手段获取美国技术诀窍的秘密计划。这份由美国参议院常设调查委员会赞助的报告,特别称中国的某些人才引进政策属于一种“特洛伊木马”,导致美国政府资助的研究所产生的知识产权落到中国手中,并被用来推动北京的技术进步。这些报告有可能进一步削弱两国在教育和科技方面的合作,不仅针对现有的政府之间的合作计划,也涉及许多民间的、高校、科研院所、智库之间的合作[26]。许多美国大学从NIH、DOE、国防部等获得了大量经费,并且不愿意为了现有的或新的与中国同行的合作而损害这些重要的经费来源。显然,这两份报告都旨在为美中的技术和人才投给提供理由。新冠疫情爆发后两国关系更加复杂,有可能进一步恶化两国科技与教育的关系。

四 对“钱学森之问”的一个回答

将这些国际因素放在一边,一个有利于培养合格人才且持续稳定的国内环境,对于可持续的经济发展和技术进步至关重要。关键是,中国能否改进思维方式、研究文化从而成为一个创新型国家?这不仅仅是一个哲学问题。虽然创新在中国已被提升到很高的地位,而且中国鼓励科研人员、学生和企业家突破既有的思维模式,但至少同样重要的还包括创新文化的其他要素——自主性、畅通的获取信息的渠道、尊重和容忍不同观点等。事实上,在培育创造力方面,宽容(tolerance)与人才(talent)和技术(technology)一样重要[27]。

这就引出了我们对多次提到的“钱学森之问”的思考。如前所说,没有人知道钱学森这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然而,鉴于他对中国教育和研究体系的深入了解以及他在美国的个人和职业生涯经历——他曾在麻省理工学院和加州理工学院学习和工作了20年,加之在20世纪50年代受到麦卡锡主义的迫害最终被美国驱逐出境,钱学森很可能是在强调独立思考、容忍异议和学术自由等价值的重要性。

所以,回答“钱学森之问”可能对中国人力资源国际化进程和中国成为创新型国家的努力具有重要意义。全球化给中国带来了各种实际利益和优势。然而,这并不一定会导致卓越科学和创新。培养高素质学生、学者相对容易。最难也是最重要的在于培养人才的独立思考能力和研究探索的自由。缺乏对这些价值的认同可能限制人才发挥更大的作用,限制人才的想象力和创新精神。高考注重死记硬背而不是批判性思维。为了让中国的人才能够更好地应对日益严峻的全球环境,需要超越实用主义,珍惜并维护作为科学和创新基础的价值。拥有更加开放的学术文化的中外合作大学的存在,可能是帮助中国突破某些限制的一个机制,有助于传播批判性思维和冒险精神。中国只有在更大的开放性和批判性思维方面走在前列,才能造就真正的世界一流大学,培养出世界一流学科和世界一流的毕业生,才能让中国的人才跨越到国际科学研究的前沿。引进中外合作大学也许是朝着这个方向迈出的一步,但前提是允许这些独特的大学实施培养批判性思维、冒险精神和独立见解的实践。归根结底,允许“百花齐放”比纯粹将创新作为一种新的“宗教”来崇拜更为关键,并将为中国创新战略和人才培养扫除最后一个系统性的障碍。

五 结论

本文讨论了围绕中国不断变化的人才挑战的各种问题。通过回顾十多年前我们提出的关于中国人才挑战的命题,我们认为,“文化大革命”的挑战已不复存在,而其他三个方面——“人才外流”、各种与结构相关的错配以及老龄化社会——的挑战仍然严峻。具体而言,中国的海外留学生和学者中海归人数明显增多,似乎实现了某种“人才回流”和“人才环流”,得益于中国经济的蓬勃发展为学者和企业家创造了令人兴奋的新机遇,国家对科学技术和创新的重视也是一个重要因素。科技、教育体制继续改革,政府和有关单位在吸引海外高层次人才方面所做的努力取得了一些成功也就不足为奇了。然而,不仅海归的质量还不完全令人满意,各种引才项目可能只是解决中国人才挑战的权宜之计。

中美之间的紧张关系将在相当一段时间内存在,而且已经从贸易领域延伸到技术和人才。一方面,持续的紧张关系有可能切断中国获得最先进和最尖端技术的主要途径,因为中国学生可能无法继续在美国大学学习某些科目,中国学者可能至少暂时失去与美国甚至其他国家同行合作的机会。这在人工智能和量子计算等领域尤其具有破坏性,因为中国希望成为这些领域的全球领导者。另一方面,两国不断加深的紧张局势也可能将一些功成名就的美籍华人学者赶出美国。虽然现在判断美国华裔、华人人才回国的可能性还为时过早,但这种可能性正在增加。总之,中美科技、教育合作的前景颇为黯淡。

中国已经重申了其对全球参与的承诺,以保持进入研究和教育的前沿。但这可能会带来新的、更严峻的人才挑战。虽然很难评估中国的人才引进政策是否真的提供了一种解决潜在人才问题的方法,但我们认为,应对人才挑战的终极关键点在于回答“钱学森之问”。钱学森所指的可能是要更加重视独立思考、包容不同意见、自由探究等价值观;这些因素对于培养真正的创新人才至关重要。如果我们的理解有一定道理的话,那么,国家增加对科技和教育的投资固然必要,但不足以使中国实现其目标。中国需要继续改善科研教育环境,使其更有利于创造性表达、创新思維和人才发展,并减少整个系统中“结构上的不确定性”带来的冲击[28]。

致谢 笔者曾在昆山杜克大学、中国科学院大学、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EAI)和诺丁汉大学商学院等宣读此论文,感谢与会者的意见和建议。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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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The paper starts by revisiting the four propositions regarding Chinas talent challenges put forward in our coauthored book published in 2009, followed by an examination of how the key issues have been addressed in recent years. It then assesses various programs that the Chinese government has launched to attract the return of those with foreign study and advanced research experience. Presumably, a lack of highend talent has challenged and will continue to challenge the ongoing effort to develop China into an innovationoriented nation and a world leader in science and technology and innovation. The paper ends with a discussion on what the “Qian Xuesen puzzle” means for Chinas overall talent development over the next decade or so.

Keywords:talent, challenges, China, policy, Qian Xuesens puzz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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