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重庆江水:流进茶碗里
2021-04-23董也徐絮
董也 徐絮
成都和重庆生长于西南地区的四川盆地,成都位于丰沃的平原之上,素有“天府”之名,而重庆则是川东丘陵上依着山河与码头建起的城市。两座城市相距300多公里,一个平缓一个陡峭,地貌的迥然牵绊着城市的内在性格,形成了极具本土个性的城市人文:一个最慵懒,一个最江湖,底色里都有悠远的巴蜀文化和火锅沸腾弥散开的麻辣味道,不同的是重庆更麻更辣。多年生活于此的经历和感悟,让诗人何小竹笔下的成都与青年作者江凌笔下的重庆,都各自呈现出一派不同特色的市井烟火和食色人生。何小竹说成都人和重庆人以前都是四川人,所以在气质上都崇尚“袍哥人家”的江湖气 ,只是重庆来得陡、冲,成都则会平缓温和些。江凌把成都形容成一个逍遥自在的中年人,说起话来都是轻描淡写、看透人生,有种远见卓识、内有乾坤的感觉;而重庆则是一个血气方刚又有 点莽撞的少年,始终在朝气蓬勃地生长着。
成都
到蓉城去
采访&撰文:董也
记忆里的别处
零碎是一种日常的生活状态,以时间为线将七零八落的事物串联了起来。对于游客来说,回溯曾经所到之处的i己忆是漫长的,需要埋头在时间的碎片中取得关于当时的痕迹,渐渐会感受到与一座城市最直接的联结大概就是去过并产生了“活在过别处”的印记。《看不见的城市》(伊塔洛·卡尔维诺)中有过一段描述“城市不会泄露自己的过去,只会把它像手纹一样藏起来,它被写进街巷的角落、窗格的护栏、楼梯的扶手、避雷的天线和旗杆上,每一道印记都是抓挠、锯锉、刻凿、猛击留下的痕迹”。这些印记被城市吸纳并收藏了起来,痕迹混在了市井里,在成都有着属于成都的繁盛模样。
我去过成都两次,—次是在2014年的4月,清明节刚过,这座城市还在阴雨中未曾停歇,在一家普通的连锁酒店里,站在窗口看到了这座城市繁忙的常态,就像其他城市一样,人群在流走,市井在发生,唯一不同的是一一在成都。另外一次是在2018年的7月,终于见到了阳光下的成都,在热门的宽窄巷子、锦里古街、春熙路、太古里以及大熊猫生态公园等景点留下了足迹,并在暴雨中看到了九眼桥酒吧一条街被淋落的人群,那一条街巷都似乎带着醉意,在雨水中持续发酵。
一位在成都生活了四五年的朋友对我说她眼中的成都大体可以用三个词来形容一一川流不息、热火朝天、蜀香四溢,是成都平常的样子。而这些词也可以浓缩成当地的美食巨头,火锅。成都的火锅最早是重庆人开的,随着本土化的发展,逐渐有了自己的精致风格。一盆滚开的红色汤底,香料繁多、菜品丰富、色泽动人,满桌的食材边围着你来我往的筷子头,生活的百态都消融其中,最为鲜活。
在成都,火锅随处可见。府南新区火锅一条街,正对金沙江遗址,紧挨羊西线美食街,集结了成都各具特色的火锅,酒吧一条街的少陵路近年来也新增不少火锅店,既有十年的老店也有才开不久的网红新店:贝森路的烧烤、莲花东路的芋儿鸡、锐钯街的料理、奎星楼街的甜品、钢管厂五区的串串香、建设路和十二中路的小吃等。五花八门的招牌对应着每一位食客的口味,升起热闹的烟火味。
因为在成都
凭借一首《成都》是无法看到这座城市的独特性,但通过诗人何小竹的诗句则能看到一些关于成都的真实影像。因为在成都居住了约28年,他的诗总会出现成都的地名、店名、人名,这是成都给予他的诗意,成了他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黉门街79号、神仙树菜市场、衣冠庙立交桥、塔子山公园、杜甫草堂、苏坡乡……构成了他“因为在成都”的诗篇。
何小竹说你要泡过两到三家的露天茶馆,骑自行车穿越过从黉门街到东城根街的那些路段,吃过老妈蹄花这样的苍蝇馆子,去过干高原画廊看过当代艺术的展览,在白夜酒吧听过一场诗歌朗诵会,对成都就有所了解了。
成都总是会被人说“来了就不想离开”,有着能留住人的魔力,在何小竹看来是因为这个城市不会让外来人觉得自己是外来人。成长在重庆某地的何小竹认为自己并不是重庆这座城市的人,重庆只是他以前到成都的一个必经之地,一个路过的城市。而成都,从1992年开始定居的那一刻起,就是他的家了。
“成都的冬天阴冷,夏天酷热,春天短暂,只有秋天是最好的季节,跟风景无关,主要是气候宜人,何小竹描绘的四季是简单的,也简化成了一句句诗语。棉衣,毛裤/背上的冷风/以及冰凉的手/热牛奶/只能延续短暂的高潮/还不如看图说话/方便而激烈/最可怕的是/从卧室到卫生间那段路程/我说,看这个走廊/跟你的阴道一样。这首《成都的冬天不宜做爱》将成都的冬天作为背景板,写了一个生活片段,环境和感受都是“当下的”真实状态,这种真实与成都相连也与何小竹自身相应和,大抵就是人和城市的生存状态。
在探寻城市的过程中,只有一心一意的沉浸其中,才会感受到独属于城市的精神气。在成都就像是看一场着色十分柔美的时装秀,用当地人的话来说就是“巴适得板”。
“紧”与“松”
时间线上的一切都是变化的,而一座城市的变化内在往往多于外在。比如“现在的成都人可能跟过去的成都人想法和心态都不太一样了,这就是时间带来的变化”。以何小竹自己的生活为例,他才搬到成都的时候租的是别人的房子,小而简陋,现在住的是自己的房子,宽敞且舒适。这些变化就像成都的缩影,内外相交。市井聚集的“紧”变成了旅游胜地,符合当下时代的流变;“松”则是大多数人的一日平常,以家门口在中心,将生活四散出去。
生活里多了什么或少了什么,绞尽脑汁的思索也总有缺漏,城市亦然,这种缺漏不被遗失而是积淀在城市的内里。处于地震带的成都,带着伤痕。但面对微弱的震动,何小竹表现出淡然的态度,其实也是大多数成都人的态度。铭记是一部分,但获得轻松不紧绷的生活也是他们的生存本能,是历经磨难之后的“平静”,一份特有的感悟,藏在成都人生活的日子里。
成都有一句谚语“头上青天少,眼前茶馆多”,阳光明媚的日子不多那就凑在一起喝茶闲话是成都人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情。竹制靠椅,低矮方桌,茶碗、茶杯、茶船子,也形成了成都特有的茶船文化,也叫盖碗茶文化。成都人尤愛喝茶,茶是这座城市闲适和热络的标志,沉浸在他们的生活习惯中,一杯盖碗茶泡着,一颗心似乎都安定起来了。何小竹在《成都茶馆:一市居民半茶客》中就将成都的茶文化描绘得很地道。成都人爱泡茶馆,但也会把茶馆当作办公室和客厅的延伸,是不能没有的生活空间。坐在茶馆里休闲摆龙门阵的有,谈生意聊方案的也有,其中的快与慢、散漫与忙碌都在一盏盏茶水中显现,随着时间的流逝缓慢晕开。
漫长的匆忙
神仙树和玉林区是何小竹眼里最能代表成都市井景观和文化个性的地方,有菜市场、面馆、火锅店、杂货铺,还有酒吧、书店以及时装店,是人迹繁忙的地段,与成都的慢文化相映成趣,悠然地摇晃出极华美的篇章。
与华美相对,成都复古的琐碎都藏在了旧货市场。走一走成都的旧货市场,淘一淘旧时光里的精致碎片,辗转在时间的隧道里,总有意外惊喜之处。初入亮佳鸿华二手市场的人总会被一种脏乱无序逼退,但深入其中就会很自然地依恋上这个“旧时代的博物馆”,与店家唠一唠没准会知道一些旧物身上奇特的历程。市井烟火在这里就像即将燃灭的火焰一样,这些古旧的饰物都在等待着重新绽放光彩的那一刻。
市井就像一个长镜头,是“漫长的匆忙”,镜头里下一帧的画面总是会迫不及待地推着前一帧退出银屏,如同时间的过渡,秒针、分针、时针依次前进。与成都的零碎篇章,错落在时间的细缝中,成为成都这座城市的精髓和脉络。
重庆
江河渝味
采访&撰文:徐絮
春日也会落叶
很多时候,重庆的冬天都由一场贯穿始终的冷雨演出全场,于是冬日里偶尔出场的阳光,哪怕是隔着厚厚云层透出的一点光,都足以让久居山城的人们为了晒太阳而暂停手里的事。
刀锋书酒馆的老板江凌将重庆冬天的湿冷形容为一种“黏在身上甩都甩不开的感觉”,它让人更加想念和珍惜湿冷冬季与酷热夏季交替时的春与秋。
春季的落叶景象是不多见的,但每当到了春天,重庆城中各处的黄桷树就会齐刷刷地开始换叶子,黄澄澄的落叶铺满街巷,“它们会赶在夏天要到来之前,非常快地突然在那么一两天里变黄然后掉落,然后又飞快地在一周之内,一棵棵光秃秃的黄桷树的叶子又全都长了起来。”凋零有凋零的美感,然而蓬勃的生机也不逊于此。
装生活的容器
江凌喜于观察生活中的细微之处,他的刀锋书酒馆开在人来人往、吵吵嚷嚷的小什字,朝天门码头批发市场的商贩和生活在解放碑摩天大楼里的人群交汇在这里。在刀锋门口能看到上千年的罗汉寺被困在四幢高楼之间,而书酒馆就偏巧在此闹中取静,再沿着路往里走走,就能看见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留下来的,略带衰败和陈旧感的老居民楼。
“现在很多人都喜欢到重庆来拍这样的景,从老房子的缝隙之间看见崭新的来福士大楼,或者拍陕西路上面有‘棒棒儿(重庆方言中的挑夫)在扛东西,在视觉上的确有着强烈的;中突感,但却并不是特别真实。”江凌觉得重庆带着符号性的新与旧,两者的冲突感并不那么强烈,“那就是他们自然而然的生活场景,批发市场的老板不在乎来福士的云端酒廊有多高大上,赚很多钱也还是会和顾客五块十块地还价,有自己的生活逻辑。”
从历史时期遗留下来的防空洞里也可以窥见重庆人的真实生活,防空洞冬暖夏凉的环境让人们忍不住把吃喝玩乐的茶馆、麻将馆、火锅店甚至酒吧都搬到了这里,旁人看来好像有点魔幻现实主义,但这些曾经用来躲避战时流弹的防空洞在重庆人眼里只是用来装生活的容器,盛在其中的生活热火朝天又有种自顾自的悠闲。
而那些暗藏在老旧公房居民社区里面的苍蝇馆子则是重庆盛满了江湖气息的地方,火锅、串串、烧烤……在那里你可以听到这个城市最生动的声音,不像开在商业街里的食店那么干篇一律,你甚至不用去偷听,就可以在有些聒噪的、语调横冲直撞的重庆方言里听见食客的家长里短,也听见重庆人的洒脱快意。
问十个重庆人最爱吃的重庆美食是什么,或许有九个答案都是火锅,但江凌的最爱是油茶。精白米熬的米糊,佐料与豆腐脑、凉面所用的差不多,再撒上一些油酥后脆脆的馓子。这种食物只有在重庆,甚至只有在重庆早晨的路边早餐摊才能吃到,有的或许藏在居民区里,只有老街坊才知道。
那山,那江,那桥
在《请你永远记得我》一书中,江凌把那些触动他的重庆生活的点滴和真实的生活场景写进故事里,甚至用一号桥、两路口、三溪口、四公里、五里店这些和数字有关的地名来作为文章章节的序列,“如果要让每个故事都在这些地方发生,我只能让两个主人公满重庆到处吃火锅,最后就自然而然成了两个漂泊在城市中的年轻人,相互陪伴却又有点悲伤的故事。”
重庆的地名起得确实潦草敷衍,但这些桥与路连着两江的岸和半岛上人们的生活,亲切且质朴。如果在这里待的时间足够长,不妨试试徒步走过一座桥,在这座山川相接的城市里,长江和嘉陵江上各式各样的桥是最平常不过也最不可或缺的风景。
江凌说,“要真正地了解这座城市至少要用一两天时间漫无目的地徒步渝中区,走在解放碑再到罗汉寺,然后转到背后会发现竟然还有个小教堂,接着又是大韩民国的遗址,然后下楼梯走到临江的下半城,走到以前留下的湖广会馆、东水门、南纪门,也能遇见路上各种各样的人。”
在他看来,如果仅仅是把重庆的楼和路作为迷宫般的背景放到电影故事里,那是“没有抓到重庆的根儿”,他更偏爱贾樟柯导演《三峡好人》《江湖儿女》里重庆奉节的那种山与江之间的故事,往来的人们爬坡上坎,从江岸码头到山上的城镇。山和江才是重庆真实而诗意的灵魂所在。
时间的痕跡
对比起十年前,甚至更久远时的重庆,江凌说时间在这座城市里留下的痕迹是颠覆性的。在重庆成为“桥都”之前,人们乘着索道过江,从渝中半岛对面的江北城到对岸的解放碑就算是“进城”了,而现在江北观音桥成了年轻人心中的潮流之地。
城市在飞速流逝的时间里向着曾经的边缘地带急速扩张,崭新的高楼鳞次栉比让它更有了大都市的面貌,然而城市发展和资本爆炸的洪流难以抵挡,很多承载着一代代人生活记忆的老旧居民区和街道都面临着被拆除或者已经被拆除的命运,干厮门大桥下隐秘的下浩老街、连接渝中半岛上下半城的陡坡上的十八梯、江凌视若宝藏的磁器口景区背后的金碧街社区……
江凌说起自己看到的一片废墟模样的金碧街,感到一些唏嘘和无奈,“十八梯可能今年就要重新开放了,全部拆除之后重新修了仿古风格的建筑已经修得差不多了。其实很多老旧的东西修缮—下就可以看,但是最后还是被全部推翻重建。幸好鲁祖庙老街的改造有设计师王亥老师力排众议,保留下鲁祖庙老建筑的原本结构。”
而在重庆的诸多变化之中,最令江凌感到欣喜的是城市扩张的背后,文化的力量也在暗流涌动:具有代表性的独立书店、连锁书店多了起来;很多展览和演出,以前到过成都就算是来过了西南地区,现在也会在重庆停一站了。“重庆是码头工人建立起来的城市,以前大家很爱自嘲说重庆是文化荒漠,现在不说是茂密森林但至少也有了灌木,成了绿洲。”重庆这座城好像一个闯江湖的愣头青,它身上蕴藏着的野蛮生长的力量,就像暮春时节新生的黄桷树叶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