炒蛋、火锅、虾饼和花生鸡脚汤
2021-04-23廖伟棠
廖伟棠
离开香港旅居台湾两年后,日益怀念香港的味道,也认识到台湾独特的味道。香港如果有什么值得我致敬的,那就是这种相濡以沫的能量,这似是故人来的味道。
“煮乜都得”
离开香港旅居台湾两年后,日益怀念香港的味道,也认识到台湾独特的味道。
电影里香港的味道,可以是最朴素的,像《麦兜故事》里一碗鱼蛋粗面,像《天水围的日与夜》里贵姐炒的鸡蛋。
《天水围的日与夜》告诉过我们香港曾经是这样:蛋多好,“煮乜都得”(做什么菜式都可用),柴米油盐的日常生活多好。老百姓要的很简单,在香港,不须屈尊便能有安居的权利,也不需要他人向我们屈尊。恩义念报也是很自然的一些细节:送礼前撕去礼物上面的价钱牌、在巴士邻座接下金饰承诺照顾。
不妨说,许鞍华在《天水围的日与夜》里,是想拍好的电影、善之电影。天水围这个被称为围城、弃城的香港边缘地带,竟然是最能保存香港价值的地方,电影里人皆善良,不只是老好人贵姐。没有弱者抽刀向弱者、没有勾心斗角、没有遇人不淑、没有童党霸凌……逆戏剧性之道行之,是告诉人们这个世界本来可以性本善,只不过我们忘记了它可以。
2019年,许鞍华监制、麦曦茵导演的《花椒之味》,成为延续这种许式“好电影”特质的青壮之作。同时,它所聚焦的生活在湾仔的父女,成为天水围的母子的一个对称,两者相加,几乎就是香港草根阶层好好过日子的一个范例。
“三姊妹的一见如故,相知相爱.是对上一代人纠葛关系一种逃离暂避。地域的距离,同是abandoned child的身份,自身家庭关系的不完满,反而成为三姊妹互相依靠的契机。大家不会看见勾心斗角,争妍斗艳,只会看到她们真的好爱好爱对方。”导演麦曦茵说的这段话,呼应了上述《天水围的日与夜》里的和谐。
和香港境外的港产片迷所大呼刺激的那个古惑仔、黑社会与警察无间道的香港完全不同,《花椒之味>的刺激是看不见的火锅的辣,是那个典型香港老父亲内心的波澜起伏。最后大姐也是通过认识自己内心的波澜起伏才理解了父亲的辣。
这一窝辣,其实在香港传统粤式食物里面难寻,和男人的第三个女人所来自的重庆关系密切,但男人又往里面添加了“秘方”一一他最爱的第二个台湾女人所爱喝的红酒。如此大杂烩一番,香港人却受落,因为正如擅写美食的香港诗人梁秉钧形容,鸳鸯(咖啡加奶茶)与杂拌色拉最能代表香港,那么麻辣与红酒当然能在湾仔大坑这个古老又时尚的地方并存。
孤味,虾饼
那个台湾女人一一《花椒之味》里二姐的妈妈与她的情感矛盾也是本片一线,这可以为女儿幸福而嫁给不喜欢的人、过半辈子无梦人生的女人非常传统,跟大姐、三妹各自有其自私的妈妈很不一样,倒是让我想起最近台湾最热门电影《孤味》里的阿嬷林秀英。
“孤味”在台语里面,原是形容餐馆只卖一道料理,并致力把这一道菜做到最好。但也有“独沽一味”的联想,这指向林秀英以单纯一味炸虾饼发家,也指她对伯昌那单一孤绝的爱。这种带着庞大牺牲精神的执着的爱,在南部台湾,依然存留。
而伯昌作为男主角,几乎只是以一个幽灵的方式存在一一不是鬼,而是游荡在所有女人命运上空的一个压力。他让妻子怨念,以不签离婚协议来报复他,最后她却被这个“不签”报复到自己,落下一个控制狂的骂名;他让大女儿沿袭他的作派,倒是成就了她半生的多姿多彩;他让二女儿代他扛下妻子娘家那边的压力,把她也逼成她母亲一样;小女儿最好骗,台北明星咖啡馆的俄罗斯软糖和当年写给她妈妈的情书一样,镜花水月,在关键时刻出现,媲美普鲁斯特的玛德莲蛋糕。这个味道,较之虾饼之味又何如?
每个人身上都有这个幽灵的附身,不一而足,最悲哀的不是发妻秀英,而是情人美林,无条件地成为了他的意志代言人,在灵堂接过未亡人的身份之后,一辈子也放不下了。当然,你可以说,这是爱的债,从她的角度说,她可以继续占有这幽灵。因此,她代替死去的伯昌带给女儿的,还是一包明星咖啡馆的软糖,带着虚无缥缈的异国情调的味道,成功地把女儿们继续捆绑在幻想的爱之中。
那么我还是更怀念香港那种柴米油盐、甜酸苦辣样样都有的味道。
包容与狭隘
去年印象最深的香港电影《叔·叔》,里面有一幕让我在口罩上面的双眼发红、有泪不敢拭的,也是饮食中折射的老人的爱。
老人的爱已经艰难,更难的是这是一对平民老同志,难上加难的是他们都有自己的家庭。两人在公园“偶遇”,阿海成为阿柏的“小三”,两人_直在桑拿幽会(桑拿里面竟然大家围坐共餐,为萍水相逢或者相依为命的同志们营造了一种家感),直到一天阿海的儿子一家外游,他执意约了阿柏去他家,过了仅一天的家庭生活。
家庭生活嘛,不外乎一起逛市场买菜,一起切菜做饭,当两人心满意足坐在桌前吃那些家常小菜,观者如我却不禁提心吊胆生怕阿海的儿子突然回来,打破这梦幻泡影….-这我们只道是寻常消磨、早已麻木的一切,他俩却是可一不可再的珍贵片刻,柴米油盐,竟然远胜过电影里最美丽的那些赤裸肢体在光影斑驳中交错厮磨的片段。
有的时候,香港的包容出乎意料,有时候又狭隘得难以理喻。
前年还有一部《沦落人》,里面的食物是花生鸡脚汤。昌荣受伤,老友阿辉带来探病的保温汤壶打开,那双撑出来的凤爪颇有“死鸡撑饭盖”的既视感一一但是熟悉香港饮食文化的人就会知道这是一煲浓滑的花生鸡脚汤,既可以给男人补脚骨力,又可以给女人补胶原蛋白,好东西来的。这是关于一个香港的残疾中年男人与他的菲佣互相成就梦想的故事,《沦落人》虽然很励志很正能量甚至很童话,但它不是一碗心灵鸡汤。
阿辉的这壶花生鸡脚汤,很实在,很香港,也很被香港所忽略。然而也只有作為外来人的他和阿莲,会煲一碗汤给那些不能离开的、被香港困住一辈子的昌荣喝一一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意义,在于相濡以沫。香港如果有什么值得我致敬的,那就是这种相濡以沫的能量,这似是故人来的味道。
擅写美食的香港诗人梁秉钧形容,鸳鸯(咖啡加奶茶)与杂拌色拉最能代表香港,那么麻辣与红酒当然能在湾仔大坑这个古老又时尚的地方并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