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情书
2021-04-23张军霞
张军霞
外婆的樟木箱子里有一个褪色的红布包,有一本书那么大,外面用红色的丝线缠着,系成好看的蝴蝶结形状。童年时我住在外婆家,曾经不止一次看到外婆在收拾换季的衣物时把这个红布包拿出来,凝神看一会儿,再用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摩挲几下,但并不打开,就把它重新放回箱子的底层。
有一次我忍不住好奇,从外婆手中抢过红布包,想要打开看看,没想到平时很少大声说话的外婆一声惊呼:“不许动!”没等我回过神来,红布包已经回到了外婆手中。她仔细看了看,发现没有任何破损,才长长地嘘了一口气:“看你毛手毛脚的样子,小心将来没人敢娶!”我一下子红了脸:“我才不要让人娶呢,我要一辈子跟着外婆!”外婆就把我搂在怀里,轻声笑了:“傻妮子!女孩子长大了,找个好人家,是你一辈子的福呢。”我俏皮地反问:“我外公是个好人吗?他对你好吗?”
外婆叹了一口气说:“他是好人没错,但他的好啊,都给了别人。就拿写字这件事来说,他这一辈子不知给多少乡亲写过对联、信件,但你什么时候看到他给我写过字?”我仔细想想,在我的印象中,外公因为写得一手好字,经常有乡亲登门求助。除了逢年过节给人写对联,他还常常帮那些不识字的人写信,但我真没见他给外婆写过什么。
隔天,趁外婆不在家,我悄悄对外公说:“外公,你整天替别人写信、写字,也给外婆写一写吧!她说你从来没有为她写过什么。”外公正在练字,头也不抬地说:“你外婆扯谎,骗你这个小孩子呢!我当然给她写过!”我不信,又跑去问外婆:“外公说,他早就給你写过了,真的还是假的?”外婆有点语塞,伸手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没写过—也算写过吧!”说着,她的目光变得迷离起来,似乎陷入了对往事的深深回忆当中。我觉得无趣,很快就把这件事忘到了脑后。
多年以后,外公去世,料理完后事,我陪外婆小住了几天。有一天晚上,外面下着雨。听着滴滴答答的雨声,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内心弥漫着无边无际的愁绪:我请的假时间到了,第二天就要回单位上班。外婆不肯跟舅舅一家住,也不肯跟着母亲进城,她一个快80岁的老人独居在老屋里,该有多么孤单啊!
外婆看出了我的心思。她把当年陪嫁过来的樟木箱子打开,颤颤巍巍地拿出那个褪色的红布包,轻轻解开上面的红丝带,把一张折叠的红纸打开,上面是几行流畅浑厚的毛笔字—原来那是当年外婆和外公结婚时外公亲手写的喜帖。我想象着外婆收到喜帖时的心情—一定是又害羞又幸福吧?
“你外公一辈子就给我写了这么几行字。”外婆把喜帖重新叠起来,原样放回红布包,又用红丝带系好,接着说,“现在,有它陪着我,总算是个念想。过不了几年,我们就又团圆了,到那时我得带着这喜帖走,看他还认不认得我这个老婆子。”我被外婆的幽默逗笑了,但马上又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外公和外婆之间,一辈子没有动人的情话,却又处处看得出他们感情之深厚。他们住的那套老房子,院子里有外公亲手种植的葡萄和柿子。他年年精心打理,结出的果子比谁家的都多。这两样水果,都是外婆的最爱。外公教了半辈子书,一辈子最爱看书,就算在家里最拮据的日子里,外婆也从未吝惜过给外公买书,甚至常常会拿出自己织布卖布攒下的一点私房钱支持他买书。外婆跟我是这样说的:“你外公不抽烟、不喝酒,也不打牌,就爱看个书。没有书看,怕是他的魂都要丢了……”
第二天,我离开外婆回去上班。
我想,外婆一个人,也会生活得好好的。
因为,外公留下的那个喜帖,就是他一生写给外婆的唯一情书,它会温暖、点亮外婆余生的每一天。
(摘自《思维与智慧·上半月》2020年第12期,田龙华荐)